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小云
盛小云小學畢業(yè)照
有句話叫作嚴父慈母,而我家卻是慈父嚴母。母親給我制定了短期訓練計劃,目標是90里必須登臺自彈自唱一首開篇,以此考察我能否勝任演員這份工作,再決定我是否從藝。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將決定我今后的發(fā)展道路。清晨六點起床梳洗,練聲練氣45分鐘,7點吃早餐,8點開始學習專業(yè),聽錄音學習唱腔,練習開篇和琵琶彈奏,下午聽書結(jié)束后繼續(xù)練習,晚上聽書學習。我每天都沉浸在緊張的學習中。
母親很有自知之明,她說:“我和你父親的長處是角色的刻畫和配合的默契,彈唱不是我們的強項。但是彈詞演員的‘說、噱、彈、唱、演’五大技巧缺一不可,而‘彈唱’至關(guān)重要!”為此母親化了360元替我買了一臺索尼收錄機。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360元啊,幾乎花去了家里所有的積蓄。母親說:我和你爸都是老腔老調(diào),你要跟‘錄老師’學。否則很容易學‘僵’,成為藝病就難改了?!闭悄赣H一步步地正確引導,才使我沒有走彎路。
那時我們家和評彈研究室只有一墻之隔,那里的評彈資料一應俱全,母親就經(jīng)常找在這里工作的小孫借資料。當年的小孫便是現(xiàn)在蘇州評彈團團長、評彈學校校長孫惕,也是我現(xiàn)在工作中的搭檔。后來他說,當時每天上班都能聽到我在練唱,他對我的評價是“很用功”!母親常請他幫忙翻錄各種流派的經(jīng)典開篇和唱段,以此作為教材。母親對我的要求非常嚴格,學習進程抓得很緊。第一首開篇學的是蔣調(diào)《鶯鶯操琴》。我當時不懂樂理,也沒有唱腔的譜子,只能跟著錄音機學,完全靠聽、模仿,絕大部分學會了,但個別音符仍會聽偏,唱不準,有時今天學會明天又忘了。母親教我一個方法:每天晚上臨睡前把當天學習的唱腔復習一遍,第二天清晨再練習一遍,這樣學習的思路比較清晰,也不容易忘記。我在練唱時,母親從不走遠,我也粘在她身邊,她洗衣服我練彈奏,她燒菜做飯我練唱腔。母親經(jīng)常是一面做家務(wù)一面督促我,不對的地方及時糾正。12歲的我,幾乎沒有玩耍的時間,基本功的練習枯燥而乏味,母親的嚴厲常常使我淚流滿面,慈祥的父親不忍看到我委屈的樣子,知趣地回避了。
盛小云和秦建國合作的長篇評彈《白蛇傳》
時間過得飛快,三個月的突擊訓練接近尾聲。第87天,母親安排我在他們長篇演出之前登臺奉送一首開篇。經(jīng)過一番修飾的我,怯生生地抱著琵琶走上書臺,只覺得兩腿瑟瑟發(fā)抖,心中怦怦直跳。聽眾看到一個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認真、緊張地端坐書臺,因人矮腿短夠不到踏腳,不時用腳尖調(diào)整著它的位置,引起了一陣哄笑聲,接著響起熱烈的掌聲。父親為我伴奏,先開口做一番介紹:各位老聽眾,今天由小女為大家演唱開篇《鶯鶯操琴》,剛學了87天,請諸位考考她,是否能打60分?你們給的分數(shù)就是決定小女能否從事這個職業(yè)的依據(jù)。如果唱得不好,請大家多多原諒,畢竟年紀還小只有12歲。聽眾們再次響起了一陣掌聲,這才讓我稍稍放松了一點。
“請聽開篇《鶯鶯操琴》”,我報了一下開篇名,接下來“香蓮碧水動風涼”這一句怎么唱出來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實在是太緊張了,反正過門到了一張嘴,詞和腔就機械地飄了出來。工整呆板的唱腔伴著稚嫩清脆的聲音居然又引來一片掌聲。觀眾的鼓勵使我慢慢鎮(zhèn)定了下來。誰知一松懈漏了兩句描景的唱詞,那時我的腦子非常清晰:漏了得補上!于是把漏了的兩句補了上去,然后再跳過剛才已經(jīng)唱過的兩句順了下去。這個小小的差錯連在臺邊兩眼直盯著我、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的母親也沒有聽出來。
少女時代的我信奉一個宗旨: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所以遇到任何難事從不打退堂鼓,而是知難而進,享受通過自己努力而獲得的成果。12歲的我闖過了人生的第一關(guān):初試及格,繼續(xù)學習評彈。從此我跟隨父母開始了正式的學藝生涯!
當時的評彈市場興旺,演員收入頗豐,所以這個職業(yè)倍受青睞。傳統(tǒng)拜師收徒的情況雖然很多(我跟父母學藝也曾得到時任蘇州市評彈團團長費瑾初的支持和認可),但當時評彈界四大團體:上海、蘇州、浙江、江蘇的招聘制度很嚴格,只收評彈學校的畢業(yè)生。我要進蘇州評彈團必須有蘇州評彈學校的畢業(yè)證書,所以考評校是我從藝的必經(jīng)之路。
1981年5月,蘇州評彈學校開始招生了,當年報考人數(shù)達到萬人以上,名額好像只有二十幾個,真是生源充足,競爭激烈。學習了五個月的我也報名參加了考試,結(jié)果名落孫山?;丶覔涞酱采洗罂抟粓觥D赣H鼓勵我:不進評彈學校也能說書,路在自己的腳下,只要你勤奮刻苦,不怕沒團要!我擦干眼淚點點頭,暗暗下定決心:我一定要成為一個好演員!
俗話說:冬練三九。我按照傳統(tǒng)的練功方法嚴格要求自己。以前書場都沒有空調(diào),臺上演出時衣服穿得少,手容易凍僵,琵琶很難彈好。冬天,我索性把手放在冰水里凍僵,然后彈到發(fā)熱,再放至冰水里凍僵,再彈熱,如此反復訓練,再冷的冬天我演出時手指靈活、彈奏自如。蔣調(diào)、俞調(diào)、薛調(diào)、麗調(diào)、侯調(diào),在一年多時間里我學習了多種流派。每天父母親演長篇前的開篇是我的任務(wù),唱完開篇就在臺下聽書。開始我聽書比較認真,還時常會“扳錯頭”。慢慢地開始走神、開小差了,甚至溜到房間磨蹭半小時再回書場。母親注意到了這個情況,知道我書已經(jīng)聽熟,就調(diào)整方案:讓我正式上臺說書。
我是幸運的,在我藝術(shù)成長道路上有母親幫我做合理的規(guī)劃和引導。母親是我的啟蒙老師,可以說,沒有母親的發(fā)現(xiàn)和苛求就沒有我的今天。我由剛開始的送開篇、“插邊花”,逐漸發(fā)展到跟父母拼“三個檔”,甚至可以雙檔演出了。但由于我不是評彈團的演員,所以不能掛牌,也就是說我是一個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的非正式藝人,業(yè)內(nèi)行話稱之為 “飛兄”。為此我特別自卑,也暗暗為自己的前途擔憂著。
一次,我隨父母去上海浦東演出。蘇州市評彈團報到書場是我父母的雙檔名字。母親像往常一樣向場方(書場經(jīng)理)提出能否把我的名字寫在廣告牌上,場方不同意,說會影響票房業(yè)務(wù)。因當時我在其他地方已演出了一段時間,所到之處口碑很好。在母親的再三堅持下,場方勉強答應讓我試試,但如果聽眾有意見就立即叫停。他們的對話我在外面聽得清清楚楚,憑什么還沒聽就否定我?我既氣憤又委屈!不就是沒演出證嗎?我暗暗下決心:今天要給點顏色你瞧瞧!
我自信地走上書臺,場方就坐在第一排的角落里,靜靜地“把著脈”。“請聽開篇,《紫鵑夜嘆》……”誰知唱到一半,琵琶的第一根弦斷了,我不慌不忙調(diào)整了彈奏方法,用三根弦的琵琶不露痕跡地完成了整首開篇的彈唱。在熱烈的掌聲中,我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下書臺,回頭用得意的目光瞟向場方:我唱得怎么樣?書場經(jīng)理站起來為我鼓掌!他微笑著走到后臺,夸了我一番,也道出了他的難處并作出了決定:“上海地區(qū)對演出管理比較規(guī)范,沒有演出許可證一律不能掛牌。既然聽眾很歡迎,我們就瞞上不瞞下,打了個擦邊球,登臺不掛牌?!?/p>
這件事情對我打擊很大,政策越來越緊,演藝市場越來越規(guī)范。我1981年落榜,1982年評校沒有招生,明年1983年是否招生還未知。眼看自己一年年長大,能登臺說書了,卻不能掛牌正式演出,心中焦急萬分:我的出路在哪里?。?!
機會終于來了,母親的師兄胡鹿鳴正缺少一個拼雙檔的下手。他們團里給出一個名額,讓他自己去尋找合作者。胡老師看了我的演出后就作了決定,只要答應和他拼檔就可以進浙江省德清縣評彈團,每月工資加補貼有百余元之多。得到這份邀請,心里既高興又激動,終于有單位要我了,終于可以賺錢養(yǎng)活自己了,終于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評彈演員了,終于再也不用受別人歧視了!1982年的一百多元已是高收入了,這對一個13歲的孩子而言太有誘惑力了!母親把決定權(quán)放給了我。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生平第一次,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擁有評彈團正式演員身份,告別“小飛兄”這個讓人尷尬的稱謂,這是我自學藝以來夢寐以求的愿望!但是,德清縣評彈團在業(yè)內(nèi)屬于小團,而我心中的目標是進入具有實力的四大團體。是進德清團,還是繼續(xù)考評校?經(jīng)過一夜的思想斗爭后,清晨我向母親說出了自己的選擇:我不去德清團,明年再報考蘇州評彈學校!母親尊重了我的選擇。
1983年,我拿到了夜校初中文化補習班的畢業(yè)文憑(我初一就輟學開始學藝,考評彈學校的要求是中學畢業(yè))。當年第二次報考評校,終于如愿以償踏進了向往已久的評彈藝術(shù)的搖籃,隨母姓更名為盛小云。
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更讓我珍惜。這次走進校門好像是一個“回爐”的過程。我有一點基礎(chǔ)和實戰(zhàn)經(jīng)驗,但以前是照葫蘆畫瓢,許多東西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現(xiàn)在可以通過正規(guī)的訓練和理論學習,在“說噱彈唱演”的綜合技巧上有一個全面的提升。從《老六板》到《花三六》,從《十稀奇》到《庵堂認母》,從朱慧珍的《宮怨》到徐麗仙的《情探》,我似海綿吸水般地汲取養(yǎng)分,如饑似渴地勤學苦練。暑期,我就跟著父母出碼頭登臺實踐,向觀眾作匯報演出。
當時的評校是三年制中專,在校學習兩年,第三年分到各個團體學習長篇。那時是定向招生,我的單位是蘇州市評彈團。1986年春季的一天,正在跟師的我被提前召回學校排練節(jié)目。原來蘇州評彈學校名譽校長陳云首長來江南視察,希望能聽到學生的匯報演出。校領(lǐng)導非常重視,立即召集學生回校集訓。由畢康年、余尉紅、王鷹等校領(lǐng)導組織帶隊,由三年級和二年級的學生共同組成匯報演出的小分隊,其中包括蔡紅虹、王勤、丁建惠、楊正、陳忠樺和我(很可惜,這些同學現(xiàn)在大多都已改行,如果堅持下來,都能成為評彈界的中流砥柱)。
最美人間四月天,四月江南更迷人。此時的西子湖畔花兒吐艷,柳枝婀娜,碧水傳情,處處芳菲浸染,真是人間天堂,美不勝收。但我們卻無心游覽觀賞,代表評校向老首長匯報演出可壓力不小,每個學生都在抓緊時間認真準備,生怕演不好。
上午,一輛中巴駛進西子賓館,背著槍的門崗走近車輛,核實每個人的身份。雖是正常例行檢查,但我還是止不住心跳加速,既緊張又興奮。我們被安排在一個大廳里,排練、對書、調(diào)音、化裝,個個都緊張地忙碌著。匯報演出在一個并不太大的會客廳進行。記得當時是二年級的顧真瑜同學報的幕:《三笑》《庵堂認母》《青春之歌》《情探》等……兩個多小時的匯報演出結(jié)束了,聽得首長拍手叫好。副校長王鷹老師悄悄地問首長,您給孩子們評個分吧,能打60分嗎?誰料老首長哈哈大笑說:“什么60分啊,太少了,可以打80分?!鳖D時客廳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師生們個個歡呼雀躍,激動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老首長的話是對學生們的鼓勵,更是對老師們的肯定!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三年艱辛的校園生涯結(jié)束了,1986年,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走出校門,進入心儀已久的蘇州市評彈團。
初踏上工作崗位,我和父親拼檔演出長篇彈詞《白羅山》。記得第一個碼頭在常熟王莊鎮(zhèn)的一個大隊里,場方用裝著磚頭的拖拉機順便來接我們。那是很冷的冬天,我和母親依偎著坐在磚頭堆上(母親已退休,跟在碼頭上照顧我們的衣食起居,也便于督促我),我用滑雪衫的帽子兜在頭上,戴著口罩,圍著圍巾,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拖拉機行駛在坑坑洼洼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左右搖晃,不停地顛簸著。離演出地點越來越近,心里不免有些恐慌和不安:現(xiàn)在是正式演員了,聽眾對我的要求不一樣了,我第一次獨擋一面,是否能演好?是否能獲得聽眾的認可?是否能站穩(wěn)這三尺書臺?是否真能勝任這份職業(yè)?心里七上八下,有些緊張,有些忐忑,一個個問號隨著拖拉機的“突突”聲來到了大隊。
這是一個標準的農(nóng)村茶館書場,平時聽眾并不多。書場雖小,一應俱全,七星灶、狀元臺、百腳凳……第一場的演出還算順利,從聽眾熱烈的掌聲中我感覺到。以后每天排練、演出我更不敢懈怠,還精心安排了開篇:《新木蘭辭》、《杜十娘》、《宮怨》、《紫鵑夜嘆》,麗調(diào)、蔣調(diào)、俞調(diào)、薛調(diào)……各種流派竭盡我能地展現(xiàn)出來,聽眾越來越多,開場后還不斷有聽客舉著長凳往里挪,見縫插針地坐下來,小小書場擠了200多人,給我增添了不小的信心:我能!我一定能站穩(wěn)這三尺書臺,我一定能成為一個聽眾喜愛的好演員!
那時的書場不禁煙,聽眾幾乎都是男性煙民,抽煙、喝茶、聽書,這是許多江南書迷頗感愜意的一種娛樂方式。但對于說書先生,特別是年輕女孩來說,卻是嚴峻考驗!煙嗆得咽喉發(fā)毛發(fā)痛,衣服被熏上了濃濃的煙味,由于演出服不能常洗,這味兒留在上面很難聞。盡管不喜歡這種環(huán)境,但觀眾的掌聲讓我樂在其中,忘卻不適。
1987年3月,團部業(yè)務(wù)組安排我和父親去張家港演出。城里有兩家書場,相距只有步行5分鐘路程。這就是業(yè)內(nèi)所謂的“敵檔”,打擂的意思。如果雙方實力懸殊,落敗方只能卷鋪蓋走人,我們行話稱為“漂脫”!對方書場是當紅的兩位名演員,實力強,書目新,是有名的“碼頭老虎”。攤上這樣的敵檔,壓力山大。當夜,我夢見臺下只有4個聽眾,噩夢驚醒,心有余悸……沒想到15天的長篇連續(xù)演出,票房天天攀升,口碑甚佳,后期場場爆滿!
兩次的長篇演出站穩(wěn)了腳跟,我信心倍增,藝術(shù)道路也隨著我們父女倆從一個個書場穿梭中慢慢地向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