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電視屏幕上,一位上了年紀、耳朵特別顯眼的瘦個子女人正在接受記者采訪。女兒被朝鮮人綁架,至今30年了,音信全無。屏幕下方打出的字幕顯示,這個表情痛苦的女人名叫幸子,今年63歲。但高清液晶屏上映出的一道道刻在額頭和嘴角的皺紋,讓人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老得多。
“真可憐!這么多年,就一直在擔心女兒的安危中度過,這一生不就毀了嗎?”
柜臺后,店主神野在嘀咕。我品著杯中的威士忌,點了點頭。
“日本政府太軟蛋了!應該采取強硬措施,把被人強行擄走的人質(zhì)要回來?!?/p>
此時,位于西荻漥的酒吧“內(nèi)奧弗比亞”(neophobia ,意即“新奇恐懼癥”)內(nèi)稀稀落落地坐著三個客人——我坐在靠門的位置,右邊一聲不響看著書的是我的同伴,還有一個臉生的客人坐在我的左邊凳上,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
“內(nèi)奧弗比亞”是一家只有熟客才光顧的蘇格蘭威士忌酒吧,店主神野良常愛用音響播放自己喜歡的上世紀70年代流行的搖滾樂,用蘇格蘭威士忌招待客人,半是經(jīng)營酒吧,半是自娛自樂。因此,坐在這里消磨時光的,基本上都是店主的朋友或熟客,包括像我這樣算是店主大學時代的后輩。所以,在這樣的氛圍中坐著一個陌生的男客,就讓人覺得非常別扭。
我悄悄地問神野:“那人電視看得真是認真。是第一次上門的客人?”
店主從柜臺里側探出身子,無奈地笑了笑:“嗯,不速之客。我正準備放音樂呢,可他卻……”
神野手里拿著個《粉紅仙女》的唱片外套,一臉難色。
我斜眼瞄了一眼邊上這個“不識山水”的男人。年齡四十左右,偏瘦。特別是臉部,雙頰深凹,眼窩內(nèi)陷,活像一個正在斷食修行的和尚。大概是臉頰瘦削的關系,一雙眼睛和耳朵顯得特別大,讓人聯(lián)想到“吉娃娃”狗。他自始至終都將注意力集中在電視中正在播放的這個至今仍無解決辦法的人質(zhì)綁架專題節(jié)目上。
毫無疑問,這個節(jié)目是這個客人渴望看的。就在三十分鐘前,他先是推開“內(nèi)奧弗比亞”酒吧的門朝里張望了下,在確認這里有大屏幕電視后才怯怯地走了進來。在要飲料之前,他就先提出能不能看電視播出的這個節(jié)目。禁不住這人懇求的眼神,店主打開了電視。接下來,那人便忘了手中的威士忌,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并不時發(fā)出沙啞的嘆聲。
“其實,我也有個朋友遭遇了綁架?!?/p>
那人無意中朝我看來的雙眸中流露出熱切的神情。那是一種尋求別人同情的眼神。還真想不到!難怪他急著要看這檔節(jié)目。
“你那朋友也是一樣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下落?”
神野用詫異的口吻問道。那人聽了點了點頭,接著說出了更令人吃驚的話:“失蹤的是兩個人,其中一人是我的哥哥。但我到現(xiàn)在還是相信,他們并不是被朝鮮人綁架走的,而是碰見了水怪?!?/p>
“水怪?”
我那剛才還只顧著看自己的書,對邊上發(fā)生的一切不聞不問的伙伴,這會兒也抬起了頭——“水怪”這個詞勾起了我的前輩鳶山久志的好奇心。
2
這已經(jīng)是好久以前發(fā)生的事了,有的細節(jié)記不真切,請原諒。
我小時候住在一個瀕臨日本海的小城市里,那里的人把水怪稱為“猿猴”。我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見過“猿猴”,至今難忘。
對了,我叫飯島升。那時,我有個比我大三歲的哥哥,名叫充。這個哥哥就是被“猿猴”擄走的,這我等一會就會說到,先說當時我家的人員構成。我的父親名叫涉,在一所中學當理科老師,母親在我還沒懂事的時候就生病死了,據(jù)說,生的是急性骨髓性白血病。也就是說我們一家是三個男人,住的是父親的教員宿舍。
已記不清是什么季節(jié)了,印象中是鉛灰色的云層低垂的時候,應該是晚秋至早春之間的那些日子吧。近日本海的地方,一到冬天,天空常常被厚厚的云層遮住,連帶著也影響到人的情緒,經(jīng)常令人感到心情陰郁。出事的那幾天,也是這種連續(xù)多日讓人喘不過氣來的鬼天氣。
我的哥哥阿充在班級里個子最矮小,但人很活躍,善交際,愛運動,班里很多人都喜歡他。而我呢,雖然那時個子比哥哥高,卻是個性格內(nèi)向、好幻想的少年。相比在外面和伙伴一起玩耍,我寧可躲在家里一個人看書,然后發(fā)發(fā)呆,胡思亂想,所以,我那時沒幾個好朋友。
阿秀是我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好朋友中的一個。每當放學后或休息日,我就常和阿秀一起外出探險。那時還是小學生,所謂的探險也談不上有什么危險,比如騎著車去鄰鎮(zhèn)的火葬場看熱鬧啦,翻過學校后面的小山再走回來啦,等等,都是些很“小兒科”的玩意兒。
我和阿秀走得近,是因為雙方的生活環(huán)境很相似,他也是單親家庭,所不同的是他是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父親離婚走了,家里的生活來源,全靠母親在超市打工所得。
阿秀有一個大他五歲的姐姐,名叫由佳里。由佳里有一頭長長的秀發(fā),長得非常漂亮,就是精神上好像有點兒毛病。她雖到了上高中的年齡,卻沒去上學,也不工作,我白天有好幾次在路上看到她無所事事地轉悠。
阿秀似乎也不太愿意提起他的姐姐,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沒去刨根問底。雖說是孩子,心里還是有他自己的秘密,不容別人揭穿。我記得,每當班級里那些沒心眼兒的同學不懷好意地譏笑由佳里時,阿秀聽了總會默默地流淚,但我相信,這些將阿秀說哭的同學,內(nèi)心深處對由佳里是隱約抱著一種憧憬感的。
這話說起來也許有點兒矛盾,但正因為由佳里精神上有點不受控制,所以才會將自己喜怒哀樂的情感直接表達出來。只要你看到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就能感覺到她心中有多快樂。這是一個如同天使般純潔無瑕的女孩子,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會被她的魅力所吸引,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傊?,那些譏笑由佳里的同學只是在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他們的愛慕之心吧。
我去阿秀家玩過幾次。他的家并不大——不,說得具體點是很窄小,還有點兒臟,是那種普通住宅樓的一室戶。他媽媽在超市工作,所以,白天不在家。沒有大人監(jiān)護,對我們孩子來說就是玩耍的好地方。雖說我們家也一樣,但我們住的是教員宿舍,總覺得左鄰右舍都在看著,怪不自在的。阿秀家的鄰居好像單身的多,白天總是靜悄悄的,鬧點聲音出來也沒人注意。
有時由佳里也在家。只要她在家,我就玩得更來勁。一起做游戲的時候,由佳里盤腿坐在榻榻米上,偶爾裙子會不小心翻起來露出大腿根。每當這時,我就覺得下腹蠢蠢欲動,遮掩起來是件困難的事,而由佳里看見我的窘相時就微微一笑,弄得我面紅耳赤,不敢抬頭。
其實,先于我哥哥充失去蹤跡的,是這個由佳里。
一天早上,我正在家里吃早飯,阿秀匆匆上門。他氣喘吁吁,神色緊張。阿秀平時總穿一件紫色的上衣,褲子也是同樣顏色,這天也不例外。這個時候上門顯然不是來找我玩,我連忙問他出了什么事。阿秀說,由佳里從昨天出門后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
對阿秀的這句話,哥哥和父親的反應比我還快。因過于吃驚,哥哥手里的飯碗“啪嗒”一聲掉在了桌上,碰翻了醬湯碗。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撒翻的豆腐和海帶弄得滿桌都是。父親見狀,臉部表情也一下變得難看起來。
“好在今天學校休息,你們都待家里別動,我去看看就回。”說著父親就一頭沖出家門,騎上車朝阿秀家趕去。這個時候,我才切身感到,危急時刻有大人在身邊真好!而一邊的阿秀,看著我父親遠去的背影,眼里卻露出怨恨的神色。我想,他大概是在悲傷,節(jié)骨眼兒上自己沒有一個可依靠的男性長輩。
大概一個小時之后,父親回來了。他把我們?nèi)私性谝黄?,用極冷靜的聲音說,由佳里很可能是被朝鮮的特工綁架走了。大概是做中學教師的關系,父親是在盡力保持平靜的樣子,但對于尚是小學生的我來說,“綁架”這個詞的含義是什么,還不甚了了,也不知道當時日本各地經(jīng)常發(fā)生類似的事件,所以,聽了這話,腦中浮現(xiàn)的景象是一個穿著紅鞋子的女孩子在唱歌。我想,被外國人擄走應該就是這個樣子。
當時哥哥大概明白被人綁架究竟意味著什么,他一邊抖著身子,一邊像念咒語似的不停地說:“這不可能,不可能!”他的神態(tài)完全變了。
“阿充,你知道些什么內(nèi)情嗎?”
父親質(zhì)問道。哥哥聽了眼角沁出了淚水,說他昨天曾看到過由佳里。昨天傍晚,由佳里在海邊的松樹林里散步,卻沒見到有什么形跡可疑的人。
如果這是真的話,那么可以推斷,由佳里是在哥哥看到之后被人綁架走的。也就是說,要是不巧,連哥哥也有可能被人一同擄走。這樣一想,哥哥的顫抖癥好像傳給了我,我的身子也抖個不停。
這個事件在當?shù)爻闪艘淮笮侣???h里調(diào)來了大量的警察,城里處處布防,戒備森嚴。校方也一再告誡我們學生,絕對不要單獨去野外玩耍,不要走近海邊。
但是,就像臺風和停電一樣,異常事態(tài)只會進一步勾起孩子躍躍欲試的好奇心,班級同學中,大家也好像總是一副激動、興奮的樣子。
記得好像是過了一個星期吧,大家都相信由佳里是被朝鮮人綁走無疑了。這段時間一直被關在家里不能外出的孩子終于憋不住了,慢慢地也出來找伙伴踢球、玩耍了。
我在家里讀書也有點厭了,想找阿秀玩,就去了他家。當他家那幢住宅樓映入我眼簾的時候,我看見一個身穿紫色上衣和褲子的少年正從樓里走出來。我知道,只有阿秀會穿這種奇怪顏色的衣服。因為相距還比較遠,叫他肯定聽不見,所以,我用力揮手示意,但他卻沒發(fā)覺,急匆匆地走自己的路。
我緊趕慢趕,盡管一路小跑,卻還是追不上他。 這也不奇怪,在班級里,我最不愛體育活動,而阿秀的體育成績總是數(shù)一數(shù)二。
走過了小學校舍,跨過了大河,阿秀繼續(xù)朝鎮(zhèn)外的山坳跑去,大概過了有一個小時吧,前面能看見“牧場”了。所謂牧場,那是我們小學生私底下對它的稱呼,確切地說,那是縣里的一個畜牧試驗場分場,飼養(yǎng)著牛、豬和雞等,以前和阿秀也來過。
正見阿秀快走到“牧場”的時候,突然從剛收割過的稻田里飛起一團黑影來,黑壓壓地幾乎遮住了整個天空。那是烏鴉。那幾百只——不,甚至可能達幾千只的烏鴉“嘎嘎”地叫著在頭頂上盤旋,向入侵者示威。
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烏鴉集聚在一個地方?這個念頭一冒出,我立馬覺得背脊冷颼颼的,周身的汗毛也倒豎了起來。
我聽說過烏鴉是愛吃尸體的。當時就想到,那些烏鴉是不是正在啄食某個大型動物的尸體?或嗅到了腐爛的肉味正在尋找?那是豬還是牛?或者是……我沒有勇氣去確證正確的答案。
我越想越害怕,拼盡全力奔跑起來。那黑色的烏鴉群像是在嘲笑我,“嘎嘎”地叫喚著緊追在我身后。
阿秀怎么樣了?我的視線搜索著前方。只見我的好朋友正朝著一座破舊的馬棚跑去。
雖說那個時候“牧場”已不養(yǎng)馬了,但直到幾年前,這里還養(yǎng)著幾匹馬。徒有虛名的馬棚地處“牧場”一隅,沒人管理。阿秀去這個破舊的馬棚干什么呢?如果他是為了進這個馬棚跑來,那我倒是能追上他的,我一邊跑一邊這樣想著。
就在這個時候,我遇到了一件怪事。明明在前面奔跑的阿秀突然在馬棚一側消失了。從緊追在后的我看去,阿秀是在從左邊靠近馬棚的時候躲進馬棚背后的,但卻從馬棚的右側躥出了一只小獸,是貍子。那只肥碩的貍子從馬棚背后躥出后,“哧溜”一聲逃走了。這看起來仿佛是阿秀一瞬間變成了一只貍子。不,似乎應該是化身阿秀的貍子變回了原形。
不可能。我加快腳步朝馬棚跑去。到達馬棚最多也就一分鐘后。我繞到馬棚背后,只見那里有一扇對開的木門,門是從外面上閂的,但門閂已不知去向,任何人都可以自由進出。
我急忙推開木門,一股無法形容的臭味撲鼻而來,我的胃里一陣翻騰。我拼命忍著不適,上下掃視著馬棚。馬棚約莫10張榻榻米大小,地上滿滿地鋪著一層干稻草,那肯定是養(yǎng)馬的時候鋪就的。馬棚的三分之一處,搭著一個閣樓,閣樓上堆著稻草。
馬棚里并不見阿秀的身影,叫他的名字也沒有應答,可地上卻丟著他脫下的紫色上衣和褲子,還有內(nèi)褲和襪子。我忽然明白了,剛才看到的阿秀果然是貍子的化身,是貍子把我騙到這個荒涼的地方來的。
我頓時嚇得縮成一團,拔腿就想逃走,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就像被人綁住了身體似的怎么也邁不開腿,我真想放聲哭出來。后來,我也記不清是怎么掙脫束縛走上回家的路的。
當我暈暈乎乎地快走到家門時,突然看見前面有人向我招手,是阿秀??匆娝砩系拇┲液喼辈桓蚁嘈抛约旱难劬Α允悄翘鬃仙纳弦潞脱澴?。
我朝阿秀奔去,問他剛才去哪里了。大概是我問話的口氣硬了一點,阿秀露出了不悅的表情,說是下午一直一個人在家玩,實在無聊了,才來找我。
我把剛才遇到烏鴉襲擊和貍子化身的事告訴他,阿秀點點頭,并附在我耳旁輕聲說:
“嗯,你阿升也是有靈感的人。我也是一樣的體質(zhì),我信?!彼又f:“我姐姐根本不是被朝鮮人綁架走的。我知道,把她搶走的不是人,而是‘猿猴?!?/p>
我可不信有什么“猿猴”,但是看著阿秀認真的樣子,我也不忍和他爭辯,只是點點頭問:“那……‘猿猴在什么地方呢?”
“在眼珠池?!?/p>
“眼珠池”是“牧場”邊上的一個蓄水池,這怪怪的稱呼是孩子們私底下的叫法,傳說,水池常會浮出眼珠子來。我原本想聽他說是在阿武川的深潭或明神池之類的地方,沒想到是這個人工水池。大概是看我的神情有點失望,阿秀說:“不信的話,我們明天去看看怎樣?”我聽了倒有點猶豫起來,因為學校有過告誡:不要去“眼珠池”玩耍,那里很危險!
“擔心的話,可以把你哥哥一起叫去,有中學生在,不會有事的?!?/p>
既然說到這個地步,我也不好拒絕了。于是便說定,明天我?guī)е绺缫黄鹑ァ把壑槌亍薄,F(xiàn)在想起來,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回家后,我和哥哥商量。他根本不信有什么“猿猴”,對我的請求只是從鼻腔里哼出幾聲笑聲。不過,可能想到讓兩個小學生去“眼珠池”有點危險,最后還是以到那里自己只顧釣魚為條件,答應一起去。哥哥愛垂釣,當年在阿武川釣上鮭魚的事還登上了報紙。
一宿無話,次日便是決定命運的日子。我們決定騎車去“眼珠池”,步行要花很多時間,騎車大概20分鐘。
到達“眼珠池”時,見阿秀已等在那了。他倒也想得周到,居然也帶來了垂釣用具。相形之下,反而感覺自己有點格格不入的味道。我說服一到就想垂釣的哥哥,先一起尋找“猿猴”。
這個貯水池的水呈混濁的深綠色。這種顏色讓人看了心里有點發(fā)怵,會產(chǎn)生水里正有什么不知名的東西在往外偷窺的錯覺,這便是“眼珠池”這一稱呼的由來。
水池呈扇形,像一個小水庫,大小和小學的校園差不多。水池的這邊有一垛高十米左右、坡度緩和的土堆,是水池的堤壩,頂上用鐵絲網(wǎng)罩著,上面掛著一塊“危險!禁止入內(nèi)”的牌子,但是對孩子來說,越是禁止的東西,就越是要探個究竟。也不知是誰先下的手,鐵絲網(wǎng)的下部已開了幾個口子,人趴著輕易就能鉆進去。
水池越往里越狹窄,到最里面“扇軸”的地方,有一股水流潺潺流出,注入水池。水池這邊堤壩下部有個水閘,當池中的水太滿時,打開水閘能調(diào)節(jié)水位。想來這個水池應該是用于農(nóng)田灌溉或抗旱的吧。
堤壩內(nèi)壁是用水泥加固的,這里非常陡,再加上生了許多苔蘚,用腳踩上去,不小心的話很有可能滑入池里。為方便下臨水面,水泥斜坡上鑿有階梯。
阿秀領著我和哥哥走向第一級階梯。濃綠色的池水已淹到從上往下數(shù)的第十級階梯處,水位已是相當高了。水面上浮著許多水草。也許是心理作用,我總覺得水草中有什么東西在盯著我看,背脊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
“看,就是這個!”
順著阿秀的手指,我看見階梯邊上并排立著兩尊石像,一尊及腰高,一尊大概剛過膝蓋處。我湊近臉去端詳,大的一尊是戴著圍嘴兒的地藏菩薩;小的一尊看著有點兒陌生:頭上頂著個盆子,背上馱著個甲殼,臉部因風化看不清楚,似乎是模仿水怪的石像。
“怎么,你說的‘猿猴就是這個?”
我哥哥一臉詫異地問阿秀,我也覺得很掃興,只是無奈地笑著,但聽見阿秀說出下面這句話,我立刻收住了笑容:“不,這是為祭奠被拖進水里的孩子立的‘猿猴?!?/p>
我頓覺有一股溫熱的風拂過臉頰,籠罩天空的云似乎也垂得更低了,一陣胸悶的感覺向我襲來,而阿秀卻在一個勁兒催我們快快下去,下到接近水面處好一窺池中秘密。他說這樣才能看見微微露出水面的水怪的眼睛,“不過,絕對不能和‘猿猴的眼神交會,不然就會被拖入水中?!?/p>
這話把我嚇住了,而我哥哥卻露出一絲嘲弄的笑容,嘴里說著“是嗎”,快步走下階梯。
這時,水面出現(xiàn)幾個同心圓的小波紋,大概是因為人一下子接近,把水里的水黽嚇逃了??赡苁遣y妨礙了觀察,哥哥繼續(xù)往下走。正當他彎下身的時候,阿秀突然用手指著水池中央大叫一聲:“啊,‘猿猴!”
我連忙朝阿秀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聽見近處發(fā)出“咚”的一聲。接著,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場景出現(xiàn)在我眼前:啊,我哥哥的右腳正被拖下水去!
哥哥拼命掙扎,嘴里喊著:“放開我,快放開我!”但是因為是好使的右腳被攫住了,他顯然無法保持身體的平衡。我想著要去救他,可巨大的恐懼感把我牢牢地釘在了階梯途中。我看見哥哥的前方約兩米處有一雙眼睛正朝這里瞪著。我沒看錯,“眼珠池”真的有鬼怪棲息著。
就在我動彈不得的間隙里,哥哥的右腳漸漸沉入水中,水沒到了膝蓋處。這時候身后的阿秀越過我,快步?jīng)_下階梯,想從背后抱住我哥哥,但是,要將已失去平衡、單足站立的哥哥搶回來,單靠阿秀一個人的力量顯然是不行的。我哥哥就這么眼睜睜地被拖進了水池中。
“阿升,快去叫大人來!”
聽見阿秀急切的喊聲,我才回過神來。我慌忙跑下堤壩,飛身躍上自行車,朝父親的學校趕去。
這條路可真長!我從沒這么焦急過,也從沒體會到自己是這么無能。當好容易到達學校一頭沖進教員室的時候,平時缺少鍛煉的我覺得心臟都快要破了。
在向目瞪口呆的父親說明了事情原委后,我哀求他趕快去“眼珠池”看看。父親弄明白是哥哥出事了,趕緊報警,隨后用自行車載著我,飛快地朝“眼珠池”駛去。
回到“眼珠池”的時候,看見阿秀正一屁股癱坐在堤壩上。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大概是他蹲在那尊“猿猴”的石像邊大哭過了,滴下的淚水把整座石像都濡濕了。
我離開這里大約有30分鐘,阿秀說,這段時間里我哥哥沒有浮出水面過。一會兒,凄厲的鳴笛聲由遠而近,警車來了。
警察聽著我們訴說事情的經(jīng)過,臉色變得嚴峻起來,當即決定放掉水池里的水,傍晚就動手!
但讓我們感到奇怪的是,直到把水池里的水放盡,各個角落都搜遍了,也沒有發(fā)現(xiàn)哥哥的尸體,當然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猿猴”。
警察說,你們倆肯定是看錯了。我堅持說是自己親眼看見哥哥被拖下水的,不會錯。我費勁口舌地爭辯,慢慢地,警察的眼神變得尖銳起來,大概是懷疑我和阿秀與哥哥串通好了在耍弄大人。
可是,過了好幾天哥哥也沒有回來。雖然他沉入“眼珠池”是件毫無疑問的事,可那個時候父親也不相信我的話了,而且開始認為,哥哥也像由佳里一樣是被朝鮮的特工綁架走了。
警察似乎也認同父親的判斷——哥哥肯定是被朝鮮人擄走了。
但他們是錯的。哥哥被水怪拖進水里,那情景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3
飯島升結束了他長長的敘述。那真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讓人無法相信。我端著酒杯,正考慮該如何發(fā)表我的看法的時候,只聽見坐在我右邊的同伴用熱切的口吻問道:“那眼睛是長什么樣的?”
“呃?你信我說的?”
看來,他以前不只在一個地方講述過這個遭遇,只是誰都不相信他的話。大概是因為得到了旁人熱情的回應,飯島升離開他的席位,往我這邊挪了挪。
“剛才你說真真切切地看見了水池中的眼睛,但我現(xiàn)在無法斷定它真的是水怪的眼睛。它看上去像什么?我對這玩意兒很感興趣?!?/p>
我的同伴鳶山久志是酒吧店主神野的大學同學,也就是我的前輩。大學時代,他是學生社團“野生生物研究會”的負責人,畢業(yè)后曾在一家出版社干了十多年,現(xiàn)在好像是個自由撰稿人。據(jù)他自己說,寫作不過是一種賺取生活費的手段,他真正的本業(yè)是個“觀察者”,是愛宅在家里的“野外觀察者”。
“等……等一下,讓我仔細想想。”飯島閉上眼睛,似乎是在搜索舊有的記憶?!拔矣浀茫б豢?,像是貓的眼睛,但真要問怎么個像法,我倒也說不清了?!?/p>
“哦、哦!”“觀察者”不住地點著頭。
難道他真的相信這世上有水怪存在?
“鳶山君已知道水怪的原形是什么樣的?”
神野替我說出了我的疑問。
“嗯,算是吧。只是覺得荻城這個地方到了冬天,就很難說了。”
話題突然轉向,讓我跟不上鳶山的思路。
“那是位于山口縣北部的一個城市,歷史上曾是長州藩的大本營。那地方因吉田松陰的私塾、松下村塾而出名,曾經(jīng)走出過如高杉晉作、久坂玄瑞、伊藤博文、山縣有朋等幕府末期至明治維新期間叱咤風云的人物。我對歷史沒什么研究,但這個還是知道的?!?/p>
“啊,咱并不想聽你說有關荻城這個地方的事,剛才飯島先生也沒提起過荻城吧?”
“是的,我只是說瀕臨日本海的小城市?!憋垗u附和我說。
真是這樣。所以,飯島剛才敘述的時候,我下意識中想到的是新潟縣和北陸三縣(指福井縣、石川縣、富山縣——譯者注)。
“把水怪稱為‘猿猴的應該是四國、中國地區(qū)一帶,所以,我認為該是在山口縣?!?/p>
“等一下!中國地區(qū)靠日本海一側的該是島根縣和鳥取縣吧?為什么說是山口縣呢?”神野不解地問道。
“因為有山鴉光顧啊?!?/p>
“山鴉?”
“山鴉是雀形目鴉科的一種候鳥,在日本是成群結隊地飛到西日本一帶過冬的。飯島先生看起來應該和我差不多年齡,小學五年級該是三十年前左右吧?在上世紀70年代,只有在九州北部和山口縣才能看到成群結隊的山鴉。島根縣也有記錄觀察到單只和幾只在一起的山鴉,但那里真正觀察到成群的山鴉,最早的記錄是1984年。再后來,山鴉的分布范圍就越來越大,到如今,整個關東平原都能很容易地觀察到。”
聽著鳶山侃侃而論,飯島睜大了眼睛。這點知識,對于“觀察者”來說只能算是最起碼的常識。嗯,讓我來試試他的功底。
“你怎么知道當時襲擊飯島先生的烏鴉是山鴉,會不會是大嘴烏鴉或者小嘴鴉呢?”
“不可能。那不是歸巢的時間,不會有成百上千的大嘴烏鴉或小嘴鴉聚集在一起,因為它們沒有這種習性。飯島先生看到的烏鴉是在收割完的稻田里吧?那是白天在稻田里覓食。山鴉在對馬被稱為千羽鴉,就是因為它有明顯的群居習性;它叫起來是低沉的‘嘎嘎聲,而不像大嘴烏鴉尖銳的‘咯咯聲;它的飲食習性……”
鳶山口若懸河,說個山鴉可以說到?jīng)]完沒了,我連忙打斷他的話頭:“鳶山君,我明白了。三十年前,成群的山鴉只能在中國地區(qū),也就是山口縣才可以看到。那么剛才飯島先生說,他哥哥釣到過鮭魚,山口縣有鮭魚嗎?”
“有啊,”鳶山不慌不忙地說,“西邊的福岡縣那珂川水系,南邊的茨城縣利根川水系都有分布。不過,山口縣一帶數(shù)量很少,如今鮭魚已被列入該縣瀕臨滅絕珍稀物種一覽表中?!?/p>
“說得沒錯,”飯島接住話頭,“鮭魚已變成難得一見的稀罕物,所以釣到才會成為一大新聞?!?/p>
“你哥哥是在阿武川釣到鮭魚的,是吧?”
鳶山越過我的腦袋詢問飯島,飯島點點頭。
“阿武川是流經(jīng)荻城市中心的一條河流,以前我去見島觀察鳥類時曾去過荻城?!?/p>
原來,鳶山春秋季節(jié)常去日本海一側的離島觀察候鳥,這些離島因獨特的地理條件,常常吸引從大陸飛來的珍稀鳥類,見島就是位于荻城海域的一座離島。鳶山從飯島口中的“阿武川”就推導出事件的發(fā)生地點在山口縣的荻城,靠的是他肚里的知識儲備。
“鳶山君,這水怪到底是什么呀?”神野最關心的還是這個水怪究竟為何物。鳶山笑著反問道:“你覺得呢?”
“我看沒什么神秘的,就是水獺之類常見的動物吧?!鄙褚捌财沧煺f。
“我可不這么看!”鳶山大聲說,“自古以來,日本水獺就被人看作水怪的化身,但是,原先一直認為分布在全國各地的日本水獺,到了1954年只有在本州才看得見它的蹤跡。最后的可靠記錄是1983年人們在高知縣回收到一具水獺的尸體,所以,當時如果在山口縣發(fā)現(xiàn)水獺的話,引起的轟動絕不會亞于釣到鮭魚。”
說著,鳶山一口喝干了酒杯里的健力士啤酒,頗為不滿道:“老弟!怎么只有這一種重口味黑???算什么酒吧??!”神野無奈地笑了笑:“這里可是蘇格蘭酒吧?。 闭f著又在他的酒杯里斟滿了生啤。
“水獺是一種和黃鼠狼很相像的動物,再怎么想象也和水怪搭不上關系呀!”聽我的口氣有點不服氣,鼻尖掛著啤酒泡沫的鳶山便賣弄起他肚里的貨色來:“像狐貍、貍子一樣,人們相信,水獺也會迷惑人。還有,水怪的化身,除了水獺外,還有猴子和甲魚?!?/p>
“你是說把我哥哥拖下水的會是王八?”剛才一直在邊上聽著我們爭論的“吉娃娃”男人此時睜大了眼睛問。
“不,不是?!兵S山斷然否定,“雖然鱉的性情暴烈,一旦咬住什么東西不肯輕易松口,與其他龜類比起來,它頭頸長,攻擊性強,但是再大的鱉,它甲殼的直徑也就三十五厘米吧!就算是五十厘米大的巨鱉,它也沒法將一個小孩子拖進河里?!?/p>
“對啊,”飯島舒了一口氣,“就算是被王八拖死的,可我們也沒看見哥哥浮上水面呀。再說,當時看到的并不像是王八的眼睛……”
鳶山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黑啤,將身子轉向飯島,“我感佩的是,在民間人們居然能把甲魚是水怪的化身編得頭頭是道。說實話,你剛才說的情況,我更相信是漩渦作的怪?!?/p>
“漩渦?”
飯島脫口而出。他有這樣的反應一點不奇怪,神野應該也是一樣。鳶山說話跳躍性太大。
“可那個時候池塘里并沒漩渦呀!哥哥是在平靜的水面上被拖下水的?!?/p>
就像是早料到會引起這樣的反應似的,鳶山豎起食指:“沒錯,漩渦只出現(xiàn)在有水流的地方。因此,只有在河流中才會有漩渦。靜止不動的池塘一般不會出現(xiàn)漩渦。那個時候有沒有拉開閘門進行放水呢?”
“沒有。我在堤壩上上下下觀察過,閘門是緊緊關著的。只是后來,為了尋找哥哥的尸體,才放的水。”
飯島語氣肯定地說。鳶山微微點了點頭。
“這就是說,你認為,你哥哥的失蹤和漩渦沒有關系。好吧,那還有剛才說的眼睛的事。就像臺風有臺風眼一樣,漩渦中心也有漩渦眼。那你也覺得不會看走眼吧?”
是啊,那浮在水面像貓眼一般的雙眼會直勾勾地盯著人看。
“那到底是什么眼睛?”
神野急不可耐地問。鳶山不改他不急不緩的口氣,將頭轉向柜臺一邊,直起手腕撐住下巴:“是水龍王。”
“什么水龍王?”
對我的問題,鳶山的回答夠簡潔:“就是蛟龍?!?/p>
“剛才說水怪,現(xiàn)在來個蛟龍。虛幻的生物還真多?!?/p>
已對討論完全失去興趣的神野關掉早已結束新聞節(jié)目的電視機,將《粉紅仙女》的唱片放在唱機的轉盤上。
“那可不是什么虛幻的吧!”
鳶山的話聽起來有點不服輸?shù)奈兜馈?/p>
“請告訴我,那眼睛究竟是啥東西?到現(xiàn)在我還常常覺得背后有雙眼睛在盯著我看……”
飯島用哀求的眼神看著鳶山。
“請給我一點時間。這樣吧,后天這個時間你再到這里來一次,我可以為你解開眼睛之謎?!睈壅业摹耙巴庥^察者”微微點著頭道。
“后天?好的?!?/p>
飯島的臉色變得開朗起來了,他結了賬后離開了酒吧。直到最后他都沒喝過一口威士忌酒。
那奇怪的客人走了之后,我問鳶山:“你就這樣輕易答應他了?”
“沒問題!”鳶山的眼里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對了,貓?zhí)镄〗?,你想不想去拍一張高麗橘的照片??/p>
4
就這樣,一個意外的機緣,成全了我一次山口縣荻城市的踏訪。
對了,我該介紹一下自己。我的名字叫貓?zhí)锵暮?,是植物專業(yè)攝影師。年齡嘛,嗯,如果是四舍五入的話,也就是四十吧,呵呵!大學時代因加入了野生生物研究會,我結識了幾個奇人怪人。不過,我可是個品行端正、容貌秀麗的單身女子。
對了,你們可能還不知道什么是橘吧?就是“左近之櫻,右近之橘”中的“橘”。傳說,京都御所紫宸殿前植有兩株樹,左側為“左近之櫻”,右側為“右近之橘”,現(xiàn)在還能看到那株橘樹。這種植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在別處看到了。
橘屬日本特產(chǎn)的柑橘類,學名是Citrus tachibana,乍一看很像溫州蜜柑,但其果實酸澀,無法食用,現(xiàn)在只有在九州、四國等氣候溫暖的沿海地區(qū)有野生的橘。
與這種橘長得很相像的是高麗橘。這種屬柑橘亞科的植物更稀有,只有在韓國的濟州島和日本的荻城市才能看到。它的學名就是由日、韓兩國國名的拉丁文組合而成:Citrus nipponokoreana。當然,它也是一種瀕危物種,是國家天然紀念物。作為植物攝影師,我很想留下它的倩影。
日本國內(nèi)唯一一個高麗橘的野生地荻城市虎崎在笠山的北側。笠山以世界上海拔最低的火山而出名,標高只有112米,活像一座豪族的古墓。
走在笠山噴火落下的熔巖因海水侵蝕而形成的岸邊,不時可看見高麗橘的身影。高麗橘與橘雜生在一起,只是它的葉子稍大,而現(xiàn)在正好是開花季節(jié),兩種橘樹開的都是小小的白花,不仔細看還真辨別不出來。我給橘和高麗橘拍完照后,便去完成鳶山所托之事。
在從高麗橘野生地返回的路上,我越想心里越不爽。鳶山昨天晚上信口開河,把水怪從魚兒說到漩渦,最后又說是蛟龍,卻把實地調(diào)查的事推給我做。原以為他會和我同行,沒想到這個怪人卻說:“明天我得把那篇有關蟾蝽科昆蟲新發(fā)現(xiàn)的論文寫完,還是你一個人去吧?!笔裁大蛤砜评ハx?這種名字拗口的怪蟲難道比我還重要嗎?算了,不去想它了!
也許是一生氣就有了動力,我很快就返回到笠山的入口處,所花時間比進來時短得多。眼前就是明神池,昨天飯島也提到過,我進來時倒沒注意。
鳶山把要調(diào)查的內(nèi)容都給我記在了紙上??傊?,要找到、了解發(fā)生在三十年前的這件怪事的人,然后確認幾件事。
現(xiàn)在的日本變化很大,要重新調(diào)查三十年前發(fā)生的事談何容易。盡管只是個地方小城市,但經(jīng)過三十年歲月的洗禮,也早已物是人非了吧?
我首先要找的是“眼珠池”?!把壑槌亍辈⒉皇钦矫Q,所以,地圖上是找不到的。那個被稱作“牧場”的縣畜產(chǎn)試驗場也早已搬遷,沿途打聽了好幾個人,才終于知道大致的方位,可到那里一看,連個水池的影兒都沒有。
早年是郊區(qū)農(nóng)田的那一帶,如今已成了新興住宅區(qū)。我試著拉住幾個家庭主婦模樣的人打聽,誰知道都是搬遷到這里不到十年的居民。
去了附近的派出所,接待我的是比我年齡小的警察,對三十年前發(fā)生的事顯然不甚了了。當我請他幫我查一下在這一帶居住時間超過三十年的有哪些人家時,又被以不能泄露個人信息為由婉拒了。
但我本就是個不輕易認輸?shù)娜?,我的好奇心,還有對自己行動力的自信促使我不愿輕易放棄。拐進一片看似很有些年頭的公館老宅,我開始將自己轉換成刺探情報的“間諜”角色。探訪了近十家住戶,才總算獲得一些有參考價值的信息,最大的收獲是遇到了一個曾經(jīng)是由佳里中學同學的女子。
“你是說那個綁架事件?我記得很清楚呢!”那女人說,“和我同歲的由佳里是在越浜被人綁架走的,當時是個轟動新聞,學校里大家也一直在談論這件事?!?/p>
“聽說當時公開的說法是被人綁架走的,但私底下也在流傳是被水怪擄走的,是吧?”
“你說什么?”女人睜大了眼睛,“誰在散播這種謠言?水怪?真好笑!明明是被朝鮮人綁走的嘛!那是由佳里的媽媽親口說的?!?/p>
這個女人顯然毫不置疑地相信由佳里是被綁架走的。
“是嗎?那由佳里的家人后來怎么樣了呢?她的媽媽和弟弟應該還在吧?”
“嗯,田中后來……”
女人歪著頭,顯出一副竭力回想很久以前的往事的樣子??磥?,由佳里和阿秀應該是姓田中。
“后來怎樣了……嗯,真的記不太清了,好像是慢慢沒了聲息,畢竟是家里失去了一個最能賺錢的人?!?/p>
“最能賺錢的人?你是說由佳里嗎?”
“是啊,”說著,女人用手掩口低聲道,“你不知道?她當年干的就是靠身體吃飯的活兒!”
“靠身體吃飯的活兒?”
“是啊。和男人睡上一覺,然后獲得點好處。你想,光靠由佳里的媽媽賺錢,怎么養(yǎng)活一家人呢?”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賣淫這件事本身就難以置信,更別說當年的由佳里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
這世界上看來真有那種通過和年幼的孩子發(fā)生性關系來獲得快感的變態(tài)男人。難道由佳里是這樣賺錢來維持家人生計的?眼前雖然是個陌生的女人,可我卻再也不想繼續(xù)傷害由佳里的名譽了。我連忙轉變話題問:“那你是不是知道,由佳里之后,還有一個初中男生也失蹤了?”
“啊,那是飯島老師的兒子,好像叫阿充?!?/p>
這個愛說話的女人一見話題轉到飯島充身上,似乎有點興味索然,她似乎很想繼續(xù)談論一些由佳里的事,可要知道,我并不是為了聽長舌婦的街談巷議才到這里來的。
“說到飯島老師,你初中時也是跟著飯島涉先生念書的吧?他是理科老師?”
“是的,他還是我們初三的班主任呢。老師長得帥帥的,很受女生的喜歡。啊,對了,由佳里也在這個班級?!?/p>
看來,飯島升的父親當年是由佳里的班主任,所以,當他一聽說由佳里出事了,才會臉色大變趕往她家。至于自己的學生賣淫的事,他作為理科教師,不知是不是知道?
“飯島充失蹤的時候,也沒有人說是水怪擄走的?”
“怎么又來了!哪來的水怪?”女人不屑地笑了笑,“看來,這個謠言還真?zhèn)鞯糜心S袠?。當時他弟弟證實說是在越浜第二蓄水池不見的,所以,好像還抽干了池里的水?!?/p>
這女人的記性還真不賴,居然記得“眼珠池”的大名叫越浜第二蓄水池。
“水池里沒發(fā)現(xiàn)什么?”
“是他弟弟瞎說一氣??!這個長得五大三粗的熊孩子就是個大草包嘛,還愛撒謊!所以,飯島老師自己也相信,他兒子和由佳里一樣,是被朝鮮人綁架走的。唉,飯島老師真可憐!”
“是啊,靠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兒子就這樣沒了。”
難道真的是因綁架失蹤的嗎?我心里這樣想著,嘴上附和著女人,但她接下來說出的話讓我大感意外:“嗯,其實最悲慘的還是他本人?!?/p>
“他本人?你是說飯島涉先生?”
“是啊,他才確確實實是溺死在水池里的?!?/p>
“溺死在水池里?就是那個‘眼珠池?嗯……越浜第二蓄水池?”
“是啊,你不知道?”
我頓感一陣暈眩。溺死在“眼珠池”里的,不是飯島充,而是父親飯島涉。大概是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女人便滔滔不絕地說起理科老師溺死在水池中的經(jīng)過來。
“記得那是阿充被人綁架那年夏天的事。幾個小學生去水池玩耍時發(fā)現(xiàn)了浮在水面上的飯島老師。自從阿充失蹤后,老師處于精神憂郁狀態(tài),所以懷疑他是自殺,但最終好像是確認意外失足身亡。那個水池的斜坡很陡,大家都知道那地方很危險。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死去多日,尸體腐敗發(fā)臭,一部分還被什么動物吃掉了,真的好慘??!”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腦子一片混亂。
“會不會是被水怪吃了?”
“你這人怎么了?老是水怪水怪的,哪有這種東西?。∮械恼f是老鼠啃的,也有人說是王八咬的,各種說法都有,到最后也沒個定論?!?/p>
“那阿升后來呢?一連失去了父親和哥哥……”
“不太清楚,聽說好像被什么親戚接走了……”
那天飯島升為什么只字不提父親的死?他只說哥哥是在“眼珠池”溺死的,而照眼前這個女人的說法,溺死的該是他的父親。是他自己搞錯了,還是這個女人的記憶出了差錯?不要緊,到底哪個說法是對的,到圖書館查一下地方報紙的縮印版就清楚了。
“那個水池后來怎樣了呢?”我問。
女人抬頭望向遠方。
“填了。當時那地方就規(guī)劃要建設住宅區(qū),因為周邊沒有什么農(nóng)田,也就不需要什么農(nóng)業(yè)灌溉用水,所以,后來抽干了水池,推倒了堤壩,造了不少房子。那一帶早已面目全非了。新搬遷過來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住的地方原先是個水池,而且還是個淹死過人的水池?!?/p>
女人說著,嘴角浮現(xiàn)一絲竊笑。
這女人雖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倒給我提供了不少信息。還有最后一件事要打聽,雖然鳶山再三叮囑一定要弄清楚,但我不知原因是什么。
“最后還有一件事要冒昧請教,有沒有聽說這附近有溫泉?”
女人聽了一臉驚訝。
“啊,你連這事都知道!”
“有溫泉嗎?”
“確切地說是曾經(jīng)有過。荻城邊就是阿武火山群,有很多像笠山這樣的小火山,所以,隨便找個地方挖一下就保不定有溫泉冒出來。這里兩公里外的山坡邊就有溫泉,可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初政府是盤算著把溫泉當作旅游資源來吸引游客,只是這里離開荻城市中心太遠。后來,市區(qū)也不斷挖出了溫泉,這里就慢慢冷落了,已經(jīng)廢棄兩三年啦。你要是為找溫泉來這里的話,那會失望的。”
收獲不少。我鄭重謝過后,向女人告辭了。
第二天,先去圖書館查閱報紙。女人的記憶沒錯,1978年8月7日,溺死的飯島涉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尸體被打撈上來時人們看見,他的右手指和鼻子已被什么動物啃掉了。
得到這一確切的信息后,我就連忙返回東京。
5
當天晚上,我在西荻漥的酒吧“內(nèi)奧弗比亞”向兩位前輩匯報了調(diào)查結果。
當聽說飯島升的父親飯島涉溺死在“眼珠池”這事時,神野表現(xiàn)出非常吃驚的樣子:“為什么上次飯島升沒有說起這件事?”
一旁沉思不語的鳶山卻是心不在焉,只是隨口敷衍道:“是呢。”神野似乎已習慣老朋友的冷淡態(tài)度。
“看來你也有吃驚的時候,看你前天還在夸夸其談,說什么水怪是漩渦啦,是蛟龍啦,我都插不上嘴?!鄙褚耙贿呎{(diào)侃鳶山,一邊為我調(diào)制“麥克倫單一麥芽”威士忌酒。最近我特好這一口。
“給,我請客,算是獎勵你了!”
“謝謝老板!”
我接過滿滿的一杯威士忌,接著又向鳶山“邀功”。
“鳶山前輩,我干得還不賴吧?”
“這么快就完成了調(diào)查任務,不愧是行動力一流的貓?zhí)镄〗恪!?/p>
聽見很少夸贊人的“怪人”這樣評價,我心里美滋滋的。
正在這時,酒吧的門開了,隨即出現(xiàn)了那張怯生生的“吉娃娃”臉。飯島升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一會兒。此人中等個子,看上去卻是一副貧寒相,大概是這張干瘦的臉的緣故吧。
飯島哈腰打著招呼,走進酒吧后在鳶山邊上的凳上甫一坐下就開腔問道:“怎么樣,眼睛的真面目弄明白了?”
對來客什么飲料也沒點,神野倒也不介意,跟著追問:“是呢,水怪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快說出真相吧!”
“對,”鳶山轉身面對飯島,“眼睛的真身其實就是蛟龍。”
前天晚上鳶山就已這么說了。在得知了我的調(diào)查結果后,他還這么認為嗎?那蛟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又拿出這種虛幻的東西來忽悠人!用虛構的生物來解說現(xiàn)實世界中并不存在的所謂水怪,能解決問題嗎?”神野立即表示了他的不滿。
“你能肯定蛟龍真的沒有?”鳶山反問道,“蛟龍是怎樣的動物,你知道嗎?”
“長得像蛇一樣的水神?”
“沒錯。在日本有所謂的‘八岐大蛇;中國稍有不同,一般所說的蛟龍是四足的。”
“就是龍嘛!”這個我也知道。
“對,蛟龍是龍的一種,或者說是龍尚未成形的一種生物。飯島在水池中看見的就是與中國的蛟龍很相像的動物的眼睛。”
“你是說……鱷魚?”
聽我半信半疑地這么一問,鳶山立即露出贊許的神情,就像老師聽見學生說出了正確的答案一樣。
“說得對。只在水面上露出眼睛,而且看上去還像貓眼一樣。飯島先生能聯(lián)想到貓眼,那就有可能它的瞳孔是縱向細長的,鱷魚的眼睛就是這個樣的?!?/p>
“鱷魚?”飯島半張著嘴,“‘眼珠池怎么會有鱷魚?”
“現(xiàn)在有很多人把爬蟲類動物當寵物養(yǎng),有人養(yǎng)錦蛇,也有人養(yǎng)鱷魚。這種東西小的時候看上去很可愛,但一般爬蟲類動物都比較長壽,只要不斷給它喂食,就越長越大,最后就沒法應付了。特別是生性兇殘的鱷魚,長大了以后,靠個人根本沒法馴養(yǎng)它,只好丟棄。丟在哪里?就是附近的河里或池塘里?!?/p>
確實,以前是聽說過在公園的池塘或下水道中發(fā)現(xiàn)鱷魚的新聞。這樣想來,水池里出現(xiàn)鱷魚是有可能的。
“對了,還有溫泉!”
“溫泉?”
看見飯島一臉疑惑,我便把調(diào)查后得到的結果告訴他。
“在‘眼珠池——正式稱呼是越浜第二蓄水池——附近是有溫泉的。飯島先生的哥哥出事后不多久,那里就被人發(fā)現(xiàn)有溫泉,而在這之前,附近山中的溫泉有可能已流入水池,也有可能是地熱的關系,那里的水溫比較高。”
“我也這么想,”鳶山接口道,“所以,到了冬天,水池就會有鱷魚棲息。多數(shù)會是短吻鱷,也有可能是揚子鱷或密西西比鱷?!?/p>
“你的意思是說,是鱷魚吞食了我哥哥,所以即使放盡了水池里的水也找不到尸體?可問題是水池放盡了水,也沒發(fā)現(xiàn)鱷魚呀!”
“你上次說,有小河通那個水池,是吧?那么,如果打開水閘,水位下降的話,鱷魚是會轉移到有水的小河里去的。再說,鱷魚是水陸兩棲動物,爬上岸后躲在枯葉中也是難以被人發(fā)現(xiàn)的?!?/p>
“但是,就算鱷魚能這樣逃脫,你還是沒法解釋剛才飯島的疑問,它囫圇吞食了飯島的哥哥?”神野說出了他的不解。
“鱷魚與蛇不同,它無法囫圇吞下較大的獵物,只能用尖銳的牙齒撕咬開后慢慢吃下。也就是說,鱷魚吃人后,必定會留下人的碎骨。水池放盡水后,沒有發(fā)現(xiàn)人骨,這是讓人覺得奇怪的?!?/p>
說到這里,鳶山的口風似乎有點變了。他究竟想說什么呢?
“如果飯島充是遭到了鱷魚的襲擊,那么水池中的水立刻就會被染紅,不管池中的水有多混濁,飯島升應該是能看見的。”
“鳶山君,你到底想說什么?”神野憋不住提高了聲音。
“好吧,現(xiàn)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p>
“我的問題?”
“你剛才不是一個勁兒地追問,水怪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嗎?”
“啊,你不是說是鱷魚嘛,剛才還說來著。”
“我剛才是解答飯島升的疑問,說的是浮在水面上的眼睛是何物,而將飯島充拖進水里的水怪究竟是什么,我還沒說呢?!?/p>
怎么?難道將飯島充拖下水的水怪和當時浮在水面上的眼睛不是同一個東西?那水怪的真身……
“水怪的真身就是‘猿猴。”
“嗯?”
我簡直沒法理解鳶山這個怪人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神野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只有飯島升,像是遇到了什么鬼似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
“你們忘了上次說的水池邊有模仿水怪的石像?‘猿猴就是那東西呀!對吧,飯島先生?”
面對這突然提出的問題,飯島升顯然處于無法回答的狀態(tài)中,好似被什么惡魔纏住了,他的身體在瑟瑟發(fā)抖。
于是,鳶山開始耐心地解說起來,那樣子就像是在為理解能力較差的小學生補課。
“那天,水池的水位比較高,水淹到了從上數(shù)起的第十級階梯。這一級臺階上應該擱有用尼龍做成套索樣的白色透明漁線,而漁線的另一端結扎在‘猿猴石像上。飯島充下到水面的時候,他的右腳伸進了套索中。恰在這時,石像滾落進水中。隨著石像沉入水里,漁線繃直,也抽緊了套索。這樣,石像把漁線拽進水里,而腳上纏著漁線的飯島充也失去平衡,被拖入水池中。石像高及膝蓋,分量不會輕,人再掙扎也沒用,飯島充就這樣被淹死在水里。”
鳶山的話出乎意料,我一下子腦子轉不過彎來。
“那,鳶山君,這是誰使的壞呢?”
“毫無疑問,是阿秀?!?/p>
飯島升的好朋友阿秀謀害了他的哥哥飯島充,鳶山揭開了真相。聽到如此突如其來的結論,飯島升會是怎樣的反應?我止不住朝他看去,只見他那張“吉娃娃”似的臉一片蒼白。
“你有證據(jù)嗎?”神野問,“還是小學生的阿秀,會使出這樣惡毒的手段來?”
鳶山似乎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質(zhì)疑。
“當然有。首先,那天阿秀是帶著垂釣的工具先到現(xiàn)場的,他應該也帶上了漁線;其次,他有充裕的準備時間;第三,催促飯島充走下堤壩盡量臨近水面的,也是阿秀。他引誘飯島充走入他設置的陷阱中。前天說,當時,飯島充臨近水面的時候,水面上突然漾起了波紋,說那是水黽受驚逃走引起的,這不可信。那時候可是冬季!水黽在冬天是上岸躲在落葉下冬眠的。波紋很可能是站在堤壩上的阿秀投擲砂粒引起的,目的是促使飯島充把注意力從自己的腳下轉移到水面上?!?/p>
說到這里,鳶山停住話頭,來回掃視我們這三個“聽眾”的臉,確認我們都在屏息等著他把話說下去之后,才臉露得意之色繼續(xù)他的推理。
“后來,阿秀叫了一聲‘猿猴!把飯島兄弟倆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水池中央,趁機弄翻了石像。石像很沉,應該是借著釣竿撬動的。石像掉進水中發(fā)出了聲響。”
是的,前天“吉娃娃”也說到當時近處傳來“咚”的一聲,難道是石像落水的聲音?
“飯島充中招后,是阿秀搶在飯島升之前沖向他哥哥,他裝著去救飯島充,實際上是推他下水。飯島升在阿秀的背后,當然看不清阿秀的動作?!?/p>
難以置信!可是這么多的證據(jù)放在眼前又不能不信。
“但是,阿秀為什么要殺害飯島升的哥哥呢?”
“這個,我倒還真不知道。”鳶山皺緊眉說,“但可以猜測,他恐怕是復仇。”
復仇?怎么會有這樣的猜想?
像是猜到了我的疑問,鳶山緊接著說:“我想,這該是為了報姐姐由佳里被飯島充殺害的仇吧?!?/p>
是飯島充殺死了由佳里?!我突然有一種胸口被人猛抓一把的感覺。
就在這時,耳旁傳來一聲歇斯底里的叫聲,聲音大到讓人止不住要掩住耳朵。是飯島升在叫喊,震耳欲聾的叫聲在封閉的酒吧中不停地回蕩。
叫聲戛然而止后,鳶山用手指著飯島升:“看來我沒說錯。你不是飯島升,是阿秀,對吧?”
又是一枚爆破力巨大的炸彈!“吉娃娃”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他的臉色難看極了,眼里燃著憤怒的火焰。我真怕他會再次大喊大叫,好在他只是默默地盯著鳶山。
“觀察者”仍是繃緊著臉,“你不否認,那我就認為是對的?!兵S山繼續(xù)著他的推理。
“從那天敘述中可知,飯島升雖然只是個五年級的小學生,卻很早熟。他的個子比哥哥高,可能還是個傻乎乎的小胖子,因為他不愛運動嘛,但是,就算三十年前就這樣,再不長個兒了,與你目前的體格也沒有相像的地方。仔細分析前天你敘述的內(nèi)容,幾乎都是阿秀應該了解的事,也就是說,只有阿秀才說得出這樣的經(jīng)歷,還有就是田中幸子。”
我想起了那個自稱是由佳里同學的中年婦女說的話,由佳里、阿秀姓田中,但田中幸子是誰?
“貓?zhí)镄〗?,你忘記了?就是前天電視里的那個女人!”見我一臉疑惑,鳶山提醒了我。我這才想起,就是那個控訴三十年前女兒被綁架的63歲的女人。她也姓田中,由佳里、阿秀也是,也就是說……
“正如鳶山君所說的那樣,眼前的這位如果是阿秀的話,那么電視里出場的女人就該是他的母親……”
“是吧?”鳶山看著“吉娃娃”問,對方閉口不言?!澳樞秃投涠际窒嘞?。因為知道母親會出現(xiàn),所以無論如何要看這個節(jié)目。你應該還有別的什么事,才離家來到西荻漥,想著找一家客人比較少的酒吧,會讓你看自己想看的電視節(jié)目,這樣才走進這里來了。”
對鳶山說的“客人比較少”的話,神野也不在乎了,他現(xiàn)在急等鳶山把故事說下去。
“你姓田中,大名呢?田中秀雄、田中秀人,還是秀臣?”
鳶山瞎猜一氣連呼著姓名,“吉娃娃”無奈地笑了笑,終于開口說了起來。
“是武秀,田中武秀。你說得大致沒錯。前天,節(jié)目快開始的時候,獨居的母親打電話告訴我,她上電視了,要我到時候看。我正在外忙著,心想,就找個有電視的地方看看吧!也是我氣數(shù)已盡,誰會想到……”
“嗯,”神野朝鳶山努了努嘴,語含同情,“沒想到在這里會碰到這個怪人吧?”
“母親至今還信以為姐姐是被朝鮮人綁架走的,真是不可思議!一定是那天早上被飯島涉說得信以為真了。飯島涉是中學的理科教師,此人看著道貌岸然,其實是個卑劣的人渣,他與我母親偷情。我家窮,沒有成年男人當家,他從學校下班后就常常溜往我家為所欲為?!?/p>
“吉娃娃”瘦削的臉泛起了紅暈,雙眼里更添了一絲銳光。
“真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飯島升是我同班同學,體格魁梧卻生性愚鈍;其哥則繼承了他父親好色秉性,看我姐的眼神總是色瞇瞇的。我姐……”
說到這里,田中武秀剎住話頭,觀察我們?nèi)说谋砬椤?/p>
“我姐的情況你們都已知道了吧?那時為了家里的生計,她會干一些近乎賣春的活兒。大概是飯島涉把這個秘密透露給了他的大兒子,飯島充就以此要挾,威脅我姐,要占有她。姐姐拒絕了他,急了眼的飯島充便勒住我姐的脖子,把她勒死了。”
啊呀,怎么搞的!明明想聽的是一個有關水怪真身的傳奇,怎么演變成了一個凄慘的故事?我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麥克倫威士忌,心想,今天不醉的話,大概是聽不下去了。
“這該是傳言由佳里被綁架這天發(fā)生的事,地點是在馬棚吧?你親眼看見了?”
鳶山打斷了田中武秀的回憶。武秀聽了低下了頭。
“嗯。那天我看姐姐的神情有點異樣,便跟在她后面……在馬棚鋪在地上的稻草上,飯島充就像一頭野獸。姐姐拼命反抗,卻被勒住了脖子……我躲在馬棚一角,眼見姐姐受辱,最后卻沒能救她?!?/p>
“于是,第二天早上,你就上飯島家告發(fā)了?”
鳶山問道。田中輕輕點了點頭。
“嗯。原本期望飯島充會站出身來認罪,結果并不是這樣,而他父親看見兒子害怕的樣子也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便上我家哄騙我母親,造出了一個子虛烏有的綁架事件。這個時候我就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將這對父子消滅掉?!?/p>
原來,當時正在吃早飯的飯島充驚得掉落飯碗,他父親飯島涉臉色大變急忙趕往田中家,是有著這樣的背景。
“那你沒有把真相告訴母親?”
“我想告訴她,可她早已被飯島涉洗了腦,她不愿聽我的解釋。也許在她的潛意識中,與其認可已被殺害這個事實,還不如相信被朝鮮人綁架,因為至少人還活著。就這樣信了三十年。在母親的腦子里,‘女兒是被綁架走的已成了無法改變的既成事實?!?/p>
“但是,由佳里的尸體去哪了?”剛提出這個疑問,我立即想起田中前天說過的話,“難道是被烏鴉……”
“貓?zhí)镄〗?,你可別隨意想象!”鳶山的聲音有點嚴厲,“你不能因為看到山鴉聚集一起,就斷定那里一定有尸體。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山鴉是有群聚的習性的,它們飛落在稻田里,是在尋覓落穗和昆蟲吃。烏鴉決不會對死尸感興趣,只有貍子才會?!?/p>
“貍子?貍子愛食死尸?”
“是的。貍子是狗的親戚,嗜好食肉,所以會被腐臭味吸引,進入馬棚。”
一直在旁靜靜聽著的神野這會兒喝了一口威士忌,問道:“那,所說的貍子化身阿秀,又是怎么回事呢?”
“上次說過,當田中進入馬棚的時候,有受驚的貍子逃出來。是這樣吧?”
對鳶山的確認,田中武秀點點頭。
“姐姐的遺體被藏在閣樓的稻草堆里,才沒被野獸發(fā)現(xiàn)。那個時候雖然是冬天,但畢竟經(jīng)過了一個星期,還是有腐臭味散發(fā)出來?!?/p>
馬棚里有奇怪的臭味發(fā)出,前天田中武秀冒名飯島升敘述的時候也提及過,但是,那個衣服又是怎么回事呢?
“上次你說阿秀將衣褲脫在了馬棚里,這是為了將故事說得引人入勝而特意添加進去的?還有,當飯島升回到家,發(fā)現(xiàn)阿秀已在他家了,這也很奇怪?!?/p>
“不是的!”田中當即否定,“我脫掉衣服,是因為……想和姐姐作最后的告別。從我很小的時候起,每當我感覺孤獨時,姐姐就會抱緊我。我想,這是因為媽媽經(jīng)常不在家,姐姐想給我更多母性的溫暖。所以,我也想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姐姐已變冷的身體……”
感覺有一絲惡寒從背脊竄過。難道只有我嗅到了一股扭曲的姐弟戀氣味?而田中毫無一絲羞恥的樣子,繼續(xù)說他的話。
“正在這個時候,飯島升這小子來了,我在閣樓上,他沒有發(fā)現(xiàn),卻看到了我脫下的衣服。我心想,不好,便在他離開后,立即穿好衣服趕在他前面到他家,所以,飯島升一看見我便大吃一驚,說我是不是貍子的化身。這個笨蛋,也難怪他會問出這樣的話。姐姐的遺體后來悄悄地被埋在了牧場的一角?!?/p>
“那飯島充的尸體是怎么處理掉的?我就是對這個問題想不明白。當飯島升離開去叫父親時,趁這個空隙,把尸體和石像打撈上來——這只是我的想象。”
對,前天敘述的時候是說到過,當飯島升和父親一起趕到現(xiàn)場時,看到“猿猴”石像是被濡濕的。將飯島充拖下水池的石像此時已被撈了上來。
“石像上還另外結了一條長長的漁線。漁線的一端結在了另一尊地藏菩薩石像上。當飯島升離開后,我就將這尊菩薩搬到堤壩頂上,往堤壩的另一側推落下去,這樣,由于地藏菩薩更大更重,就把落在水里的‘猿猴石像拽了上來。我用盡全身力氣把它搬往堤壩頂,纏著漁線的飯島充的尸體也浮了起來。”講到這里,田中深吸了一口氣。
“飯島充雖然已是中學生,但個子很小,我能背著他跑路。我背著他的尸體奔下堤壩,沖進近在咫尺的牧場養(yǎng)豬場,把尸體丟在了豬圈里。面對突如其來的美食,那些豬們一下興奮起來。當我返回堤壩時,飯島涉父子也剛好騎著車趕到。那個時候,地藏菩薩的石像還吊在堤壩的另一側呢,這對傻瓜父子根本沒注意到,我的計策也就沒有敗露。”
“尸體喂豬?”
我不敢想下去。盡管人是死了,但誰都不會愿意讓自己成為豬們的口中食。
“原來如此。那些體形肥碩的豬是能咬碎人骨的,就是沒咬碎的也會掉落在泥地,然后被踩得粉碎混在泥土中。這倒不失為消滅尸體的好辦法?!兵S山點著頭,似乎很佩服田中武秀的聰明。接著他突然問道:“看來飯島涉也是你推下水池的吧?”
“那還用問?嘿嘿。”田中武秀竟然露出了得意之色,“我誑他說,阿充的失蹤有了新線索,把他騙到了水池。待他不注意的時候,用石塊砸了他的頭,送了他的命,哼!”
那張酷似“吉娃娃”的苦相臉龐此時看上去活像一個兇惡的魔鬼。
“聽說發(fā)現(xiàn)尸體的是個小學生,難道也是你?”
“那還用說?我見好些日子沒什么動靜,就只能由我自己充當發(fā)現(xiàn)者啦,嘿嘿??磥硎趋{魚撕咬了飯島涉的尸體。”田中的聲音聽起來陰森可怕,眼眸深處射出的是瘋狂的兇光,“啊,那雙眼睛!真的是鱷魚的嗎?”
6
田中犯下了兩次殺人罪,但都發(fā)生在三十年前,已過了起訴時效。田中武秀瘦削的臉龐堆著幾許空虛的笑容,離開了酒吧。
“就讓他這么走了?”
我一時無法釋然。即使錯在飯島涉父子一方,也不能這樣懷著私仇去殺人吧?
“嗯,對他來說,其實已經(jīng)受到了嚴厲的懲罰。”
鳶山一仰脖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皺著眉說。
“不明白?!?/p>
“從殺了飯島充那天開始,‘眼珠池就成了他的夢魘。在這之前,他并不相信有什么水怪,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把飯島兄弟騙到那個水池去,但是,在他犯下大罪的瞬間,看到水面上浮著的眼睛后,此人便被水怪纏上了。”
“這人看上去確實有點不正常,”店主神野從柜臺內(nèi)探出身子說,“剛才不是說了嘛,他到現(xiàn)在還常常覺得背后有雙眼睛在看著他?!?/p>
“這種視線,也有可能來自實體?!薄坝^察者”鳶山又故弄玄虛起來。
“你說什么,鳶山君?”
“我們可以這樣分析,很有可能飯島升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這三十年來一直在死死地盯著田中武秀不放。田中說飯島升生性愚鈍,也許正因為他有這種不撞南墻不回頭的韌勁,才會咬住田中不松口。到最后,田中終于無法忍受,在我們面前竹筒倒豆子般一一道出了真相?!?/p>
聽到這里,我似乎也覺得背后有人在凝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作者簡介:鳥飼否宇(とりかいひう),1960年出生,福岡縣人,九州大學理學部生物學科畢業(yè)。2001年,他憑借作品《中空》獲得第21屆橫溝正史推理大獎優(yōu)秀獎,由此正式開始他的推理作家生涯。讀生物出身的鳥飼否宇擅長寫作超乎人們想象、追求極端意外的另類推理小說和以自然生物為背景的自然推理小說,善于在作品中營造詭秘的氣氛。他的以“生物觀察者”鳶山久志和攝影師貓?zhí)锵暮橹魅斯南盗凶匀煌评硇≌f深受讀者喜愛。至今出版的主要作品有《樹靈》《物怪》《天狗》《附體邪魔》《官能的》《本格的》《痙攣的》等。這部作品譯自日本推理作家協(xié)會編著的《罪與惡的境界——推理杰作選》(2013年出版)。
原載《譯林》
責任編輯:李 梅
美術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