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作為美國自然作家愛德華·艾比的代表作之一,《大漠孤行》深刻地體現(xiàn)出作家在面對自然時復雜而矛盾的心態(tài)。一方面,作家渴望融入自然,用自我意識渲染荒野的靜謐與壯美;另一方面,作家必須尊重自然的自在性,同自然保持距離。這種悖論式的心態(tài)典型地體現(xiàn)了自然書寫中人類主體所面臨的“歸化”或“異化”自然的困境。
關鍵詞:愛德華·艾比 《大漠孤行》 主體困境
作為美國20世紀最著名的自然作家之一的愛德華·艾比(Edward Abbey),其《大漠孤行》(Desert Solitaire)(1968)蘊含了關于文明與自然的最為深刻和真實的反思,不僅被譽為美國文學的“次經典”(minor classic),而且極大地啟迪了之后的美國自然保護運動。對于該作品中的生態(tài)思想,國內外諸多批評者們已經進行了深入、全面的探討,揭示了艾比“對唯發(fā)展主義的批判和對環(huán)境行動主義的倡導”,以及作家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倡導生態(tài)整體主義和生態(tài)中心主義的理念,還有他對于最終實現(xiàn)人與自然萬物自由平等地和諧共處,“徹底融入自然”的渴望。[1][2]101
在論述作品中體現(xiàn)的環(huán)境倫理時,批評者們普遍認為艾比所持的是一種人與自然之間應實現(xiàn)“對立-妥協(xié)-平衡”的觀念,即人與自然的相處模式應該是在對立之下盡力做出妥協(xié),并找到一種人的生存與自然的維系之間的平衡。[3]在《大漠孤行》中,愛德華·艾比的確認為這是一種理想的相處模式。在作品末尾敘述人將離開沙漠前總結道:“秘密在于平衡。有節(jié)制的極端主義。對于兩個世界(自然和文明——筆者注)都物盡其用?!盵4]298他信誓旦旦地宣稱自己和梭羅不同,既要在荒野中尋求心靈的寧靜,又要在文明中享受生活的舒適和伴侶的慰藉。自然和文明也要在人的有節(jié)制的生活中達成一種平衡。
然而,當敘述人在做出這一結論時,卻難以掩飾心中對于自然和文明之關系的種種困頓之感,這種困惑在作品中自始至終都存在著。正如有評論者指出:“在整部書中,我們處處可以感到作者的困惑和難以擺脫的自相矛盾。這來自人類對自然和對文明的雙重需求?!盵5]217事實上,敘述人發(fā)表平衡觀的見解是在最后一章,其標題就是“基石與矛盾”。而在全書的第一章中,作者就告訴了讀者這“基石與矛盾”之所在:“我夢想著一種堅硬而殘酷的神秘主義,在其中赤裸裸的自我同非人類世界融為一體,然而卻仍能在某種程度上生存下來,不受影響,保持獨立,且截然分開。基石與矛盾。”[4]6在這里,艾比精確地點出了其自然書寫中內含著的一個矛盾:自我與作為他者的自然之間的矛盾,或者說主體(ego)的認知與生態(tài)(eco)的客觀存在之間的悖論。
這一矛盾奠定了《大漠孤行》的敘述基調,也是敘述人在其長達半年的大漠生活中在思想上和行動上表現(xiàn)出的多次猶疑和搖擺的根源??梢哉f,在其作品中,“艾比從未逃出過這些矛盾,也沒能解決它們,而是試圖把這些矛盾展現(xiàn)出來,以作為自己掙扎的證據。他一方面要同這個神圣的地方融合,同時又保留住足夠的自己來記錄和限定這個過程?!盵6]而這些矛盾背后所折射出的是自然書寫中的主體困境。
自然書寫作為一種文類描述的是主體或自我對自然進行觀察、探索和思考的過程,而其作用是通過這一過程“發(fā)現(xiàn)某種自我,并且更重要的是,發(fā)現(xiàn)一個‘真正的、‘真實的世界”,繼而將所發(fā)現(xiàn)的信息傳達給讀者。[7]自然書寫所發(fā)現(xiàn)的自我或者世界通常是與文明相對的,和荒野相連的,也就是說,用荒野中的自我來彌補在文明中迷失的人格,用自然的真實來對抗資本化、工業(yè)化的社會。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的,自然作家們采取的策略是異化自然,或者說是將自然他者化、陌生化,也就是突出自然的純潔性、神秘性、獨特性以沖擊讀者的感官,讓他們達成自然重于一切的啟示。
然而與此同時,書寫本身就無法避免主體意識的投射,更何況自然寫作的內容就是“描述作者由文明世界走進自然環(huán)境的那種身體和精神的體驗”,其所追求的效果又是人的自然意識的覺醒,或者是向讀者發(fā)出尊重、保護自然的勸喻和呼喚。[5]1這決定了自然寫作在探索、再現(xiàn)自然的時候會注重彌合自然與主體的分隔,強調人類與荒野的聯(lián)結,反映在美學層面就是歸化自然,或者說將自然自我化、熟悉化,也就是突出自然的可知性、聯(lián)結性,甚至要賦予自然一種人格化的色彩,以更好地向讀者傳達自然意識的意義所在。
這一矛盾性決定了在自然書寫中主體會陷入一個無法擺脫的困境:一方面作為身處荒野中的人類努力保持同自然萬物的距離,不張揚自身的主體性,不試圖介入和主宰自然中的其他組成部分,甚至愿意同他們建立一種主體間性關系,即承認“每一個物種都具有主體性,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都有自己的主動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方式,有自己獨特的顯現(xiàn)方式,而且每個物種都是一個獨立的統(tǒng)一體”,進而“形成自己的主體與他者的主體之間的主體間際交流”。[2]1但另一方面,人類主體又必須面對的事實是自己是荒野中惟一的思想者和言說者,對自然他者的描述和思考必然會對它們施以意識和主觀建構,這樣自然書寫中的主體就成為了超越性的主體,扭曲了其不干擾自然自在的本意。此外,人在與自然交互的過程中,又因為有更大的主觀意志力和行動力而往往占據著上風,與其他自然主體之間的關系也失去了其所追求的平等性。這些構成了自然文學中主體的困境。
以深入荒涼、廣袤的美國西部大漠獨居和探險而聞名的自然作家愛德華·艾比以極為坦誠的態(tài)度對待這一困境,更是在《大漠孤行》中真實地記錄了身處荒野之中主體所遭受的困惑與兩難。梳理和分析該作品中主體所面對的困境,不僅有助于深入理解艾比作品的深刻性和豐富之處,也能夠就人與自然應構建何種生態(tài)關系帶來更多的啟發(fā)。
在《大漠孤行》中,敘述人作為公園管理員,只身來到猶他州東南部的拱石國家保護區(qū)(Arches National Monument),在荒涼的沙漠和峽谷之間度過了四月到九月的半年時間。在這半年里,他要么沉浸在寧靜的沙鄉(xiāng)中,要么穿梭在峽谷的激流間,大部分時間都是孤身一人,直接面對赤裸裸的自然。身處大漠荒野中的敘述人一直懷有一種融入自然的強烈渴望,他努力找尋同自然萬物的聯(lián)接,希冀同自然中的其他物種平等自由地共處、交往,并愜意自如地作為自然的一部分在大地上游走、生存。然而與此同時,他也警惕自己介入自然的危險,不斷告誡自己要保持同自然中其他生物之間的距離,因為保護自然的最佳途徑就是要遠離自然,讓自然萬物在不受人類干涉的情況下自在地生長繁衍。全書自始至終敘述主體都在這兩種傾向之間猶疑、徘徊,所產生的裂隙留給讀者以強烈的印象。
在初入大漠的第一個清晨,獨居的敘述人目睹了初升的旭日映紅了遠處的雪山和近處的沙丘的壯觀景象,他欣然說道:“我們相互問候,太陽和我,隔著九千三百萬英里的黑暗的空虛”,而且“我并不孤獨。三只渡鴉在平石邊盤旋…要是我懂得它們的語言就好了。我寧愿同地球上的鳥兒交流思想……”。[4]7這種希求與自然萬物為友的思想使人不禁聯(lián)想到了瓦爾登湖畔的梭羅。在之后的體驗中,敘述人也不斷地尋求靠近自然,與自然中的其他生物甚至是無生命物體交流。他試著與響尾蛇和平共處,想與住地附近的一棵杜松找到聯(lián)結,向往著擁抱群山和天空,愿意“直接地、赤裸裸地向宇宙敞開意識的懷抱”。[4]259看到跑走的小鹿,他喊道:“回來!我想同你聊聊!”[4]36在沙漠的黑夜里行走,他打開手電,卻意識到“它把人和周圍的世界分開了。如果我打開電筒,我的眼睛適應了它,那么我就只能看到我前面的一小片有光的地方;我就被隔離了”。[4]14這種被隔離的擔憂和對融入自然的追求在《大漠孤行》中極為強烈。
正是因為敘述人意識到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生生相息,自然萬物組成了“一個井然有序的行動和過程的體系”,他才希望接近自然,在荒漠的懷抱中徜徉和自由地棲居。[4]113對于他來說,接近自然給予了他一種“懷舊感”,走進荒野就如同回到了“我們都源于其中的大地母體”。[4]189人類長期以來已經丟失了這種對母體的依賴感,但這種渴望“依然存在,遙遠,同時親切,它埋藏在我們的血液和神經中,超越我們,不受束縛”。[4]190這種視自然為家園,盼望與自然融為一體的觀念契合了生態(tài)思想家們所主張的生態(tài)整體論思想,即認為“人不是與自然分離的個體,而是自然整體中的一部分”,自我的實現(xiàn)“一個不斷擴大與自然認同的過程, 其前提就是生命的平等和對生命的尊重”。[8]64
帶著這樣的理念,沉浸在沙鄉(xiāng)中的敘述人也享受到了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巨大滿足感和身心被自然的親切與寧靜所充溢的幸福感。這在全書敘事的高潮部分“沿河而下”這一章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這一章記述了敘述人和一位友人沿著科羅拉多河漂流而下,探索即將被水庫淹沒的峽谷地區(qū)的經歷。他們在河灘上做早餐的時候發(fā)現(xiàn)食物和水里都摻雜了泥沙,然而敘述人卻毫不介意,因為“沙子成為了我們存在的一部分,我們就像呼吸一樣認其為理所當然之物了”。[4]186峽谷中漂流數(shù)日之后,兩人是如此地陶醉在自然的靜謐與神奇之中,竟然已經不能區(qū)分出自我同自然的界限了,已然同峽谷融為一體,達到“物我合一”的境界了:
“‘誰是拉爾夫·紐庫姆(同伴名——筆者注)?我說:‘他是誰?
‘是啊,他說:‘誰又是誰?什么又是什么?
‘對啊。我說。
我們正在融合,分子交織在一起。就是所謂的主體間性——我們都染上了河流和峽谷的顏色,我們的皮膚和背陰處的河水一樣是紅褐色的,我們的衣服覆蓋著泥沙,我們的赤腳上板結著淤泥,像蜥蜴的皮一樣硬,我們的胡須被漂白成沙子的顏色——甚至還能透過我們的眼瞼看到的一點眼球也變成了珊瑚似的淺紅色,那是沙丘的顏色。而我想,我們聞起來也像鯰魚的味道吧。”[4]209
在另一個地方,面對無垠的荒漠,他也抒發(fā)了同樣的感慨,甚至想象自己從人類羽化成為了自然界的其他事物:
我感到自己陷入到了這景色之中,像一塊石頭,一棵樹,抑或是一片小小的、模糊的、靜止的輪廓一樣,被固定在了這個地方,披上了沙漠一樣的顏色,帶著想象的翅膀,通過飛鳥的眼睛俯瞰著自己,看到一個人類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隨著鳥兒高飛,進入到那夜色之中,這風景也開始后退,變得越來越小。[4]243
可以說這種對與自然儼然交融境界的追求是支撐敘述人不斷深入荒野探險的動力所在。作者也似乎通過對于這種境界的描寫激發(fā)讀者對于自然的崇敬與向往,這也是《大漠孤行》擁有的巨大魅力之所在。
然而,敘述人在找尋與自然的聯(lián)結的時候也清醒地覺察到,所謂的融合和聯(lián)結,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愿而已,無論自己如何思考或行動,自然都靜存于彼處,不會受自己所動,這也使他反思自己融入自然的沖動過于虛無縹緲,進而“通過反諷、幽默和對事實或理性的強調抵制自己身上的浪漫主義傾向”。[9]39因此,在強烈期望著融入自然的同時,在作品中敘述人面對自然也是遲疑的,或是現(xiàn)實的,他意識到自己的荒野探險破壞了自然本有的寧靜,而尊敬和保護自然最好的方式是遠離它,而非靠近。就像許多生態(tài)思想所勸誡的那樣:“人類的生活應最小而非最大地影響其他物種和地球?!盵8]64
作家艾比曾說:“萬物除了他們自身之外,再不意味著其他”。[9]42在《大漠孤行》中,敘述人也一再強調這種自然的自在性,經常在靠近或接觸自然之后立即筆調轉向,強調自己與自然相互作用的不正當性或可笑之處,向讀者暗示:遠離自然才是應該的選擇。當敘述人匍匐在地上觀察能夠同自己和平相處的響尾蛇同另一條蛇交媾之時,他立即認為自己是一個“無恥的偷窺者”。[4]22他試圖同駐地附近的一棵杜松產生聯(lián)結,卻“失敗了”,因為“我一直無法發(fā)現(xiàn)杜松的本真”,“直覺,同情,移情,都無法指引我找到這個生命的內心”。[4]30-31在小鹿并沒有感受到我的善意并奔逃消失后,他問自己:“我為什么還要再打擾他們?”[4]36他認識到,自在的自然或許更多地只是物質性的存在,試圖融入自然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因此,他認為荒野是一個“拒斥他”的地方,是“人類不需要涉足進入”的避難所。[4]254
這種既渴望接近自然、融入自然,又意識到自然之不可接近性和自在封閉性因而還是遠離自然為好的矛盾心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了全書的末尾。在敘述人即將要結束管理員的工作,離開保護區(qū)的時候,既對陪伴自己半年的拱石、杜松和沙丘戀戀不舍,稱它們?yōu)椤拔易约旱?,我的孩子們,我所擁有的,我因為愛的權利而擁有的,因為神圣的權利而擁有的”,充溢著與沙漠的一切找尋到聯(lián)結而又即將失去的感傷,又同時頭腦冷靜地意識到:“這片恬靜而原始的處女地會因我的離開和沒有游人而充滿感激,會為此長紓一口氣…當我們都最終離開時,這片地方和這里的物種都能夠回到他們古老的狀態(tài)中去,不經受人的匆忙、焦急而沉郁的意識的觀察和攪擾?!盵4]300可以說,敘述人在大漠中始終期冀著靠近,卻又清醒地同自然保持著距離,他的徘徊代表著眾多自然愛好者的糾結和矛盾復雜的心態(tài)。
透過《大漠孤行》可以清楚地發(fā)現(xiàn),在靠近或遠離自然之徘徊的背后,是作者更深層次的認識論上的矛盾,即面對自然,是以自我為中心,用自我的認知體系去統(tǒng)攝自然中的萬物,找尋自然對于自我的意義,最終實現(xiàn)自我中荒野維度的發(fā)現(xiàn)和自我意識的喚醒,還是以自然為中心,意識到任何用人類的認知去歸納和內化自然的做法既是對自然都是一種壓迫,也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因為自然有其無比豐富性和深刻性,超越人類的認知,因而尊重自然意味著承認自然的客觀存在性和不可知性,以及人類及其意識都是自然的一部分。這一自我(ego)中心或自然(eco)中心的矛盾像兩股暗流,始終洶涌在文本之中。正如有評論者所說:“主導自我之外的存在和臣服(或從屬)于它的渴望同時存在,構成了本書的基本張力”。[10]
在艾比的另一部作品《向著家園的旅程:為美國西部辯護》中,他曾說《大漠孤行》“是個人的歷史而非自然的歷史”,是對他“旅行和探險經歷的敘事性記述”。[11]20可以說,《大漠孤行》記錄的是自我的荒野冒險史,書中的敘述人也是從自我出發(fā),以他的主觀視角去探索、描述和思考自然,并試圖將自然統(tǒng)攝到他的思想和情感體系中來。在到達大漠的第一個早上,面對天高風清、巨石蒼茫的美景,他不禁擁有一種強烈自我占有欲和統(tǒng)治欲:“我想知曉一切、擁有一切,親密地、深邃地、完整地擁抱這美景”。[4]6他認為,人在荒野之中總會用自己的主觀觀念去統(tǒng)攝自然萬物,比如對待形態(tài)萬千的拱石,虔誠的西部人看到的是造物主的偉大,地質學的學生發(fā)現(xiàn)的則是自然的統(tǒng)一,“你或許看到的是一個象征、符號、事實或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或者是一個包含所有事情的意義”。[4]41拱石對于深入荒野中的人來說,其價值是“激起人們的感官,讓思想驚奇地跳出習慣的藩籬,迫使我們重新喚起對于偉大的意識”。[4]41在大漠之中游蕩的人在敘述人看來不僅是一位旅行者、探險者,更是一個自我的發(fā)現(xiàn)者和“生命的勘探員”,去找尋“真理的顯現(xiàn)”,即自然能夠給人類提供的財富。[4]49這種對自然對于自我的意義的強調正是以自我為中心去發(fā)現(xiàn)自然,統(tǒng)攝自然的自然觀的表現(xiàn),也契合了自然書寫的傳統(tǒng),因為“畢竟荒野是強化人類意識的契機,促使他們對照著非我來定位自我。荒野也是內省的跳板。而且最偉大的文字,那些能夠照亮處于中心位置、并能感受到自我中心地位的生命的文字,強化了這一過程。”[12]
此外,《大漠孤行》中對于荒野的描述和展現(xiàn)總是充滿著濃厚的主觀色彩,敘述人總是用一種強烈的自我意識去觀照自然萬物,理解他們,甚至介入他們的存在,“艾比強大的自我?guī)缀踉诿恳徽露加兴宫F(xiàn)”。[13]盡管敘述人在全書開始信誓旦旦地說要“抑制住內心對于自然人格化的沖動”,但在他接下來的敘述中這種沖動卻常常主導著他。這在敘述人對沙漠植物的描述中體現(xiàn)得最為強烈。在他的眼中,巖薔薇是“最可愛的花兒,像一個美麗的小女孩一樣歡樂、甜蜜”,刺梨花“對蜜蜂的進入抱著性感的溫柔”,仙人掌“矮小,卑微,默默無聞”,而絲蘭“美麗卻怪異”,這些植物在大風缺水的沙漠嚴酷環(huán)境中顯得“勇敢無畏、生機勃勃”,在沙漠的“開闊和自由中,愛綻放得最為燦爛”。[4]26-29這種對自然的人格化渲染在對于巖石、峽谷、流水、風、禿鷲等等的描述中都顯露無疑,是自我中心化的自然書寫的外在表現(xiàn),在文本中牢固樹立了主體的中心地位。還有評論者指出,在作品諸多場景中都出現(xiàn)了篝火,對自然的描述都圍繞著篝火展開,意味著作為生火之人的敘述人自我意識的中心地位,從敘述人第一天晚上生起篝火到他離開前看著同一地點的篝火漸漸熄滅,象征著自我意識來到荒野并最終遠離,而“‘儀式性的篝火是全書的中心點”。[11]22
然而,對于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自然書寫,艾比也有著警惕性的反思,因為他意識到“人類世界的藝術和想象永遠無法和真實的自然世界的豐富性和多樣性相匹敵”。[14]93在全書的開始,艾比就在序言中承認他的作品“不能涉及或展現(xiàn)構成存在本質之真實的統(tǒng)一聯(lián)系模式”,因為他自己“關于真正的存在本質一無所知,也未曾見到過”。[4]xi自然具有單一的物質實在性和內在價值,其深度和廣度是人類的認知無法把握的。在大漠中深居的敘述人也充分地感受到在永恒廣袤的自然面前人類的思想和痕跡都是微不足道的,人也不能憑借個人意識這種“毫不重要甚至可以說是虛無縹緲的現(xiàn)象”來透徹地理解這個世界。[4]144他感嘆道:“人們在世間匆匆,城市興起衰落,整個文明出現(xiàn)消失——然而地球仍在,改變微乎其微…人是一個夢,思想不過是虛幻而已,只有石頭是真實的。石頭與太陽”。[4]219沙漠中的斜陽,舞動的卷風,燃燒的灌木叢,自然的萬物對于人意味著什么?“什么都不是。它們就是它們,不需要什么意義。大漠躺在身下,遠遠超越了任何人類可能的質化。因而,它是崇高?!盵4]219在另一處,他又進一步說道:“大漠無言…它處在那兒,是赤裸裸的存在,罕見、空曠、莊嚴,完全沒有價值,不招徠愛而是沉思”。[4]270此外,“大漠具有某種品質,這種品質是人類的感覺無法內化的,而且至今為止也沒能去內化它”。[4]272
這種觀點和人類在荒野中尋找意義和價值的思想可以說是針鋒相對的。自然有其純粹的自在性,任何用人的思想去統(tǒng)馭它的嘗試都是徒勞的,因而真正的尊重自然就要以生態(tài)為中心作為其認識和行動的出發(fā)點,意識到自然是不能去定義、去理解、去歸化的。因此,當敘述人在荒野中探險時,他總是時刻提醒自己,不要用自己的意識過多地玷染自然,尊重自然還是要尊重自然的自在性。在聽到遠處鴿群的叫聲時,他起初陷入了對于鴿子發(fā)出的“悲悼”而“哀怨”的鳴叫的想象之中,認為那是“被分隔的心靈在努力重拾失去的聯(lián)系”,然而緊接著就反思道:“毫無疑問要拒絕這種類比。把對人類的同伴更適合的關心施加給鴿子是愚蠢的和不公平的,既然鴿子有它們自己的嚴肅的關懷”。[4]18-19拱石的壯觀和瑰麗都不應是喜愛自然的原因,沙漠的缺水和狂風也不應是討厭自然的理由,自然有自己的存在邏輯,它的溫柔或嚴酷都是其客觀的存在,并不迎合人類的悲喜。他也拒絕為自然景觀命名:“為什么要命名它們?虛榮。虛榮,只是虛榮而已:對命名的渴望同占有欲一樣糟糕。讓它們獨自存在——它們就還會留存幾千年,沒有任何來自于我們的榮耀?!盵4]288
在全書的多處,無論是在攀登覆雪的高山,還是在幽邃的溪谷洞穴中,敘述人都不斷地拒斥自己內心將主觀意識強加于自然之上的沖動,轉而強調自己在荒野中的探險是要“直面赤裸的存在,本原的,基礎的…不帶任何人為賦予的品質”。[4]6艾比在其日記中曾說,自然的吸引力就在于其“未經人類意識的投射,未被藝術、科學或神話所闡釋,表面上沒有人類的任何痕跡,同人類的室內世界沒有明顯的關聯(lián)”。[14]185而正是自然擁有這樣的品質才能讓處身荒野之中的人直面赤裸的存在,明白自然的神奇和偉大之處,從而發(fā)自內心地去尊重和熱愛自然。也就是說,正是自然世界的自在性使其對于人類具有獨特的魅力和價值。
從靠近或遠離之徘徊到自我或生態(tài)之掙扎,《大漠孤行》中的主體在認識和行動上都遇到了強烈的矛盾和困境。這一困境決定了艾比作品中的自然書寫具有很大的復雜性,也使得其文本更加豐富和真實。正如其傳記作者所總結的:“雙面性是艾比作品的關鍵特征?!盵15]這種困境不僅是像愛德華·艾比這樣熱愛自然之人的困境,也是自然書寫和生態(tài)學思想的困境。對于這一困境進行深入地思考,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大漠孤行》的思想,也能夠對于自然書寫這一文學門類與生態(tài)學思想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一些有益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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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黃賀,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外語教學部講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