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鳩射

引言 懸崖上的村莊？

2018年春節(jié)，大涼山醉了

2018年2月13日，全球華人最盛大的節(jié)日—春節(jié)即將來臨。

時值黃昏，地處我國西南大涼山深處，全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qū)——涼山彝族自治州的腹心地帶——昭覺縣支爾莫鄉(xiāng)的山上，騰起了淡淡的煙霧。這煙霧，從新蓋成的院子上空升起，暖暖的，帶著玉米酒和彝族坨坨肉的香氣，在不斷擴散，彌漫于一座座山頭。雖然說大涼山彝族的彝歷新年——諾蘇庫施已經(jīng)過去近三個月了，但彝歷新年的歡樂氣氛會一直延續(xù)到春節(jié)。在這段時間里，家家戶戶的火塘溫暖，人們的歡聲笑語不斷。

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駐村干部的笑容里隱隱透出一種興奮。

大涼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喜事？

涼山彝族自治州州府西昌和昭覺縣城到處張燈結(jié)彩，秩序井然，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有人通過手機，傳播著未經(jīng)證實的喜訊： “習總書記要來咱們大涼山噦！”

一年前，就曾聽說習總書記要來。那是2017年3月8日，習近平總書記參加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四川代表團審議，聽取涼山州委書記林書成代表發(fā)言時，習總書記說到彝族地區(qū)的偏僻和貧困狀況，還詳細詢問了當?shù)氐奈拿ぢ?、脫貧攻堅進展等情況，要求壓實責任、精準施策、過細工作，切實打好脫貧攻堅戰(zhàn)。

習總書記還說： “全國集中連片特困地區(qū)，我絕大多數(shù)去過了，還沒有走到的呂梁和涼山，會盡快去?！?/p>

那之后不久，2017年6月，習近平總書記深入到山西呂梁山區(qū)考察調(diào)研。

涼山的父老鄉(xiāng)親得知習總書記去過呂梁山區(qū)后，一直在心里面盼望著、盼望著：總書記去過了呂梁山區(qū)，下一個該是我們大涼山了。眼看春節(jié)將至，人們都說才召開了黨的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習總書記日理萬機，今年不可能抽出時間來大涼山了。

2月13日晚上7點，從支爾莫鄉(xiāng)的阿土勒爾村（“懸崖村”）、三岔河鄉(xiāng)的三河村、解放鄉(xiāng)的火普村到古老而年輕的昭覺縣城，家家戶戶都在準時收看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真是喜從天降，你們看啊—一

一隊越野車沿著盤山公路駛過了海拔3000多米的瑪古火普山梁子，一直駛向昭覺縣三岔河鄉(xiāng)三河村，在寨子中的一塊土壩上停下。車門一打開，竟然出現(xiàn)了大涼山彝家老老少少熟悉而親切的面孔——習近平總書記！

習總書記滿面笑容，與鄉(xiāng)親們親切握手，熱烈的掌聲不斷響起。

聽，總書記在說什么：

“我一直牽掛大涼山、牽掛彝族群眾，這次終于如愿了。很高興來到這里，看到大家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心里十分欣慰。大小涼山嘛，我一直想來這個地方。我們中國是搞社會主義的，社會主義就是要讓人民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我們?nèi)嗣竦拿篮蒙睿粋€民族、一個家庭、一個人都不能少。把這里的人民群眾脫貧致富作為我們的目標。共產(chǎn)黨怎么產(chǎn)生的？就是為勞苦大眾過上幸福生活而產(chǎn)生的。我們一直要做這樣的事情?！?/p>

電視屏幕內(nèi)外，掌聲同時響起。

這時，我的手機鈴聲響了，是老朋友阿皮幾體打來的。

阿皮幾體曾先后任支爾莫鄉(xiāng)鄉(xiāng)長、鄉(xiāng)黨委書記，在支爾莫鄉(xiāng)待了十年，一直戰(zhàn)斗在脫貧攻堅第一線。兩天前，習總書記在三河村親切接見各族干部群眾的畫面讓他激動不己，他此刻掩飾不住激動的心情，問道：“老表好，你在干什么？”

我說： “在三河村采訪，正在干酒呢！”

他說：“我都干了兩碗了！”

此刻，我的眼前閃現(xiàn)出彝家村寨的畫面：火塘里，火苗在嚯嚯地笑;圍火而坐的老老少少，面對電視機在嚯嚯地笑;看著電視屏幕上三岔河鄉(xiāng)三河村的村民個個笑容燦爛，很多彝家漢子捧起大碗喝起了酒。

這時，我的手機又響了，是“懸崖村”的駐村第一書記帕查有格打來的。他問：“老表好，在干啥子呢？”

“看電視采訪呢，你也在看電視哇？”從手機里傳來的聲音，我知道他們一家也在看電視。

他又問：“干酒莫得？”

“干了，干了！”我邊咕嚕咕嚕喝酒邊答道。

在大涼山，彝族同胞們用得最多的漢語動詞就是“干”。干酒、干飯、干肉、干菜、干活、干事……一個“干”字，干脆、響亮，活生生體現(xiàn)了一個民族灑脫和豪爽的性格。

習總書記說“擼起袖子加油干”，太對大涼山彝族同胞的心思了。這幾年，支爾莫鄉(xiāng)阿土勒爾村和大涼山彝區(qū)翻天覆地的變化，不正是“干”出來的嗎？只有干，才能變;只有大干，才能大變。

看，電視屏幕上又出現(xiàn)了另一組畫面。

習總書記健步走過一段上坡路。眼前是三岔河鄉(xiāng)三河村典型的彝族村落，地處海拔2500米的山梁上。家家戶戶的院墻和房屋都用泥土壘成，經(jīng)歲月的風吹雨打，泥墻裂開了一道道縫，看著讓人揪心。

習總書記一彎腰，穿過低矮的院門，走進彝族村民吉好也求家。習總書記輕輕地撫摸著吉好也求家四個孩子可愛的小臉蛋，一個個地問：“幾歲了？叫什么名字？”四個孩子用普通話一一作答。習總書記察看了院子里的雞籠、豬舍，還仔細看了掛在門上的貧困戶幫扶聯(lián)系卡，了解一家人的基本情況、致貧原因、發(fā)展需求和幫扶措施。習總書記走進屋里，關(guān)切地掀開床褥、摸了摸被子，看看夠不夠厚實。他抬頭看見掛在房梁上一條條熏得油亮油亮的彝家臘肉，臉上漾開了微笑。他對吉好也求一家人說： “我一直牽掛著你們?？粗銈兩钜惶煲惶旌闷饋?，我很高興。希望孩子們都能過上幸福生活?！?/p>

我相信，此刻，在大涼山，所有圍在電視機旁的父老鄉(xiāng)親都發(fā)出了同樣的感嘆：“習總書記好關(guān)心我們?。【珳史鲐毻呒撸ê玫煤埽?、習總書記卡莎莎（感謝）！”

這時，出于職業(yè)的敏感，我撥通了“懸崖村”村支書某色吉日的電話，問他在干什么。他回答： “干酒哦，在干酒，這么高興的事情。我都干了幾碗了……”我還想進一步了解村民們對習總書記來到大涼山的反應，可他的舌頭已經(jīng)打轉(zhuǎn)，語焉不詳了。

手機里傳來央視新聞播音員富有磁性的聲音……

我感覺到，整個昭覺縣、整個大涼山都醉了！

火塘邊的講話，溫暖了彝家村寨

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了火塘，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著，嚯嚯嚯地歡笑著。這是彝族人祖祖輩輩都感到溫暖的地方。此刻，習總書記就坐在三河村貧困戶節(jié)列俄阿木家的火塘邊，圍坐的是村民代表、駐村的扶貧工作人員和駐村第一書記，大家像拉家常一樣，敞開心扉傾訴著心聲，熱烈討論著脫貧大計。頓時，我感覺到，北京、中南海，離大涼山那么近，離彝家人那么近。習總書記是在大涼山彝家火塘旁邊現(xiàn)場辦公啊！

彝族村民吉伍爾莫告訴習總書記，以前家里人生了病，總以為是有“鬼”附身，有“鬼”作怪，不去看醫(yī)生。后來村干部告訴她，“鬼”就是那些不講衛(wèi)生滋生的病菌，只要改變生活習慣，從洗臉、洗手這樣的小事做起，把家里和個人的衛(wèi)生搞好，就會少生病。聽了她的講述，習總書記接過話笑著說，過去的確是有“鬼”的，愚昧、落后、貧窮就是“鬼”。這些問題解決了，有文化、講衛(wèi)生，過上好日子，“鬼”就自然被驅(qū)走了。

在節(jié)列俄阿木家的火塘邊，習總書記以十分平和的口吻，將大涼山脫貧攻堅工作歸納成四條：一是要加大易地扶貧搬遷的力度，讓住在大山深處的彝族同胞搬進安全舒適的新居，解決他們交通出行的難題。二是要發(fā)展適合當?shù)厣鷳B(tài)條件的種植養(yǎng)殖業(yè);隨著基礎(chǔ)條件的改善，鄉(xiāng)村旅游也可以發(fā)展起來。三是要加強對村民的實用技術(shù)和職業(yè)技能的培訓，讓大家掌握一技之長，能夠通過發(fā)展生產(chǎn)和外出務(wù)工穩(wěn)定增加收入。第四點是最重要的，教育必須跟上，決不能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一定要辦好鄉(xiāng)村學校，這是基礎(chǔ)的基礎(chǔ)。有了一代有文化的新人，才能鞏固脫貧攻堅的成果，跟上全國的步伐。

習總書記在火塘邊的講話，平平實實，卻蘊含著目標、路線、方法、重任！全國的目標是什么，大家心中明白，就是要在2020年挖掉“絕對貧困”的千年窮根。昭覺縣、涼山州要與全國全省同步，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節(jié)列俄阿木家的火塘，溫暖了大涼山的彝家村寨。同時，習總書記在火塘邊講話的精神，讓干部們深深地感到：時間太緊迫，責任重如山。

我又接著打了幾個電話，想了解干部們對習總書記視察大涼山又有什么反應。

涼山州副州長、昭覺縣委書記子克拉格說： “我們一定要在2020年把貧窮消滅掉！這是總書記的囑托，更是沒有什么價錢可講的死命令！一定要把這場硬仗打下來！”

支爾莫鄉(xiāng)黨委書記阿吾木牛說： “我們要按照習總書記的方法、路徑，發(fā)展好種養(yǎng)業(yè)、開發(fā)好旅游業(yè)，帶領(lǐng)村民富起來?！?/p>

更多的干部在說： “這一回昭覺縣出大名了，涼山州出大名了。習總書記來給我們鼓勁，全國人民都盯到我們大涼山，干不好，丟不起這人喲！”

……

沒啥說的，絕不能辜負習總書記的期望，擼起袖子加油干吧！

總書記關(guān)注的“懸崖村”

站在三河村的高處，遠眺三河村全貌，習總書記問起了“懸崖村”的近況?！皯已麓濉?，與三河村相隔不遠，不僅空間距離近，曾經(jīng)的貧困程度也接近。它是習總書記十分牽掛的一個特殊村寨。

子克拉格向習總書記匯報了“懸崖村”的發(fā)展變化。

如果說大涼山的脫貧攻堅是一條長征路的話，“懸崖村”就好比是“臘子口”，是聲名遠播又極難攻下的貧困的頑壘！

“懸崖村”早已經(jīng)是一個不需要注釋的地方了，倒是它一直沿用至今的名字——阿土勒爾村——正在逐漸被人們遺忘。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懸崖村”就成了阿土勒爾村的代名詞。

阿土勒爾村，是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支爾莫鄉(xiāng)的一個自然村，距昭覺縣城72公里，常住居民有100多戶、480多人，轄牛覺社、特土社、勒爾社和古曲洛社四個農(nóng)牧服務(wù)社。村子坐落在海拔628米到2300米的山坳中。昔日，外人入村、村民外出，必須上下落差800米的懸崖峭壁、踩過12段218級藤梯，故得大號“懸崖村”。

“詩仙”李白曾驚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這驚世之語，也可形容大涼山中的這個“懸崖村”。孩子們每進出一趟，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絕境;扶貧干部們每翻越一次，猶如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抬頭是懸崖峭壁，低頭是萬丈深淵，真是進退維“谷”呀！

為了讓“懸崖村”跟上時代的步伐，擺脫貧困，四川省扶貧移民局、涼山州和昭覺縣曾在這里打了數(shù)年“拉鋸戰(zhàn)”。直到2016年5月， 《新京報》和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分別對“懸崖村”進行了深度報道， “懸崖村”立刻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guān)注，也引起了習總書記的深切關(guān)注。

看吧，一條藤梯通向云端，藤梯上星星點點移動的，全是娃娃。上學的路，竟然如此艱險。

看吧，在藤梯上攀爬的小女孩，滿臉漲紅，汗水濕透了一頭黑發(fā)。也許，她相當累了，背上的書包越來越沉重。但她決不放棄——那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充滿堅毅，可以相信，她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

世人為此一片驚呼：這么危險的地方，怎能住人？孩子們上學，路途多險??！社會各界，從關(guān)注到幫助，向“懸崖村”伸出了援助之手。

幫扶，對于自強不息的群體，效果最為顯著。在精準扶貧政策的指引下，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 “懸崖村”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麗日下，兩千多級鋼梯，牢牢“釘住”懸崖峭壁，閃耀著金屬的光澤，成了“懸崖村”掛在天上的“高速公路”。

山頂上，4G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鐵塔，將信號傳向家家戶戶。手機一開，世界就在眼前。

在新擴建的村小，一面鮮艷的國旗迎風飄揚。萬山叢中一點紅，它是“懸崖村”培養(yǎng)一代棟梁的苗圃，也是“懸崖村”與祖國同步前進的象征……

2018年2月12日，在成都市召開的打好精準脫貧攻堅戰(zhàn)座談會上，習總書記深情地講道：“我看了2月10日《涼山日報》關(guān)于‘懸崖村的報道，我放心了！”

習總書記說放心了，這就表示，大涼山脫貧攻堅路上的“臘子口”已經(jīng)被拿下。

讀到這條短短的新聞，我像喝了一大碗彝族傳統(tǒng)蒸餾酒一樣陶醉，實在太高興了。

我是土生土長的大涼山彝人，我也曾多次領(lǐng)略攀爬“懸崖村”藤梯的驚險滋味。長期的感情積累如巖漿洶涌于地殼之下，使我有一種噴發(fā)的沖動。

我喜歡彝族著名詩人吉狄馬加的詩。他在描繪我們民族深重的苦難時，寫下了這樣刻骨銘心的詩句：

我看見一個孩子站在山岡上

雙手拿著被剪斷的臍帶

充滿了憂傷

畢竟，黑暗了千年的奴隸制才結(jié)束了幾十年， “臍帶”被剪斷了，但愚昧、落后、貧窮這些“鬼魂”還在大涼山彝區(qū)四處游蕩 。

詩人吉狄馬加的憂傷，是我們民族的憂傷。從深沉的憂傷中抬起頭來，才能讓我們更加珍惜今天，珍惜那來之不易的幸福與歡樂。

涼山，曾經(jīng)一步跨千年，在新中國實現(xiàn)了制度的歷史跨越;而今邁步奔小康，將在新時代實現(xiàn)民族的巨大繁榮。

“懸崖村”，在大涼山的地圖上也只是一個芝麻小點。然而這一小點，卻蘊藏著太多鮮為人知的故事。從2013年到訪“懸崖村”起，我從“臍帶”那邊的文化母體開始尋覓，一直追蹤到今天。我自信，我忠實記錄下的“懸崖村”故事，會像一滴水映射出陽光一樣，成為“一步跨千年”的民族史的重要注釋。

上篇藤梯之路

藤梯與“出賣驚險”

“你去過昭覺的古里拉達大峽谷嗎？”

“去過?！?/p>

“你去過古里拉達的支爾莫鄉(xiāng)嗎？”

“去過。”

“你爬過支爾莫鄉(xiāng)阿土勒爾村的藤梯嗎？”

“沒有?！?/p>

“沒有？！那你等于沒有去過古里拉達！”

在涼山州昭覺縣，有很多老干部經(jīng)常會用這樣的對話來相互調(diào)侃。

這一段對話的意思就是，你如果沒有攀爬過阿土勒爾村的藤梯，就不會對大涼山深處彝族同胞的艱難生活和頑強的生存力有切身的體會。

2013年2月21日，當我第一次去支爾莫鄉(xiāng)阿土勒爾村時，鄉(xiāng)黨委書記阿皮幾體（當?shù)匕傩沼H昵地叫他“猴子書記”）關(guān)切地給我打來電話。他告訴我： “去阿土勒爾村有三條路。一條是沿著古里拉達河谷走，不過這個季節(jié)，山里的猴子、巖羊和敞放的山羊會經(jīng)常擂滾石下來，很危險的！一條是借道康復村，不過那條路太繞了，多繞18公里不說，還全是上坡路，也不好走！最近的路，就是懸崖上的藤梯之路……”

沒有去過阿土勒爾村的昭覺人，早就聽說過“掛在懸崖上的藤梯”了。然而這條藤梯之路到底有多險，只有去過的人才有發(fā)言權(quán)，才有資格說清楚。

試想，站在2000多米的高樓（目前，世界上還沒有這樣高的高樓）樓頂俯瞰下面，你有沒有恐懼感？

但這里，卻是美得驚心動魄，然而又貧窮得不可思議！

阿土勒爾村位于昭覺、美姑、雷波三縣交界處，是個“雞鳴三縣”的村莊。

阿土勒爾村的遙遠，不僅僅是因為它位于三縣的交界處，更主要的是那里崢嶸的群山層層疊疊，懸崖峭壁擠窄了天空，只能讓你仰望它、贊賞它，甚至畏懼它，卻難以接近它。

藤梯，就是通向阿土勒爾村最便捷的路。

在昭覺縣這個最邊遠又最驚險，最美麗又最閉塞，最原始又最神秘，最無聞又最有名的支爾莫鄉(xiāng)，阿皮幾體干了十年！

在昭覺縣區(qū)鄉(xiāng)基層干部中，生于1973年的阿皮幾體是一個難得的文化人。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鄉(xiāng)里開展彝文掃盲工作，舉行認讀比賽，阿皮幾體因為認識的彝文多，被社里推薦到村上比賽，而且還得到了名次。初中畢業(yè)時，阿皮幾體選擇了考中專，那個年代考中專是一件難事，考上中專就意味著有了“鐵飯碗”，成績優(yōu)異的阿皮幾體一考即中，進入四川省彝文學校學習。

因為有扎實的彝文基礎(chǔ)，阿皮幾體開始了彝語文學創(chuàng)作。在四川省彝文學校學習期間，他就有作品發(fā)表，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他創(chuàng)作的彝語散文還入選彝語文教材。

1994年6月，阿皮幾體從四川省彝文學校彝漢雙語翻譯班畢業(yè)，7月參加工作，先后在昭覺縣古里拉達片區(qū)龍溝鄉(xiāng)、且莫鄉(xiāng)、支爾莫鄉(xiāng)擔任文書、鄉(xiāng)團委書記、鄉(xiāng)長、鄉(xiāng)黨委書記等職，跑遍了古里拉達。十里八村沒有不認識他的，所以人們稱他為“古里拉達通”。

阿皮幾體個子瘦小，喜歡一邊吸煙一邊沉思。2006年調(diào)到支爾莫鄉(xiāng)后，在咆哮的美姑河畔，在阿土勒爾村牛覺社的花椒樹下，在阿土勒爾村村民俄的長江家的火塘邊，在布色來洛村的山頂大平臺上，多少次他將軍大衣一裹，蹲在那里吸煙，陷入沉思，就像一座云霧繚繞的山峰。誰知道他在想什么？

十年來，他從藤梯爬上爬下，有關(guān)養(yǎng)牛羊、種花椒以及鄉(xiāng)親們的衣食住行、娃娃上學、脫貧致富，全都是他的事。

阿皮幾體不善言辭，甚至給人的感覺有些羞澀。但一旦聊起支爾莫鄉(xiāng)的發(fā)展思路和舉措，他卻停不下來。他說：“我們這個鄉(xiāng)，雖然窮，但生態(tài)確實好。由于交通阻塞，一切都是原汁原味，加之古里拉達大峽谷的獨特風光，這不是很好的旅游資源嗎？”說得盡興時，他還要拿出筆來寫寫畫畫。每次去昭覺縣開會，他總是不斷地發(fā)言，不停地呈交提案議案：開發(fā)古里拉達大峽谷及周邊的旅游資源。他滔滔不絕，慷慨激昂，回應者卻寥寥無幾。在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干部們還沒有意識到“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之時，“猴子書記”有些孤獨。

這不禁讓人想起，當年著名作家張賢亮租下寧夏古長城邊的一片荒漠時，多少人嘲笑他大傻蛋，不懂經(jīng)濟?？珊髞砟?？上百部電影在這里拍攝外景，荒漠成了“中國西部電影城”。張賢亮成了“大老板”。他憑什么發(fā)大財？張賢亮回答：“出賣荒涼！”

既然張賢亮能“出賣荒涼”，我們咋個就不能“出賣驚險”？

終于等到了轉(zhuǎn)機。

2013年1月，昭覺縣委、縣政府立足昭覺是彝族文化的發(fā)源地，又有著奇麗的風光，還擁有與旅游城市西昌接壤的區(qū)位優(yōu)勢，提出了“昭覺旅游后發(fā)也要高起點”的戰(zhàn)略，打造差異化旅游產(chǎn)業(yè)，實現(xiàn)嵌入式打包銷售，積極融入大西昌旅游經(jīng)濟圈。同時，聘請清華大學編制完成了《昭覺縣城市總體規(guī)劃》《昭覺縣旅游業(yè)發(fā)展總體規(guī)劃》和《昭覺谷克德國家濕地公園修建陛詳規(guī)》。

在這種思路下，昭覺縣緊緊圍繞打造“中國彝族文化之都”“中國彝族文化生態(tài)旅游目的地”的目標，立足生態(tài)資源優(yōu)勢，突出彝族文化特色，以“一營（谷克德汽車自駕游營地）、兩園（萬畝玫瑰產(chǎn)業(yè)園、谷克德高原濕地公園）、兩線（森林公園一縣城一竹核、谷克德一縣城一古里拉達大峽谷）”建設(shè)為抓手，著力民族文化與自然景觀深度融合、同步培育，努力打造高原避暑、民俗觀光、鄉(xiāng)村特色旅游線路以及“高山生態(tài)民俗體驗游”“高原濕地游”“汽車自駕游”等旅游品牌，填補西昌旅游高原生態(tài)休閑度假空白，形成“南有螺髻山、北有谷克德”的大西昌旅游新格局。

為落實“一營、兩園、兩線”發(fā)展定位，讓古里拉達進入大眾視野，我參加了調(diào)研組，赴古里拉達大峽谷和阿土勒爾村采訪調(diào)研，為制定古里拉達地區(qū)的開發(fā)建設(shè)規(guī)劃搜集第一手資料。

3月14日，以縣委書記子克拉格為組長的調(diào)研組徒步深入古里拉達地區(qū)，為古里拉達大峽谷壯麗的景色所震撼。

子克拉格說： “阿土勒爾村和古里拉達大峽谷是不可多得的自然景觀，獨特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和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都具有極大的開發(fā)價值。我們要把旅游文化產(chǎn)業(yè)作為昭覺的支柱產(chǎn)業(yè)進行打造……”

經(jīng)過漫長的沉寂，古里拉達終于迎來了開發(fā)的希望。

之后，昭覺縣在完善“一營、兩園、兩線”發(fā)展定位時，多處加入了古里拉達大峽谷的旅游開發(fā)細節(jié)。然而在開發(fā)古里拉達大峽谷前，需要有效改善阿土勒爾村交通基礎(chǔ)條件，為村民修建一條更為安全便捷的通道。但對于修建一條方便村民的出行之路，首要問題還是“囊中羞澀”。

2016年7月，阿皮幾體因工作需要調(diào)離了支爾莫鄉(xiāng)。十年來，他與鄉(xiāng)親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真是難舍難分。令他欣喜的是，支爾莫鄉(xiāng)的旅游開發(fā)問題和阿土勒爾村的交通問題，已經(jīng)成為昭覺縣脫貧攻堅的重中之重。

當昭覺縣地圖上的支爾莫鄉(xiāng)成為紅色箭頭的指向時，阿皮幾體覺得，攀爬藤梯上上下下的十年，汗沒有白流、心沒有白操?？铸埖哪_印與歷史的痕跡

翻看歷史，環(huán)視方圓八百里的涼山，在彝鄉(xiāng)昭覺這片豐腴的土地上，始終有著歷史的厚重，有著數(shù)千年的絢爛文明。

昭覺位于四川大涼山腹地，在1952年成為涼山彝族自治區(qū)政府所在地之前，這里一直處于遺世自主的狀態(tài)。至少，在1941年以西南聯(lián)合大學曾昭掄教授率領(lǐng)的“川康科學考察團”深入涼山彝區(qū)之前，對于當時的中國與世界，這里還是“認知空白”，是與世隔絕的神秘禁地。

新疆與西藏，早己布滿了探險家的足跡。而大涼山，由于嚴酷的奴隸制加上山寨之間矛盾重重，再加上山高水險，連最勇敢的探險家也未能走進。

曾昭掄的考察團以西昌為起點，向東經(jīng)昭覺、美姑到雷波，橫越大涼山頂峰黃茅埂，累計行程約253公里。曾昭掄對大涼山彝區(qū)的歷史由來和當時的狀況做了全面而詳細的記述和分析。說到昭覺時，曾昭掄這樣寫道： “從某種觀點看來，昭覺可以說是全世界最稀奇的一座城市。小小的，不過二百米左右見方的一座四方城?！闭芍^“一燈照全城，四門可通話”。

到了昭覺之后，曾昭掄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的重要性：涼山區(qū)域囊括雷波、馬邊、峨邊（馬邊、峨邊今屬樂山）、越西、西昌、寧南、昭覺等七縣，就昭覺一縣，處在其他六縣中央，實為涼山核心。由此看來，昭覺縣城，可說是涼山夷（彝）區(qū)的鎖鑰。

昭覺，真是涼山鎖鑰。

當這把鎖鑰一打開，真是精彩絕倫，震驚天下！

這塊土地曾是恐龍之鄉(xiāng)。一億四千萬年前的白堊紀，就在現(xiàn)在的柳且鄉(xiāng)和三岔河鄉(xiāng)交界處的三比羅嘎村，有一片波光浩渺的大湖。在這里，翼龍在飛翔，魚龍在潛游，霸王龍吃飽喝足后在呼呼大睡。微風吹過，桫欏樹林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響，巨大的蕨類植物翻卷著綠浪。不知不覺中，湖邊松軟的草地上，湖底淤泥之中，留下了蜥腳類、獸腳類、鳥腳類恐龍一行行密密的足印。

1991年，開礦的炮聲中，大量的恐龍腳印化石暴露出來。因為無人認識，并未上報。直到2004年，才有人認出，這是罕見的恐龍腳印化石！縣文管所所長俄比解放說：“這批化石在采礦區(qū)東面的陡峭巖壁上，面積約1500平方米，上面有行進有序的蜥腳類恐龍行走路線12條，共有300多個腳印，印在巖壁上，清晰可見?！?/p>

可惜的是，這一發(fā)現(xiàn)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當俄比解放再次來到這里時，現(xiàn)場己被破壞，恐龍腳印一個不剩了。

痛心疾首之后，2013年，在被毀的“一號點”旁邊的“二號點”又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恐龍腳印化石，大大小小竟有上千個，分布于上萬平方米的山坡上。這讓遠道而來的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古生物專家邢立達驚喜不己。他認為，這可能是迄今為止面積最大的恐龍腳印化石群，是古生物與古地質(zhì)學的重大發(fā)現(xiàn)。

緊接著，世界著名恐龍足跡專家、美國科羅拉多大學馬丁？洛克利和邢立達一起來到昭覺。走進現(xiàn)場，馬丁教授不斷驚嘆：“Beautiful！”這里簡直是世界恐龍足跡研究者的“圣地”。而且，讓他們喜出望外的是，在一塊百余斤重的大石頭背面，他們發(fā)現(xiàn)了恐龍游泳時留下的足跡。

昭覺還有多少隱藏在地下和大山深處的秘密？白堊紀太遙遠，往人類文明興起之后說吧！

昭覺，古稱交腳。這里每一寸土地無不積淀著厚重的彝族歷史文化，無不綻放著燦爛的彝族文明。

這里自古就是氐羌南下、蜀人西進、彝人北上的水陸交通必經(jīng)之地。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勒俄特依》里提到的大興場一普詩崗托一灑拉地坡一四開拉達一鳩圖木古一妮姆昭覺一妮姆竹核一日哈洛莫一特覺拉達一呂恩洛洛全在昭覺縣境內(nèi)。這些路線穿越時空，訴說著昭覺悠悠的歷史，也顯示了昭覺在歷史上的重要地位。作為東走西去、南來北往的民族走廊，昭覺留下了各民族在奮進中求發(fā)展、艱難前行的足跡。

根據(jù)涼山彝族的傳說及《招魂經(jīng)》《送魂經(jīng)》等古彝文文獻記載，彝族從滇東北進入涼山的路線，是從云南永善的大屋基渡過金沙江，然后沿美姑河而上，到達妮姆竹核的。由此，大小涼山彝族先祖之一“古侯”部族向東，另一支“曲涅”部族向西，沿著不同的方向在大小涼山定居下來。直至今日，其居住區(qū)域都以昭覺為中心，東北部和中部為古侯、曲涅支系雜居區(qū)，東南部和南部為古侯支系聚居區(qū)，西北部和西部為曲涅支系聚居區(qū)，南部邊沿地帶為其他支系雜居區(qū)。

漢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年），司馬相如出使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認為邛筰（今西昌、漢源一帶）可以設(shè)置郡縣，漢武帝采納了他的建議。古代涼山行政地區(qū)的劃分由此奠定了基礎(chǔ)。后歷經(jīng)晉、隋、唐、宋、元、明各朝，直到清雍正六年（1728年）在西昌建立了寧遠府，清宣統(tǒng)二年（1910年）置昭覺縣，屬寧遠府。

1952年10月，涼山彝族自治區(qū)政府宣布成立。1955年4月，涼山彝族自治區(qū)改稱涼山彝族自治州。1978年，西昌地區(qū)撤銷，其區(qū)域并入涼山彝族自治州，州政府由昭覺改駐西昌市。昭覺作為涼山人民政府所在地長達27年。

當年，曾昭掄教授來到昭覺，在崇山峻嶺中遇到了一位漢族中年婦女，她是被搶來的奴隸娃子。她的血淚敘述，活生生地描繪了奴隸主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黑暗社會。

對此，彝族老詩人吳琪拉達曾用沉痛的詩句對涼山的奴隸社會進行了描繪：

遍野的牛羊，

沒有一只是我的;

滿坡的莊稼，

沒有一粒是我的;

只有流不盡的淚水，

是我的！

20世紀50年代的民主改革，摧枯拉朽，將延續(xù)千年的奴隸社會一舉推翻，大涼山一步跨千年，走進了社會主義新時代。

雖然說，奴隸制作為一種社會制度被一舉消滅了，但積習生常的陋習像無形的枷鎖桎梏了大涼山彝族人的觀念和行為。貧窮落后像惡魔一樣纏住了他們前進的腳步。

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再看恐龍，這種橫行天下的巨無霸為什么消失得只留下化石？是客觀原因一一不可抗拒的天災引起種族滅絕，還是主觀原因——恐龍自身沒能趕上進化的時代腳步？

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翻天覆地的變化，給涼山的騰飛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遇。當我走進昭覺縣最邊遠的古里拉達地區(qū)時，我確實有些激動，因為這里曾承載過厚重的彝族歷史煙云，更因為我將要在這里見證一個偉大進程，那就是，在懸崖上頑強生存的同胞們怎樣從貧困奔向小康。

下篇 天梯之上

歡笑的時刻，不忘沉痛教訓

20世紀50年代，彝族作家李喬以他的長篇小說《歡笑的金沙江》震耀文壇。他的這部作品，忠實地記錄了涼山彝族地區(qū)民主改革與奴隸解放的歷程。山笑水笑人歡笑，那是整個民族大歡笑的時刻。

阿皮幾體，已經(jīng)是縣扶貧移民局副局長，曾頻繁陪同各級領(lǐng)導、記者去“懸崖村”。說起“懸崖村”這兩年的巨大變化，他又滔滔不絕了。

“過去，走進村里，只看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要么跟著老眼昏花的老年人坐在墻根下曬太陽，要么聚在一起喝酒、打牌，一混就是一天。如今，來來往往，全是匆匆的腳步，到處都能看到歡樂的笑臉?！?/p>

阿皮幾體還把他跟阿吾木牛、某色吉日、帕查有格交談過的內(nèi)容以及耳聞目睹的材料一股腦兒“轉(zhuǎn)手”倒給了我：

“有了網(wǎng)絡(luò)，信息靈通，手指頭點幾下就曉得了價錢，不會被‘燒 （方言， ‘上當?shù)囊馑迹?。有了鋼梯，農(nóng)作物能更方便地運到山下，賣個好價錢。村民看到勞動成果變成了鈔票，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那笑容里滿是踏實、自信。

“除了手上有錢，財富還在山上，看得見摸得著——村里辦起了種植養(yǎng)殖專業(yè)合作社，種三七、養(yǎng)山羊。山下，7000株臍橙長勢良好;山上，將進一步擴大青花椒、油橄欖的種植面積?！?/p>

是啊，“懸崖村”的青花椒顆粒飽滿，麻味十足，賣得起好價錢，村民們怎么會不笑呢？

說起明天，村民們一臉是笑：有的想辦養(yǎng)豬場，有的想開農(nóng)家樂，有的想做電商，有的想養(yǎng)蜜蜂……大家把心思都用在脫貧奔小康上了。

村民莫色拉比和莫色子子打出了“懸崖村”的第一個品牌——“懸崖村莫色家玉米酒”。通過不斷的嘗試，他們用彝家最傳統(tǒng)的方法釀造出了純正的玉米酒。莫色拉比說： “第一批釀了幾百斤，主要銷往昭覺、西昌等地。一聽說是從‘懸崖村運來的酒，大家爭相購買，第一批很快銷售一空?，F(xiàn)在正打算釀第二批了?！?/p>

村民莫色拉洛看到商機后，在村子里開起了第一家農(nóng)家樂。他說： “很多游客上來以后，會住幾天再走?！边@一年多，他已經(jīng)接待了幾百名游客，有來自成都、重慶的，也有來自深圳、北京的，還有更遠的……

村民某色蘇不惹的決心更大，打算在“懸崖村”山頂建一家特色客棧。他說：“這里是村里看風景的絕佳位置，既能看奔騰不息的美姑河，又能看古里拉達大峽谷的美麗風光?！彼莻€行動派，選完址后，就開始了客棧的修建。

村民陳古吉是村里有名的“追蜂達人”，村里的人說他很有生意頭腦。

“懸崖村”的環(huán)境好，每年會開很多花，野蜂是這里的?？?。以前，采收的蜂蜜只能自產(chǎn)自銷，就是拿到山下去賣也賣不起價。隨著“懸崖村”名氣越來越大，陳古吉瞄準了商機，成為村里第一個采集并出售野蜂蜜的人。如今，他和30多戶村民辛勤地奔走在懸崖間，追逐著野蜜蜂?！吧蟼€月才采收完1600多斤野蜂蜜。我自己家也收獲了300多斤蜂蜜。”陳古吉說， “采收的野蜂蜜，因為是純天然、無污染的，可以賣到150元一斤?！彼呀?jīng)將采收的野蜂蜜銷售到了全國各地?！耙胺涿垡稽c不愁賣，也不夠賣?！?/p>

陳古吉算了一筆賬，2017年收獲的蜂蜜可以賣4萬多元，他高興地說： “以前一年全家收入只有幾千元，現(xiàn)在收入翻了好幾倍。孩子們在山腳下的勒爾小學上學，學習、食宿都不用我操心了，日子是越來越好了。”

2017年的彝族年，陳古吉家殺了一頭400多斤的年豬。他指著掛成排的臘肉說：“這是我家第一次殺這么大的年豬，以前就殺100來斤的。”

生活，就像蜜一樣甜了，陳古吉的笑容更燦爛。

與陳古吉一樣，村民莫色拉博的生活在過去一年里也發(fā)生著變化。他被村里人稱為“懸崖村飛人”，只需18分鐘，就可以沿著鋼梯從山頂跑到山腳。他上過中央電視臺，也經(jīng)常在鋼梯上搞直播，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小有名氣，擁有很多粉絲。

他的這個特長被前來開發(fā)“懸崖村”旅游的企業(yè)相中了。他和村里的四個青年被送往云南大理接受專業(yè)攀巖培訓。

兩個月的培訓，讓莫色拉博從一個放羊娃變成了“懸崖村”的攀巖領(lǐng)隊，月收入3000多元。他不僅攀巖技術(shù)有進步了，而且責任心也增強了。

莫色拉博總是站在山頂上，揮手微笑，用輕松、自在的笑感染著游客，盡情展示著“懸崖村”年輕人青春的風采。

網(wǎng)絡(luò)，也拉近了“懸崖村”與外面世界的距離。

村民莫色爾體所在的種植合作社由幾個40歲出頭的中年漢子組成，他們通過網(wǎng)絡(luò)，在云南找到了種植三七的師傅學習經(jīng)驗，又跟著網(wǎng)上的視頻學習了大棚種植和滴灌等技術(shù)，再加上村里請來的專家的技術(shù)指導。2017年，他們試種的三七獲得成功！

從自己腳下的這片熱土里能刨出名貴中藥材三七，幾個漢子咧開嘴笑了，笑得很開心。

在談完“懸崖村”許多令人欣喜的進步之后，阿皮幾體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沉重，他對我說： “這些令人欣喜的事，都是表面現(xiàn)象。本質(zhì)是什么？核心是什么？說到底，就是思想觀念的轉(zhuǎn)變。老表，有一件事，我埋在心里好多年了，很少給別人講?！?/p>

我以為這位老朋友在賣關(guān)子，便問道：“啥子事，讓你藏在心里？”

他講道： “你曉得，我從四川省彝文學校畢業(yè)后，就被分到昭覺縣古里拉達片區(qū)，從鄉(xiāng)上的文書干起。在古里拉達片區(qū)待了22年。

“剛到支爾莫鄉(xiāng)當鄉(xiāng)長的時候，有一件事情給了我很大的觸動。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修溪洛渡水電站這件事。當年溪洛渡水電站征用土地蓄水用，就涉及‘懸崖村和相鄰的雷波縣的村子補償?shù)氖?。當時這件事說了很久，但要不要征用土地、要不要補償、怎么補償，一直都沒有定下來。

“你也知道，以前‘懸崖村的村民眼光短淺，看不到長遠。有些村民見這件事一直沒有個說法，守著那些土地也產(chǎn)出不了多少糧食，結(jié)果就在雷波縣隔壁村子村民的甜言蜜語和酒精的進攻下，兩壇酒就把自己手上的土地給轉(zhuǎn)讓了。等到2006年征地工作啟動時，村民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吃了大虧。兩壇酒就轉(zhuǎn)讓出去的土地，值幾千上萬塊錢了。

“當村民們找到我哭訴時，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看著村民在土地轉(zhuǎn)讓協(xié)議上按著的鮮紅手印，我的心好痛啊。這真是打掉門牙往肚里咽呢！而且‘懸崖村的村民還要協(xié)助雷波縣的村民辦理補償款。這真是一個慘痛的教訓。

“通過這件事情，我才曉得，要改變貧困的面貌，一定要先改變村民的思想觀念。所以，接手支爾莫鄉(xiāng)的時候，我就帶領(lǐng)村民們大力種植核桃和青花椒。讓支爾莫鄉(xiāng)的村民在玉米和土豆這兩種傳統(tǒng)農(nóng)作物之外，還有經(jīng)濟作物的收入。后來，我還帶著‘懸崖村的村民到雷波縣去學習，看雷波縣的村民是怎么種臍橙的。通過學習和交流，大家的眼界打開了，也把技術(shù)帶回來了。

“某色伍哈的老婆，就是雷波縣人。她掌握了一整套種植臍橙的技術(shù)，嫁進‘懸崖村后，不僅自己家種臍橙，也教大家種臍橙，給‘懸崖村帶了個好頭?！?/p>

說完這些埋藏在心里的話，阿皮幾體沉重的表情轉(zhuǎn)為輕松的笑容。我知道，這笑容是在為“懸崖村”由內(nèi)及外的變化而高興啊。

莫色拉比在笑，陳古吉在笑，莫色拉博在笑，莫色爾體和一群中年漢子在笑，阿皮幾體也在笑，整個“懸崖村”都在笑，整個涼山都在笑……

今天，涼山處處是努力奔小康的歡笑。

“懸崖村”人命運的轉(zhuǎn)折，體現(xiàn)了整個涼山彝族自治州脫貧攻堅工作取得的成效。而每位村民的覺醒，聚合起來就是對“懸崖村”發(fā)展的推動力。未來，從這里起飛

一說起學校，我就想起我就讀過的乃拖村小學的破舊模樣。

一排土墻瓦板屋，兩大間教室。一到夏天，教室后面的三棵大白楊的濃蔭幾乎就遮蔽了整個校園。而每逢陰雨天，昏暗的教室里幾乎就看不清老師在黑板上寫的粉筆字。下暴雨的時候，瓦板屋屋頂檁條腐爛的地方雨水就直往下滴，不一會兒便匯聚成一條條小溪，在教室里嘩嘩地流。每遇到這樣的天氣，老師都會早早地把我們放回家。讀書的好時光就這樣白白地溜走了。

勒爾小學的學生已經(jīng)走出了我的童年。當我走進他們的校園時，看到的是五層高的教學樓和水泥鋪成的操場。

遠遠望去，高大的教學樓在牛覺社民居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壯觀。這是一所“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彝族山村小學，線條簡潔、棱角分明的建筑，表達了把教育作為千秋偉業(yè)的誓言。

我曾多次到勒爾小學采訪，每次去都有不同的感受。2018年的一個冬日，我又來到了學校。推開學校大門，一股飯菜的香味撲鼻而來，正趕上孩子們吃午飯。孩子們在何強老師的帶領(lǐng)下，排著隊有序地添菜打飯。飯和菜盛在一只大碗里，熱氣騰騰的。孩子們大口大口地扒著飯菜，吃得很香。見我在拍照，有些孩子很靦腆，連忙端著飯碗躲開了，而有些孩子很大方，直視著我的鏡頭，一點也不羞澀。

這場景，讓我想起“昨天”。也是正午時分，學生們饑餓難挨，有的掏出又冷又硬的玉米餅，有的掏出烤得半生不熟的土豆，就直接啃起來。渴了，就捧一捧山泉喝。冬天，孩子們的手上、耳朵上，甚至臉上都長了凍瘡，一團一團的，又癢又痛。再看看他們身上單薄的破衣衫和露著腳趾頭的黃膠鞋——讓這樣的孩子堅持上學，真是難為他們了！

同樣的冬日午后，學校里的孩子們身著防寒服，腳上穿著旅游鞋、運動鞋，個個都顯得整潔光鮮。再看看一張張紅潤的臉蛋和一雙雙細細的小手，找不到眼熟的凍瘡了。

忽然有人跟我打招呼，呀，是“懸崖村”的陳木黑！

陳木黑在走路都還有點晃悠的時候就開始在懸崖上攀爬。只不過，那時他的腰上系著繩子，跟爸爸連著，加了一道保險。

記者拍攝的陳木黑爬懸崖的照片，極大地刺激了人們的視覺神經(jīng)：天哪，腳下是萬丈深淵，這個小娃娃卻一點也不害怕。

如今，陳木黑在勒爾小學讀二年級，成績優(yōu)異，他是學校500多名學生中去過北京、在中央電視臺錄過節(jié)目、見過大世面的幾個學生之一。他告訴我，去過北京的，還有他的姐姐陳心明以及莫色拉作、吉巴哈于、俄的曲坡等哥哥姐姐。

2016年12月，幾個小學生代表“懸崖村”，代表學校，到北京去了！在機場，他們身著鮮亮的彝族服飾，背著書包，在機場大廳大大方方地走著。帶隊的吉克伍達說，照張相吧。孩子們回眸一笑，充滿了自信。

這是精神上已經(jīng)完全走出貧困的“懸崖村”一代新人！

從北京歸來，他們一次又一次興奮地給同學們講在北京的見聞：

北京有好多高樓啊，朝天上望，硬是要把帽兒望脫;

北京的街道好寬好長，汽車也多，車屁股上的紅燈一閃一閃，像河流一樣日夜不停地流淌著，好好看哦;

北京天安門廣場好雄偉，就像我們在電視里看到的畫面一樣——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下站著許多威武的武警戰(zhàn)士，時刻保護著國旗;

北京的叔叔阿姨對我們非常好，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們咋個“出效果”，咋個表情才自然……

北京，也有讓“懸崖村”孩子們不習慣的地方，吃了兩頓北方的面條和餃子，孩子們覺得太清淡了，沒鹽沒味的，特別想啃家鄉(xiāng)的土豆、臘肉，蘸上辣椒面、花椒面和鹽，又辣又麻又有味道，那才爽呢。

在操場上，我和陳木黑、陳心明、莫色拉作、吉巴哈干、俄的曲坡五個“懸崖村”的孩子隨便擺談起來。他們都是到過北京的。兩位年輕教師何強和洛古阿支不時插話，參與我們的擺談。

莫色拉作今年15歲，讀六年級。算起她的年齡，在城里應該讀初三了。但由于這里的教育不發(fā)達及交通出行不便等因素，莫色拉作9歲時才讀一年級，比城里的孩子晚了兩年多。

在莫色拉作的記憶中，小時候家里經(jīng)常停電，只能就著煤油燈照明。后來村里的供電穩(wěn)定了，又有了電視，她也才通過電視了解到外面的世界。但是，不穩(wěn)定的電視信號時常讓電視屏幕“雪花紛飛”，看起來很費眼睛。讓莫色拉作感到高興的是，自從網(wǎng)絡(luò)通了之后，家里的電視就能看到更多的電視節(jié)目，也能聽到更多好聽的歌了。

陳心明今年也是15歲，也念六年級，與莫色拉作是同學。相比莫色拉作，陳心明的話要少一些。因為來自同一個村子且年齡相仿，陳心明和莫色拉作成了好朋友。陳心明之前在雷波縣的莫紅小學上學，因為離家遠，再加上想念家人，她的學習成績并不好。2014年轉(zhuǎn)回勒爾小學后，由于有了熟悉的環(huán)境，她的學習成績才騰騰騰地往上升。

拿莫色拉作的話來說，陳心明的數(shù)學好，是班上的學霸。陳心明也趕緊說，莫色拉作的語文好，也是班上的學霸?？粗鴥蓚€姑娘臉上綻開的笑容，我感到她們對現(xiàn)在的學校生活很滿意。

兩個姑娘說起自己的理想，都表達了同一個愿望，那就是回到支爾莫鄉(xiāng)當老師。一個想當語文老師，一個想當數(shù)學老師。說起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理想時，她倆相視一笑，沒有理由，就想像她們的老師一樣，回家鄉(xiāng)教書。

莫色拉作和陳心明都是何強老師的學生。何強，這個“90后”的小伙子，黑黑的圓臉，還帶著一點剛從學校出來的稚氣。2018年8月才來到勒爾小學的他，是從昭覺縣走出的讀書郎，在廣安讀了師范畢業(yè)后，他毅然選擇回到家鄉(xiāng)，來到了偏遠的勒爾小學。

說起自己的選擇，何強嘿嘿地笑著說：“我現(xiàn)在還年輕，沒有太多想法，先把老師當好。”

另一位老師洛古阿支，娟秀而和善。生于1988年的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在成都讀完大學后，也選擇了回家鄉(xiāng)教書。這種選擇源于她對家鄉(xiāng)的熱愛，也源于她心中滿懷的一份感恩。對于大涼山彝區(qū)的女孩子來說，能堅持讀到大學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洛古阿支永遠記得來自上海的愛心人士的資助。二十多年前，洛古阿支在大壩鄉(xiāng)中心校上小學時， 《解放日報》的記者崔益軍來大涼山采訪，當他知道了當?shù)氐暮⒆觽兩蠈W相當艱辛后，便引來了上海的愛心人士，資助孩子們上學。

洛古阿支就是其中一個受資助的孩子，所以在選擇自己的職業(yè)時，這位純樸的姑娘選擇了回家鄉(xiāng)教書。

洛古阿支有兩個孩子，一個3歲，一個才1歲。因為勒爾小學實行的是寄宿制，在老師相當緊張的情況下，洛古阿支半個月才能回一次家看孩子。洛古阿支教二年級，她把愛分給了班上的每一個孩子。說起學前班以及一年級新生時，洛古阿支滿是慈愛，她對孩子們想媽媽的心情最有體會。學校也考慮得很周到，在安排住宿時，特意安排同村同組的孩子住在一起，方便大家互相照應。

不知不覺，我們的話題就聊到了“未來和理想”。

12歲的俄的曲坡在中央電視臺 《吾愛吾鄉(xiāng)》節(jié)目里亮過相，他反應快、記性好，一看就是個機靈的孩子。問他長大了想做什么，他把手一揮，說道： “我想當發(fā)明家，造一種飛船，超過光速！”

皮膚白凈的吉巴哈干說，他也想當發(fā)明家，發(fā)明一種大炮，既能保衛(wèi)祖國，又能用于修公路時打隧洞。不過，看到村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給病人治病，很受大家尊重，他又想當一名醫(yī)生。

如今己8歲的陳木黑，讓哥哥姐姐們盡情暢談，很有耐心地聆聽著。最后，讓他談未來想做什么時，他毫不猶豫地說：“開飛機！”

我和老師們都笑了： “你當飛行員夠條件，不恐高！”

他說： “我要駕著飛機在我們學校上空轉(zhuǎn)圈圈，給老師和同學們招手，再看看我們的村子，拍些好看的照片……”

“你在天上，憑啥子能找到我們的學校和村子呢。你說說看?！蓖蝗?，何強老師提出一個問題。

陳木黑的大眼睛在轉(zhuǎn)動： “我想一下。”

一旁，沉不住氣的哥哥姐姐們你一句我一句替他說起來：

“憑閃亮閃亮的‘天梯。我們的天梯，肯定在飛機上看得到！”

“憑大峽谷上的觀光纜車。纜繩那么長那么長，跨過美姑河，很容易看到了嘛！”

“憑綠色的油橄欖林，還有遍山的牛、芏……”

“憑國旗，我們的國旗最鮮艷、最顯眼，在天上一定能看見！”

“對，憑國旗，憑國旗！”

“從空中看，國旗肯定是我們學校最顯眼的標志?！?/p>

頓時，幾個孩子眼中都閃出異樣的光芒，他們突然抿住了嘴唇。那一瞬間，他們想起了2018年8月13日在天安門廣場觀看升國旗儀式時的情形——

那天，他們二十多名勒爾小學的學生在中央電視臺錄完節(jié)目后，來到天安門廣場觀看升國旗儀式。凌晨的天空，霞光萬道。天安門廣場，早己擠滿了人。在雄壯的國歌聲中，五星紅旗冉冉升起。這群來自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的孩子，仰望著國旗，齊刷刷地舉起手臂行少先隊隊禮。

這段由帶隊老師拍下的視頻我反復看了多次，從來自大涼山腹地的孩子們晶亮的眼眸中，我看到了霞光，看到了未來，看到了希望。

我深信：奔向小康，一個民族、一個家庭、一個人都不會少！

此刻，晴空萬里。天穹之頂，有蒼鷹在盤旋。在山風的吹拂下，勒爾小學操場上飄揚的五星紅旗格外耀眼。

后記 吹響時代的號角

《懸崖村》終于寫完了，從2010年得知“懸崖村”到2013年我首次走進“懸崖村”，再到無數(shù)次地為“懸崖村”熬夜寫稿，歷時八年多的牽腸掛肚，化作筆下的文字，獻給我最親愛的鄉(xiāng)親們。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但我成長于一個偉大的時代。

1979年12月一個大雪飄飄的深夜，我出生在大涼山深處昭覺縣四開鄉(xiāng)一個叫瓦洛覺迪的彝家山寨的一戶農(nóng)民家里。誰也沒有想到，我會跳出祖祖輩輩和田地打交道的生活，拿起筆來寫作反映彝族山寨變化的作品。而這一切，源于父母在火塘邊給我講的故事、歌謠、諺語，以及在橘黃色的煤油燈光下教給我的彝族傳統(tǒng)文化。

兒時的故鄉(xiāng)遠離現(xiàn)代文明。村里人用最原始的方式燒山墾荒，總是今天重復著昨天，明天又會是今天的重復。

說出來不怕人笑話，小時候能記事懂事后，我就給自己定下了兩個“偉大”的目標：一是通過讀書離開故鄉(xiāng)瓦洛覺迪;二是長大后娶個能說漢語、能認漢字的老婆，讓我的小孩繼續(xù)讀書……

對讀書的渴望，讓我在心里默默地種下了一粒夢想的種子：等我長大了，我也要讀書、寫書。

我永遠記得1988年的9月，父母發(fā)動鄰居家比我大5歲的哥哥跟我一起去讀書，好讓我的求學路上有個伴兒。那個時候，上學路真遠，一路上各寨子的野狗也不少。去學校那天，父親帶著我和鄰家大哥冒著綿綿秋雨，翻過兩座大山，中蹚過一條大河，穿過兩片森林，走過一個平壩，終于來到乃拖村小學。

時間雖然過去三十年了，但是我清晰地記得乃拖村小學那一排土墻瓦板屋的教室。就是在這簡易的教室里，我學會了拼音字母和阿拉伯數(shù)字，也學會了閱讀這個世界的文字。

在學校，我如饑似渴地學習各種知識;在家里，父母起早貪黑地掙錢供我讀書。我們在并行的兩條線上努力奮斗著。

受益于改革開放的好政策，1991年8月，我以四開鄉(xiāng)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四開中心校民族班就讀。1993年8月，我考入縣城昭覺中學，就讀于初96屆民族重點班。1996年，我考上了西昌師范學校。

離開故鄉(xiāng)，我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也懂得了鄉(xiāng)愁。在學習之余，我如饑似渴地閱讀了一部部文學作品，也用文字抒發(fā)著內(nèi)心的感受，并發(fā)表了一篇篇文章。

1999年7月，我從西昌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回到昭覺，被分到一所遠離故鄉(xiāng)的學校任教，成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孤寂艱苦的生活和繁重的教學任務(wù)，很快使我沒有了“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的豪氣。

一個周末，我在縣城書店里買到了一本阿城的《棋王》，不經(jīng)意間讀到“人還是要有點東西，才叫活著”時，忽然覺得人生苦短無常。思考了一個星期，我下決心繼續(xù)讀書，努力寫作，一定要走出大山。

夜深人靜時，我燃起一支蠟燭，就著一杯濃茶和一包紅山茶煙，苦讀了幾個月后考入西昌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小學教育大專班。

畢業(yè)回老家任教時，我的彝漢雙語寫作有了質(zhì)的飛躍。在老家邊教書邊苦讀苦寫，開始著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霧中情緣》。后來，我又通過專升本考試，考入西昌學院彝漢語文本科班，有幸成了西昌學院彝語言文學院第一個成人本科生。

2004年7月13日，是一個難忘的日子，這一天，我因為喜歡寫作，從偏僻的深山旮旯步入昭覺縣委宣傳部，成為一名新聞工作者。

回首往事，處于不惑之年的我，自認為趕上了好時候。從出生到今天，正是中國改革開放發(fā)生巨變的四十年。

我是一粒幸運的“種子”，不僅在改革開放的春天里成長，而且也有幸參與、見證、報道了生我養(yǎng)我的彝家山寨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并和“懸崖村”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2010年7月，我陪同昭覺縣委領(lǐng)導到昭覺縣支爾莫鄉(xiāng)調(diào)研。在調(diào)研期間，支爾莫鄉(xiāng)鄉(xiāng)長阿皮幾體告訴我們： “鄉(xiāng)干部到阿土勒爾村了解情況時，要攀爬很多藤梯才能進到村子里去?！蹦且淮?，我初步了解到阿土勒爾村和藤梯的情況。

2013年2月，受昭覺縣委的委托，我?guī)ш牳鞍⑼晾諣柎搴凸爬锢_大峽谷采訪。爬懸崖、攀藤梯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道道難關(guān)。但我們克服重重困難，一路走、一路拍、一路采寫，經(jīng)過四個小時驚心動魄的攀爬之后，終于從阿土勒爾村的牛覺社到了山上的勒爾社。

那次到訪阿土勒爾村的經(jīng)過、深刻體驗以及感受，我寫成八萬余字的圖文并茂的系列報道《探尋昭覺古里拉達秘境》并進行了發(fā)表。由此，阿土勒爾村引起外界的關(guān)注，“懸崖村”的名字叫開了，而我也開始了長達五年的深度跟蹤。

這五年里，我把自己變成了“懸崖村”人，看到了“懸崖村”因為《新京報》和中央電視臺的新聞報道而被社會廣泛關(guān)注，乃至引起習總書記和全國人民的關(guān)注;親歷了“懸崖村”村民在鄉(xiāng)村干部的帶領(lǐng)下，不等不靠，自力更生，修建起2556級鋼梯的過程;記錄了精準扶貧政策下，銀行、網(wǎng)絡(luò)、電力走進“懸崖村”的激動時刻;見證了“懸崖村”發(fā)展產(chǎn)業(yè)、脫貧致富、創(chuàng)造幸福生活的美好歷程……

五年時間里，現(xiàn)代文明的成果走進了大涼山一個又一個彝家山寨，也走進了“懸崖村”的家家戶戶。大涼山再也不像兒時一樣遠離一切現(xiàn)代文明，今天，這里正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作為有著十四年采訪寫作經(jīng)驗的新聞記者，再加上我對故鄉(xiāng)的深厚感情，以及我對“懸崖村”八年的牽掛，我胸中噴涌著一個愿望，那就是寫一部反映“懸崖村”脫貧攻堅的長篇報告文學作品。

從州上到縣上，從鄉(xiāng)里到村里，為打好脫貧攻堅戰(zhàn)，每一個人都在忙碌著，每一天都在努力著……在忙碌的工作之外，我梳理了十四年積累的豐富素材，加上出版社編輯的善解人意，不斷與我磋商，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終于讓我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了這部《懸崖村》。

感謝我的父母！感謝我的老師！感謝各級領(lǐng)導和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們！特別感謝創(chuàng)造歷史的“懸崖村”親人們！

過去，彝家山寨里每逢重大事情，都會吹響牛角號提醒族人;如今，在脫貧攻堅的關(guān)鍵時刻，也需要吹響奮進的號角。

但愿這部《懸崖村》能化作大涼山奮進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