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珍 劉建松
品味古典詩詞“亦畫、亦情、亦理”的語言特點,領悟語言、意境、情韻有機統(tǒng)一的藝術魅力,是詩詞學習的著力點和關鍵處。我們往往著眼于詩詞中形象、情感、哲思的統(tǒng)一,在文本的情、景、境三者的協(xié)調性上做足文章,“情景交融,寓情于景”“一切景語皆情語”等術語成了我們的口頭禪和解開詩詞秘妙的“尚方寶劍”。實際上,一些經(jīng)典的詩詞,我們會發(fā)現(xiàn)反常變異多于統(tǒng)一協(xié)調,不合邏輯多于合情合理。不妨以柳永的《雨霖鈴》的解讀為例,進行具體闡釋。
抒情主體反常規(guī)
詞從晚唐誕生以來,內容和視野比較窄,多定型為“男子而作閨音”的代言體式,最突出的特征,是敘說抒情的主體固定為男性創(chuàng)作者所虛擬假想的女性,表現(xiàn)出來的自然是男性擬想和揣摩的世界,和真實的女性視野有很大的差距。況且,用男性的眼光來體認關照女性的心理、言行,總是存在隔膜,不可避免的帶有男性中心主義對女性的欣賞甚至褻玩心態(tài)。
而柳永的《雨霖鈴》在抒情主體上一反常規(guī),完全從作者本人的視野來觀照外在的景物和人物,真實書寫內心的情緒變化,自由抒發(fā)個性獨特的情懷。寒蟬的鳴叫,暮色的蒼涼,船夫的催促,都匯成作家所感所聞的內容。作家完全把自己放到詞中,這就減少了許多的假想,增加了真實的自我。讀者可以直接通過柳永自己的敘述和描繪,用不著揣摩其他因素來感知把握詩詞的情韻,讀者和作品的交流更直接準確,更顯活潑親切。
更重要的是,由于轉換成男性視野,《雨霖鈴》超越了一般女性視野狹小窄仄的時空和溫婉繾綣的陰柔詞風,增添了男人特有的羈旅行役這種更為宏大生命形式的流浪感、時空感。“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閱”高遠而蒙太奇式的意境,是一位閉鎖的女性無論如何也體驗不到的。正如葉嘉瑩所言:“因為是在外的游子,所以他看到高遠的景物,結合了志意的追尋?!庇捎谑闱橹黧w的轉變,一股男性特有的強力的放逐意識,自然把全篇的氣格都振動起來了,“柳永轉折也更多,更是通篇貫氣”(木心),帶領人達到了一個高遠的境界。
言語形式反常態(tài)
文學創(chuàng)作時,一旦情涌動于心,達到一定強度,理性的認識判斷會相對減弱,外在的感知往往會變異、矛盾、不合邏輯。而這些,通常表現(xiàn)為言語形式的反常態(tài),不走尋常路,變形矛盾,出奇制勝,驚人耳目,進而達到藝術上精妙的審美效應。
比如《雨霖鈴》開頭“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三句,如果只像教學參考書中所謂“點明了分別的時間、地點,渲染了分別的氣氛,融情入景,準確地傳達了一種凄涼的況味”,這樣的分析,等于沒說。陷入了孫紹振先生所批判的“機械唯物論”怪圈,在一望而知的知識表面滑來滑去,最終只剩下了沉迷式的贊嘆。按照生活邏輯,應該是“驟雨初歇”,然后“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來勢迅猛,聲音巨大的暴雨,而深秋蟬的叫聲卻是低沉細微。只有驟雨停歇之后,才有可能聽到蟬聲。怎么會先寫聽到蟬聲?這種言語顛倒的反常處該如何解釋?我們知道,秋后的蟬是活不了多久的,寒蟬的悲鳴不僅是凄涼的自然之聲,也是生命的告別之音。即將離開再也見不到的戀人,和將死的秋蟬發(fā)出的低微的悲鳴聲,兩者猝然相遇,敏感的詞人就捕捉到了感應之處,暗合兩人牽動愁腸的哀愁和不舍。所以,在分離時聽寒蟬低吟,確實震撼糾結,放于開篇,合情合理。
再如,歷來被人贊賞的“楊柳岸,曉風殘月”一句,妙在哪里?難道如教參所云,僅僅“是一幅絕美的畫面”?美在哪里?語焉不詳,滑行而過。如果聯(lián)系前一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一句明顯是答非所問,顧左右而言他。為何是名詞的疊加?楊柳是靜止還是動態(tài),是稀疏還是稠密?除了曉風殘月,難道沒有其他景物?這些意象之間有沒有聯(lián)系?但正因為這些精煉的白描,才留下太多的空白。正是這些跳躍的意象,反而更能表現(xiàn)詞人直觀真摯的感受,讓讀者的想象比較自由地參與作品形象的創(chuàng)造,在頭腦中出現(xiàn)相對完整的畫面,達到無理而妙的境界。
行動心理反常理
人的動作、心理一般要符合自身發(fā)展的邏輯。但在強烈情感的刺激下,動作和心理往往會變異,脫離常規(guī)?!队炅剽彙匪蛣e的場面在城外,船夫催發(fā)之后,戀人間的動作居然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皥?zhí)”具體說是“抓得緊,拿得牢,握得住”的本能反應。如果換做一位蹩腳的作者,臨行叮囑可以大寫特寫;而此刻“竟無語凝噎”。為何無語?一般理解為要說的話太多,還不如不說。或者說情緒激動,每句話都很重要,不知要挑哪一句說。其實,一個人和自己最傾心的人離別時,往往會感覺到有種凄涼的寂寞。只有處于無語狀態(tài),雙方才能感受到時間的停滯、留戀的漫長,才能體會到一種銷魂而心有靈犀的美。
更反常的是,“扁舟夜發(fā)后,拂曉醒來,所見唯有楊柳岸的曉風殘月而已,執(zhí)手之人,已在千里之外”(教學參考書),這里就有矛盾了:難道船一夜能行千里?事實上,夜航船不可能這么迅速。這完全是一種心理的變異。由于思念的刻骨銘心,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相互轉化,有意識地極力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那種茫茫世界永不相見的惆悵就來了。拂曉醒來,今宵酒醒何處?按常理應該回答在船上,那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呢?我們想象一下:前晚借酒消愁,此刻涼風一吹,嘔吐一地,爛醉如泥,場面相當狼狽。而詞人,居然對此狼藉現(xiàn)狀一字未提、有意省略,而在醉眼惺忪中出現(xiàn)暗含“離別”意味的楊柳之景和暗示男女情事的“風月”之境。寫作者不愿破損離別后憂郁的凄美,或許寧愿故作輕松瀟灑地欣賞眼前的、甚至是想象出來的風月等萬種風情,來極力規(guī)避自身的狼狽和污穢,以及現(xiàn)實沉重無奈的處境。這樣,沉重和輕盈的心理之間實現(xiàn)了巧妙自如的輕松轉換,運用文學的輕松化解了生命中濃郁的沉重。正如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所說:“我的寫作方法一直涉及減少沉重。”“文學是一種存在的功能,追求輕松是對生活沉重感的反應。”“輕是對生活中無法躲避的沉重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苦澀的認可?!?/p>
《雨霖鈴》能成為不朽的經(jīng)典,不僅僅是作者抒寫了真實的自己和離愁別恨,更主要的是在寫法上實踐了“詩詞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蘇軾)的創(chuàng)作觀念,用“反?!钡难哉Z技法,釀造出不一樣的情韻,使讀者在閱讀文本時產(chǎn)生驚異感和沖擊力,而在閱讀后又有“在情理之中”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