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日男 崔慶玉
[摘要] 在目前《虬髯客傳》研究中,學者們對于虬髯客原型的關注程度不亞于對該小說其他部分的研究。在《虬髯客傳》中,李靖、李世民等“次要人物”大都用真名實姓,而小說主人公卻有姓無名,這就引發(fā)了研究者對虬髯客原型的興趣。中國國內(nèi)學者眼里的虬髯客原型主要為張仲堅、李世民、杜光庭等,而朝鮮-韓國學者則認為虬髯客原型是乞乞仲象或淵蓋蘇文等。筆者較傾向于淵蓋蘇文說,因為淵蓋蘇文最接近小說虬髯客形象。
[關鍵詞] 朝鮮-韓國;虬髯客;原型;淵蓋蘇文
[中圖分類號] I312:11?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1002-2007(2019)-03-0077-06
[收稿日期] 2018-02-25
[作者簡介] 1.鄭日男,男,朝鮮族,博士,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朝鮮-韓國古代文學、中朝(韓)文學比較;2.崔慶玉,女,朝鮮族,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朝鮮-韓國文學。(延吉 133002)
目前,國內(nèi)學界仍在以各種視角對唐傳奇《虬髯客傳》進行研究,其中對作者、虬髯客原型的關注程度不亞于對該小說其他內(nèi)容的研究。關于作者問題,后世學者中有杜光庭、張說、裴铏等不同的觀點,[1](42)其中,認為作者為杜光庭的觀點一直占上風。此外,有人提出該書應該如《三國演義》《水滸傳》一樣一開始是民間創(chuàng)作之說。[2](90)關注《虬髯客傳》的學者可能無人不曉,該小說中除了姓張的虬髯客身份來歷不明之外,李靖、李世民、楊素、劉文靜等大都是有名有姓的歷史人物,這就引發(fā)了研究者對虬髯客原型的極大興趣?!厄镑卓蛡鳌分v述的是希望逐鹿中原稱王稱霸的虬髯客目睹了太原“真人”李世民的王者風度后,便離開中原到海外稱王的故事。顧名思義,小說的第一主人公無疑是虬髯客,然而作品中,次要人物都是耳熟能詳?shù)臍v史人物,而最醒目的虬髯客除了知道姓張之外,并無其他信息,這令人十分疑惑。于是,研究者依據(jù)有關虬髯客人物的蛛絲馬跡,去揣測、推想他的原型。由此,國內(nèi)便產(chǎn)生了虬髯客原型為張仲堅、李世民、杜光庭、東明等說法。無獨有偶,朝鮮-韓國的古今學者也對虬髯客原型頗為關注,從而產(chǎn)生了虬髯客原型為乞乞仲象、淵蓋蘇文等觀點。為此,本文將結合國內(nèi)學者的相關研究,主要探析朝鮮-韓國學者對虬髯客原型的解讀,以供國內(nèi)學者參考。首先有必要簡單梳理一下中國國內(nèi)學者對虬髯客原型的幾種看法。
一、中國學者的觀點
在中國國內(nèi),關于虬髯客的原型主要有四種觀點:
第一,虬髯客原型為張仲堅。根據(jù)唐人小說,研究者認為,虬髯客的原型是隋末西京人張仲堅,他“排行第三,髯赤而卷曲,故號虬髯客。虬髯客有雄才大略,以救國救民為己任,表現(xiàn)出無比的英雄本色和慷慨豪爽之情”。[3](16)
第二,李世民就是虬髯客。研究者認為,虬髯客和李世民是同一人。小說的作者親歷了唐末天下大亂、大小藩鎮(zhèn)擁兵自重的亂局,在用小說稱頌唐太宗為真命天子的同時,也用唐王朝“非英雄所冀”之觀念來宣揚它的正統(tǒng)性。另一方面,“則表達了人們對當時藩鎮(zhèn)割據(jù)的動蕩社會的不滿,又找不到出路,而將希望寄托在那些伸張正義的豪俠身上的愿望。”[3](16~17)
第三,虬髯客就是“作者”杜光庭。唐末,杜光庭隨唐僖宗到蜀地后,以帝王之師的身份,輔佐前蜀的王建和后蜀的王衍,發(fā)揮經(jīng)世濟民的才干,潛心治理國家,被世人稱之為“山中宰相”。以此為據(jù),有學者認為杜光庭寫傳奇以虬髯客暗比自己,一個在東南,一個在西南建功,兩者的經(jīng)歷確有相似之處。因此,“作者很有可能在創(chuàng)作虬髯客這個形象時很大程度上參照了自己的遭遇,借以表達自己天下大治的愿望?!盵3](17)
第四,虬髯客的原型是東明。據(jù)東漢王充《論衡·吉驗篇》記載,東明是傳說中扶余國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身世及建國過程頗具傳奇色彩。東明與虬髯客“都具有做國君的能力,都不能在故國立身,后經(jīng)水路到扶余建國或殺其主自立,兩人故事十分相似”。所以有人認為虬髯客的原型可能脫胎于東明的傳說。[4](8)
以上諸觀點中,李世民在小說中另有角色,所以不可能是虬髯客原型;而認為該小說“作者”杜光庭為原型的觀點,據(jù)“文如其人”等文學創(chuàng)作原理,太流于一般的常識,仍不能令人信服;至于脫胎于東明說,類似的神話傳說并不罕見,比如高句麗始祖朱蒙的身世及建國過程同東明傳說如出一轍。一般認為,東明的出生與周之后稷的離奇誕生有著一定的“事實聯(lián)系”或“因果關系”,顯然,前者受后者的影響。
在上述諸觀點中,筆者認為,最接近虬髯客原型的還是張仲堅。其依據(jù)是除前述之“唐人小說”之外,《薛仁貴征東》第34回中扶余國王同《虬髯客傳》中的虬髯客同樣是張氏,但是否為同一個人尚無法證實。不過從兩者一前一后的關系來推斷,《薛仁貴征東》也許受了《虬髯客傳》的影響。總之,張仲堅原型說似有說服力,然而它的根據(jù)仍然是“唐人小說”,未能在史書上找到關于此人的只言片語。除了中國學者的觀點之外,朝鮮-韓國歷代文人眼里的虬髯客原型,也和《虬髯客傳》中的扶余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
二、朝鮮-韓國學者的觀點
《虬髯客傳》最早傳到朝鮮半島大致為高麗時期,其依據(jù)是《高麗史》(《志·樂二》)中關于載入此傳的《太平廣記》的記載。而朝鮮半島古代詩文中最早提到《虬髯客傳》的文人是?瀷(1681—1763),他在《虬髯客》一文中便已開始關注虬髯客的原型。
在?瀷之后,提及虬髯客的詩文就越來越多了。例如,“盡是虬髯遺跡在,旁搜絕域入風騷”;[5](285)“君非會昌赴舉士,又非太原虬髯客”;[6](543)“唐張說有傳奇虬髯客傳,與文皇同時,其虬髯亦掛弓否”;[7](9)“世傳虬髯客傳二本,大同而小異,蓋傳聞異說也”,[8](87)等等。這些相關言論或指小說人物虬髯客,或言李世民,或談小說文本。由此可見,朝鮮-韓國古代文人似乎十分關注小說《虬髯客傳》及其作品中的人物,且對虬髯客原型尤為重視,遠超出對該小說中其他人物的關注,這是與中國學界截然不同之處。
關于虬髯客原型,朝鮮-韓國也有幾種說法。其中除原型為李世民是的觀點和中國一致外,其他如認為是高句麗的淵蓋蘇文(614?—666)或曾經(jīng)創(chuàng)建渤海國的大祚榮之父乞乞仲象(?—698)的觀點與中國大相徑庭。下面本文將主要考察后兩種觀點。
(一)乞乞仲象說
認為虬髯客的原型為乞乞仲象的觀點,主要與小說中虬髯客離開中原后成為扶余國王的情節(jié)有關。?瀷在《虬髯客》和《渤?!分休^詳細地闡明了虬髯客的原型為乞乞仲象的見解。
世傳虬髯客傳二本,大同而小異,蓋傳聞異說也……按東史,乞乞仲象者,渤海大氏之祖也,其事恰相類。既統(tǒng)合全遼其地,東傳于海,后為契丹所滅。其始夫余故地為西京,為防契丹。則夫余者,近遼海之國,??芸梢匀霌?jù)也。虬髯之為仲象無疑。其傳又云:“西向酹酒”,此分明東向之誤。中土之西,何嘗有近海夫余國耶?別有詳著不贅。[8](87)
世傳虬髯客傳卒乃云:“扶余國為??芩鶕?jù)”。茍有此事,疑乞乞仲象者其人也。仲象之渡遼,不知何時,而其子祚榮,開元元年立國,則仲象之當唐初可知。“沿海以扶余為號者,惟此而已,其地實在仲象入據(jù)之內(nèi)”,其說兩相沕合可異也。小說指扶余為東南,恐東北之誤。中國之東南,何嘗有扶余之名乎?稗海中亦載此說,謂“東夷中”尤可信。[9](65)
上引第一份資料的大意如下:①史書記載的關于渤海乞乞仲象之事與小說的內(nèi)容類似;②大氏集團統(tǒng)一了遼的全境,其東界臨海;③為防范海寇入侵,把扶余故地設為西京;④根據(jù)以上情況來推斷,虬髯客無疑是乞乞仲象;⑤小說中“西向酹酒”,分明是“東向之誤”,中國的西邊沒有名為扶余的國家。
就是說,大氏所建之渤海國位于遼東,而東臨遼海的扶余故地時有遭受??苋肭值奈kU,所以把扶余故地設為西京,以防??茯}擾或入侵。言外之意,虬髯客攻入扶余稱王,同大氏在扶余故地立國如出一轍,所以道出“虬髯之為仲象無疑”之言。?瀷看到的小說中“西向”,可能是“東南”之誤,因為他在《渤?!芬晃闹杏终f:“小說指扶余為東南,恐東北之誤”,這可能是不同版本所致。
第二份資料的內(nèi)容梳理如下:①如果說《虬髯客傳》言“扶余國為??芩鶕?jù)”確實可信的話,乞乞仲象是虬髯客的幾率很大;②乞乞仲象之子大祚榮建國時間為唐開元元年(713),所以乞乞仲象無疑是唐初之人;③“沿海以扶余為號者,惟此而已,其地實在仲象入據(jù)之內(nèi)”一語,和《虬髯客傳》中的描述類似;④中國的東南方?jīng)]有名為扶余的國家,可能這是“東北”之誤;⑤中國的《稗?!罚鳎┮粫Q扶余在“東夷中”是可信的。
其實兩份資料的內(nèi)容大體一致,不過后者為了證明乞乞仲象是虬髯客的原型,在時間和地理位置上提供了更可靠的依據(jù)。特別是用《稗?!分械挠涗泚碜C實扶余在東夷的位置,這有力地支持了“東南”是“東北”之誤的看法。李瀷在詩歌中也吟道:“至今月照扶余墟,仿佛想見虬髯翁”,[10](173)進一步證明乞乞仲象就是小說中的虬髯客原型。
(二)淵蓋蘇文說
淵蓋蘇文是高句麗歷史上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在高句麗百姓的心目中是一位勇于反抗侵略的愛國名將。以他的事跡為題材流傳的民間傳說《五十得童傳》(????),說他“從小養(yǎng)成愛國愛民之心,而且武藝高強,胸懷韜略,勇敢大膽”。[11](153)該傳說描述了淵蓋蘇文為了徹底擺脫敵國的騷擾,獨自潛入敵國15年探知虛實歸來的故事。據(jù)史書記載,他回國后殺害國王高建武(在位時間618—642),立寶臧(在位時間642—668)為王,獨攬大權。但傳說中并沒有加入淵蓋蘇文的這些“暴行”。以下是主張虬髯客原型為淵蓋蘇文的相關資料。
申光洙(1712—1775)在他的《關西竹枝詞》(180首)中寫道:“虬髯客是蓋蘇文,句引東來大國軍。留與高麗學士語,玄花白羽笑唐君。”[12](400)此詩認為淵蓋蘇文就是虬髯客。李德懋(1741—1793)在其《申石北》一文中也談到申光洙的上述詩篇并轉(zhuǎn)載其詩,并在另一篇文中說道:“虬髯客是蓋蘇文”,[13](43)即認為淵蓋蘇文是虬髯客。柳得恭(1748—1807)在其《二十一都懷古詩》中寫道:“句麗錯料下句麗,駐蹕山青老六師。為問西京紅拂妓,虬髯客是莫離支?”[14](38)詩中的莫離支就是指淵蓋蘇文。柳得恭以反問的方式,委婉地說明了淵蓋蘇文與虬髯客的某種關聯(lián),因為柳得恭相信,小說中與虬髯客結拜為兄妹的紅拂女,才是最了解虬髯客身世的人。韓致奫(1765—1814)在他的《海東繹史》[15](93)中引用《舊唐書》(《列傳149·東夷》)的記載,敘述淵蓋蘇文在國內(nèi)發(fā)動政變,殺害君臣,立寶藏為王,自稱莫離支等歷史事件,接著記述《虬髯客傳》中虬髯客離開中原十余年后,“入扶余國,殺其主自立”的故事。其中雖沒有直接道出兩者“如出一轍”之類的言語,但一看便知作者在暗示兩者實為一人。而且還引用小說原話“靖知虬髯成功也”②來暗示淵蓋蘇文的政變“成功”。
韓國近代學者申采浩(1880—1936)亦認同前人的觀點。他在《我邦倫理經(jīng)》中記述了淵蓋蘇文在“敵國”屢屢犯境的情況下,為了徹底消除這種無休止的騷擾,便學習兵法及武功,而且還潛入其地偵探虛實,秘密走訪各地的戰(zhàn)略要地后歸國一事,并與小說《虬髯客傳》的相關內(nèi)容進行了比較,認為小說寫的就是淵蓋蘇文年輕時的故事。[11](166)當代朝鮮學者吳熙福(音譯)參照《五十得童傳》及結合申光洙、柳得恭、申采浩等人的觀點,開宗明義地說:“《虬髯客傳》是由高句麗民間流傳的淵蓋蘇文故事為藍本,及當時人們的理解和需求改編而成的小說?!盵11](166)
綜上所述,朝鮮-韓國學者在對虬髯客原型問題上,認為乞乞仲象和淵蓋蘇文是最具說服力的“候選人”,尤其認為是后者的甚多。但持否定態(tài)度的人也并非沒有,因為既然《虬髯客傳》是一篇可以虛構的小說,那么虬髯客不一定有原型。成海應(1760—1839)認為,虬髯客為淵蓋蘇文的主張是沒有根據(jù)的。他還說,虬髯客不是歷史上確實存在的人,而是傳說中的虛構人物而已,他的理由是:“然定天下者,必神武勇智不殺。而觀夫虬髯客,斬負心人以為快。即一俠少者流,安得定天下乎?”[16](460)換句話說,因個人恩怨殺人報仇者,是不能安定天下,成一國之君的。在小說中,虬髯客“銜之十年,今始獲之”,[17](651)了卻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夙愿。他認為虬髯客既然是執(zhí)著于個人恩怨的“心胸狹窄”的一介武夫,就不可能與平定天下的英雄同日而語。
三、虬髯客原型之管窺
在中國學界,小說中的虬髯客是胸懷大志、俠肝義膽、性格豪放的英雄。美中不足的就是與彪形大漢的英雄不匹配的中等身材,不及“帥哥”的相貌以及野蠻無禮的粗放性格。但也有人美化這種形象,將“中等體型”說成“靈活輕巧”、動作敏捷;其貌不揚,就稱“奇人”、奇男子;放肆無禮則稱“粗豪爽快中透出率直可愛的氣性”等等。[18](31)但是吳熙福品評道:小說一方面把虬髯客推崇為英雄,另一方面把他描寫為“殘暴無知”“吃人心肝”“無禮不知廉恥”的“野蠻”人。就是說,小說在把虬髯客“刻畫為英勇俠義之人的同時,費盡心機顯露其殘忍的一面”。[11](162)可見,對一篇小說的理解和欣賞可能有不同的感悟。在吳熙福的眼里,虬髯客的原型是淵蓋蘇文,是高句麗人民極力推崇的英雄,同時認為小說對虬髯客的部分描繪有損其英雄形象。
不過從小說的這種敘述中不難發(fā)現(xiàn),虬髯客并不屬于李靖或李世民一類的人物。當妙齡女子(紅拂)正在床前梳發(fā),一個陌生男子擅自闖進來,“投革囊于爐前,取枕欹臥,看張梳頭”,這實在是“放肆無禮之至”。對虬髯客的這種行為,研究者往往解釋為不拘小節(jié)的豪放不羈。但從另一方面,可以推斷虬髯客沒有受到儒家的正統(tǒng)教育,缺乏禮儀教養(yǎng),與“文明”的中原人有一定的距離。根據(jù)這些內(nèi)容,有些人把虬髯客視為異邦人或少數(shù)民族的見解不無道理。
在國內(nèi),也有人持類似的看法,認為虬髯客最突出的相貌特征是“赤髯如虬”,即這種長相更符合異國人的特點。從人類學的角度觀察虬髯客的相貌特征,他是中原地區(qū)純血統(tǒng)的漢族的可能性極小,反倒是東南方特有的“赤髯如虬”的“蠻夷”的幾率更大。由此,后來人們把“虬髯客當作異邦人的代稱”也就不足為奇了。那么如何解釋虬髯客十分殷實富足的家底呢?對此也有人揣測,至少虬髯客是“隋朝的一個有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的貴族后代”。[18](31)結合以上觀點,可以斷定虬髯客為異邦人、少數(shù)民族、中原混血人等三種可能性。然而,依據(jù)未受儒家正統(tǒng)教育等看法,混血及貴族后代一說,便失去了說服力。我們何不把視野放寬一些呢?既然能把東南方的蠻夷放在原型范疇之列,為何要將與扶余直接相關的高句麗或渤海排除在外?
高句麗歷史上的淵蓋蘇文,在公元642年發(fā)動政變,殺害國王及大小貴族100余人,獨攬大權,之后抗擊外敵,立下赫赫戰(zhàn)功。他的故事在朝鮮半島民間廣為流傳,并被逐漸塑造成民族英雄。然而,如同《虬髯客傳》中的主人公,人們對他的歷史評價褒貶不一。
高麗朝史學家金富軾(1075—1151)在《三國史記》中記載,淵蓋蘇文“儀表雄偉,意氣豪逸”,但國人以為他“性忍暴”,果然“嗣(父)位而兇殘?道”,“賓至,盡殺之,凡百余人。馳入宮弒王,斷為數(shù)段,棄之溝中。立王弟之子臧為王,自為莫離支”。[19](393)而韓國近現(xiàn)代歷史學家申采浩在《朝鮮上古史》中說他是偉大的革命家;韓國儒學者樸殷植(1859—1925)則在《泉蓋蘇文傳》[20](23)中贊揚他是韓國歷史上具有獨立自主精神和對外競爭膽識的第一人。如果說,在死守“正統(tǒng)”封建王權的高麗朝,淵蓋蘇文是弒殺國王的叛賊,那么在需要振興民族自主精神的20世紀初,他則成為了“偉大”的革命家。
那么,韓國學者為什么把淵蓋蘇文視為虬髯客的原型呢?除如前所述的“意氣豪逸”“性忍暴”等復雜品行與虬髯客形象相通之外,首先可以從以淵蓋蘇文為題材的《五十得童傳》中探尋到一些緣由。如上所述,傳說講述了“五十得童”(五十而得子)為了維護祖國的永久和平與安寧,潛入平時常犯國境的所謂“韃靼”的“敵國”,用15年的時間探知虛實回國的故事。這與本想在中原干一番大事的虬髯客,探知李世民的為人之后便離開中原的故事大同小異。
小說與傳說,雖然各自主人公的最終結果不同,但部分細節(jié)十分相似。虬髯客離開中原的深層原因是,他雖與李世民無冤無仇,但如同天不容二日,有著“不共戴天”之意。所以,聰明的舒綠痕在《新虬髯客傳》[21](27)中描述了張仲堅(虬髯客)企圖暗殺李世民的細節(jié)。在《五十得童傳》中,這種矛盾達到白熱化,將對方稱之為“敵國”。還有,傳說中“五十得童”拜一位老人為師,跟他學習劍術、兵法、天文、地理等內(nèi)容。而《新虬髯客傳》中也有類似情況的描述:虬髯客拜30人為師,學習武功、文化、兵道、商道、天文、佛道等今后打江山必需的武藝及各種文化知識?!缎买镑卓蛡鳌肥钱敶髡吒鶕?jù)唐傳奇《虬髯客傳》的內(nèi)容而改編的短篇小說,顯然不能等同于原著《虬髯客傳》。但筆者以為,作者寫就《新虬髯客傳》時,是根據(jù)原故事的邏輯線索進行構思重寫的,所以比原來的更完整,更豐滿。而《新虬髯客傳》的某些情節(jié)內(nèi)容與《五十得童傳》的部分細節(jié)不謀而合,這正間接地證明吳熙福所認為的《五十得童傳》與《虬髯客傳》的某種關聯(lián)。
申采浩十分肯定,傳說中的“敵國”分明是指“唐朝”。他在《朝鮮上古史》中認為,朝鮮朝由于大搞數(shù)百年之久的事大主義,就連韓文書籍中都忌諱談對大國“不利”的言論,把唐朝說成韃靼,唐高祖變?yōu)轫^靼王,唐太宗改為韃靼王二公子。然后進一步分析到:韓文的“?”是“蓋”的音譯,“?”是“蘇文”的音譯,“???”就是“蓋蘇文”的中文發(fā)音。以此為據(jù),他推斷《????》就是《蓋蘇文傳》,是講述淵蓋蘇文年輕時的傳說,這充分體現(xiàn)出該故事的口傳性質(zhì)。針對《虬髯客傳》的創(chuàng)作,國內(nèi)也有人曾提出過起初是民間傳說的觀點,認為“虬須客故事的形成,是在口傳的基礎上,被某位文人加工改造而成”。其主要依據(jù)是,漫長的傳播改造過程中形成的“現(xiàn)存的十幾個版本”。[2](90)那么起初的所謂傳說是否跟同樣是口傳的《五十得童傳》有一定的淵源關系呢?
其次,從虬髯客成為扶余王的情節(jié)中可以探尋一些依據(jù)。公元前2世紀,東明創(chuàng)建扶余國以來,這個小國持續(xù)了大約700年之久,不過到了公元494年扶余被高句麗所滅。以隋末為背景的《虬髯客傳》,其末尾也有虬髯客攻入扶余、殺其主、自稱王的描述。當然,這不能排除虛構的可能,但因小說中的人物大都是有名有姓的歷史人物,人們更愿意相信虬髯客以及他在扶余稱王一事是真實的。
李尚迪(1804—1865)在《西笑編·嚴緇生比部》中寫道:“盡是虬髯遺跡在,旁搜絕域入風騷?!痹谠姷淖宰⒗镉腥缦陆忉專骸百浽娪小卓瓦z蹤倘可求之句,自注:‘唐虬髯客,為扶余國王,今朝鮮扶余縣,殆其地乎?!盵5](285)這是李尚迪同清朝文人吟詩和韻中自注的內(nèi)容。雖帶有間接性,但很有參考價值。曾給李尚迪贈詩的清朝嚴緇生說的扶余無論指哪一個,都屬朝鮮境內(nèi),就是說,扶余位于中原的東北而不是東南方。筆者以為,這種想法在當時很有代表性。如前所述,中國明代的《稗海》也講到扶余位于東夷。2004年中國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古代小說鑒賞辭典》析載《虬髯客傳》,把扶余解釋為“古國名,今遼寧、吉林一帶”,[17](653)其方位雖不在今之朝鮮境內(nèi),但位于中原的東北方是毋容置疑的。中國與韓國史書,都說高句麗和扶余是同一個民族。而且因其與韓國古代的建國神話的類似或歷史上高句麗曾經(jīng)接納扶余遺民等記載,扶余和高句麗的血緣關系是無人懷疑的。那么,對于小說中的扶余的方位,不是東南而是“東北之誤”的推斷,亦不無道理。
四、結語
以上結合國內(nèi)學者的觀點,主要分析了朝鮮-韓國學者對虬髯客原型的看法。綜上所述,在國內(nèi)學者的觀點中,最具說服力的原型無疑是張仲堅;而朝鮮-韓國歷代學者眼里的原型則多為乞乞仲象或淵蓋蘇文。那么,究竟孰是孰非,哪一個最接近虬髯客原型呢?在此,我們可以根據(jù)以上資料及分析,用比較的方法,對認為最有可能的“候選人”同小說中的虬髯客進行對比,其中最接近虬髯客身世及形象者,暫且歸為原型亦未嘗不可。
綜觀小說中虬髯客形象,與此相關的“關鍵詞”可以歸納為“扶余”“少數(shù)民族”(或異邦人)“不拘禮節(jié)”“野蠻”(或殘忍)等詞語。那么以上中國和朝鮮-韓國學者主張的虬髯客原型中,最符合關鍵詞的人物,當屬西京人張仲堅,其次是淵蓋蘇文和乞乞仲象。然而,因為史書中缺少有關張仲堅的相關記載,其身也無從考究,以致其說服力大減。在后者中,乞乞仲象只與前兩個關鍵詞有關,其他難以稽考。而淵蓋蘇文與整個“關鍵詞”多少皆有“緣分”,且歷史上確有其人。所以通過比較可以推斷,三人中淵蓋蘇文最接近虬髯客原型。
小說文學是可以虛構的,只要突出主題,刻畫人物所需,允許張冠李戴,歷史小說《三國演義》不也是三七開嘛!為此,小說中的虬髯客也許是虛構人物,未必定存原型。然而,如果虬髯客確實存在原型,或執(zhí)意追究原型的話,根據(jù)以上分析,筆者更傾向于朝鮮-韓國學者主張的淵蓋蘇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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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韓]申光洙:《石北先生集·關西樂府》,首爾: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年。
[13] [韓]李德懋:《青莊館全書·清脾錄·申石北》,首爾: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年。
[14] [韓]柳得恭:《冷齋集·二十一都懷古詩(第43首)》,首爾: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年。
[15] [韓]韓致奫:《海東繹史·世紀·高句麗》,首爾: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年。
[16] [韓]成海應:《研經(jīng)齋全集續(xù)集·題虬髯客傳后》,首爾: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年。
[17]董乃斌等編撰:《古代小說鑒賞辭典》(上)·虬髯客傳》,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
[18]孫立清:《英雄何路慰平生——〈虬髯客傳〉中虬髯客形象淺談》,《劍南文學》,2013年第4期。
[19] [韓]金富軾:《三國史記·列傳·蓋蘇文》,首爾:乙酉文化社,1983年。
[20] [韓]樸殷植:《泉蓋蘇文傳》,《獨立運動史教養(yǎng)叢書》,首爾:獨立紀念館韓國獨立運動史研究所,1989年。
[21]舒綠痕:《新虬髯客傳》,《文學與人生》,2012?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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