葛承雍
如果說金文在青銅器上被大量鑄制,是篆書在文化領域中稱雄的第一個顯赫標志,那么,隨著篆書的進一步發(fā)展,戰(zhàn)國時期秦國“石鼓文”的出現可以說是一種向巧過渡的信號。
石鼓文是刻在鼓形石上的籀文,也是我國現在能見到的最早的刻石文字,被稱為“石刻之祖”。唐初在陜西鳳翔出土了十個石鼓。它們的發(fā)現引起了人們的不同看法。唐代張懷瓘、韓愈、韋應物等認為是周代石刻,宋代鄭樵與近代人則認為是秦代的。目前,關于石鼓文的確切年限仍有秦文公、穆公、襄公、獻公諸說。從石鼓文屬于大篆體系的書體和秦國詛楚石刻的印證,以及《史記·秦本紀》等文獻來看,似應屬于秦惠文王三年至十三年(前335—前325)之后。因為石鼓文上贊頌功績的頌辭要以一定的客觀現實生活為素材方能寫出,而秦惠文王統(tǒng)治時期,由于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后國力大增,對外戰(zhàn)爭取得了一系列決定性的勝利,東收河西之地,北取上郡諸縣,滅巴蜀,取楚漢中、召陵,由君稱“王”,連橫諸國,躍登盟主,連周天子也派人前去祝賀,致胙示重。所以在這一時期產生銘功紀事的石鼓文是比較合乎現實的。
每個石鼓文上面刻著一首體裁像《詩經》那樣的四言詩,主要內容是歌頌田原之美、游獵之盛、將士之猛、耕戰(zhàn)之悅、君民之和、政事之明、秦國之昌等。像《馬薦篇》描述秦地河泉源長,水草豐美,是適合畜牧的地方;《吾車篇》記敘秦國車馬弓矢之精良,是懾服百姓與鄰國的重要條件;《鑾車篇》夸耀君主巡行時將士的勇武善搏,是秦國獲土分封的強盛景象;《吳人篇》頌揚吳陽黎民對秦君的敬愛之J隋,預示著秦人必昌的命運;《田車篇》從司事、法網、刑罰、優(yōu)待、訓導,以及樹立“嘉石”來記錄秦撫治新拓地區(qū)百姓的過程;《吾水篇》贊揚秦國治理清平之政績,是會諸侯、朝天子的必要條件;《而師篇》追敘先秦事跡,借用天子致賀致胙的聲威,對內鼓舞卿士的斗志,對外威懾鄰國。與其說石鼓文是為祭天地社稷而銘刻秦國的豐功偉績,毋寧說它是一幅反映秦國社會生活的風俗畫。石鼓文記載的攻城略地、將士勇猛、為政清平、車馬畜牧等事,充分表現了秦人重視實際的文化精神。
石鼓文實物
石鼓文是秦國的文字。它的字體比較扁平,雖然有些字的結構十分繁復,但文字的象形圖畫因素已基本消失。它已經朝抽象化的方塊字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有著方便、實用的效果,表現出直觀質樸、雄渾超人的特色。特別是石鼓文嚴謹端莊,大小一致,筆畫的粗細、線條的走向和布局的疏密都有著嚴格的法度,方正舒展的結構中神態(tài)平實,轉折處化圓為方,偏旁部首的位置和寫法已基本固定,更顯得圓勁挺拔,柔中帶剛。它近于小篆而又沒有小篆的拘謹。多數字從筆畫結構到用筆寫法與小篆沒有差別或差別很小。之后,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文字,即以石鼓文這一派秦系文字作為基礎,所謂“罷其不與秦文合者”(《說文解字敘》)中的“秦文”,就是指石鼓文。因此,人們常把秦系文字的風格稱為“西土風格”,其他六國的文字概稱為“東土風格”。
當其他各國沿著修長秀麗、飄逸俊美的東土風格發(fā)展時,秦國文字則改變著西周金文疏放壯實的風貌,而另開質樸雄渾的新風,更講究工整圓潤、厚實壯美,并帶有純熟遒麗的靈巧。這并不是秦人缺乏豐富的想象或缺少浪漫的形象思維,而是因為秦文化與其他地區(qū)文化的鮮明差異。如果說齊魯文化表現為重禮儀、重宗法等級和重人的道德完善的倫理主義,那么它的文字造型就追求溫雅醇厚、風流韻美的感情基調;如果說吳楚文化的特征突出表現為重想象、重情感抒發(fā)和重大膽渲染夸張的浪漫主義,那么它的文字造型就以鳥書和蟲書形成怪異的審美情趣;而秦文化的特征則表現為重現實的實用主義,它的文字造型既沒有圖騰崇拜的神秘主義束縛,也沒有光怪陸離的形態(tài)夸張,更沒有驚人荒誕的玄想,而是在既大又多的字體章法中顯示出簡便、實用、無需裝飾的特點。這比那些龍書、鳥書、穗書、鸞鳳書等純粹描繪的字體更具有書法美。秦人石鼓文中博大雄渾的意境,是秦文化的產物。
石鼓文
當我們置身于石鼓文作品面前的時候,馬上會感到一股震懾心靈的魅力,它的體態(tài)既堂皇大度、圓活奔放,又雄強渾厚、樸實自然;它的氣質圓中見方,剛柔相濟;在章法布局上,雖字字獨立,但又注意縱橫向背的關系,疏朗若晴空星月,字距若阡陌開闊,在古文字書法中稱得上是別有奇彩、獨具風韻。正因如此,歷來許多文人墨客都有詩篇對它進行歌詠,如韋應物的“刻石表功兮煒煌煌”(《石鼓歌》);韓愈的“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金繩鐵索鎖紐壯,古鼎躍水龍騰梭”(《石鼓歌》);蘇東坡的“娟娟缺月隱云霧,濯濯嘉禾秀稂莠”,“上追軒頡相唯諾,下揖冰斯同觳彀”(《石鼓歌》)。許多書法理論家也非常推崇石鼓文,唐代張懷璀《史籀籀文贊》說:“體象卓然,殊今異古。落落珠玉,飄飄纓組。倉頡之嗣,小篆之祖。以名稱書,遺跡石鼓?!鼻宕涤袨檎f:“石鼓文如金鈿落地,芝草團云,不煩整截,自有奇采。”這些評價雖有夸張,但石鼓文對后世篆書書法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簡單地把石鼓文的產生歸結于秦文化的實用主義精神,當然有一定的片面性。因為制作這樣大、這么多的“石刻”文字,要用比范鑄金文的青銅刀更堅韌銳利的鐵器工具,才能真實地保存書寫筆意,避免鐘鼎銘文多有弧度、參差不齊、字形不一等問題。至于從秦文化的傳統(tǒng)來看,石鼓文的出現更離不開相應的文化土壤。秦人從襄公以前落后的文化一躍而突飛猛進,短時期內便進入文化較為發(fā)達的先進諸侯國行列,在客觀條件方面,是秦國建立在過去西周統(tǒng)治的中心——雍城,有著比東方各國更為穩(wěn)定的環(huán)境,汲取著周文化的遺產。石鼓文中十分典雅的詩句與《詩經》中許多詩句極為類似,甚至完全相同。這說明秦文化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周文化的很大影響。在主觀努力方面,地處西邊的秦國必須要迅速鞏固國家政權,這迫切需要它打破封閉的狀態(tài),吸收一切外來的文化——不僅吸收東方先進的文化,而且對于周圍戎、狄的文化也采取兼收并蓄的態(tài)度。在秦國商鞅變法之后,關中的周文化、隴東的秦文化與商鞅等人帶來的中原文化進一步融合,形成了新的秦文化。這樣,人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秦人在戰(zhàn)場上金鼓大振、軍威赫赫,但在文字構建上卻不是尚武而充滿剛猛之氣了。正像穆公自詡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一樣,石鼓文的書法格調是剛柔相濟、張弛兼顧的。表面上是東方風格的整飭、溫雅、平勻、柔和,字中流溢的卻是秦國方正威嚴、字大逾寸的威猛氣勢,仿佛一部柔中寓剛、表弛里張的辯證法史書,顯示出秦文化的性格與特征,也體現出它與東方諸國大異其趣的獨特的西部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