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

源自徽州績溪的徽水，是青弋江的重要支流之一。徽州對于涇縣的人文影響，因舊時的徽水烏筏的順流而下，比其他任何地方都直接而迅速。烏筏是用粗壯的毛竹經(jīng)殺青、彎曲、串扎而成，其吃水淺，浮力大，承載重物仍可過淺灘、渡深潭，于崇山峻嶺中游刃有余。

而發(fā)軔于唐代的徽水烏筏，承載過無數(shù)官員的行篋、商人的貨物、詩人的豪興以及學(xué)者的思想。

“千柱落地”和“洋船屋”

徽水的一條支流叫“丹溪”。自丹溪左岸的溪頭都往山洼里走，仲春的油菜已經(jīng)結(jié)籽了，但尚未黃熟，桑樹葉子被太陽照得發(fā)亮。沿著間或有麻石鋪就的山路，我穿行于草木之間，吃力尋找一座其俗名為“千柱落地”的古建筑。我在溪頭都打聽它的時候，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兩年前一對美國人也去了那里。

“千柱落地”的本名思誠堂，位于涇縣西陽鄉(xiāng)周村瑯山村民組。一座古民居有1000根柱子，叫人不敢相信，而給我指路的當(dāng)?shù)厝?，居然又加了一句“萬頭朝天”來夸張它，稱那里的馬頭墻犬牙交錯，蔚為壯觀。

我國史書對于歷史的記載，偏重于帝王將相，民間事件雖有大量明清筆記傳世，但往往零打碎敲，掛一漏萬，而且那些似是而非的道聽途說，大量糅雜其間。因為找不到一丁點有關(guān)思誠堂的史料，只得復(fù)述當(dāng)?shù)睾绽先说目诳谙鄠鳎好髂┢涮娆樕焦跐h口做茶葉及桐油生意，用雞公車推了錢回故鄉(xiāng)建思誠堂——千柱落地。

目前這個古民居建筑群已頹敗大半，但仍有三門三巷的七處分宅保存完好。其麻石門框、花磚門墻、方形石磉、白石踢腳坊、一字“四水歸堂”天井，以及刻有蝙蝠、萬字等圖案的廂房遮羞板，均毫無損壞；而其高墻、巷道、排水溝和馬頭墻，亦儼然如初。正在水泥曬場上忙碌的一位駝背老人提醒我：從這邊曬場到那邊小河，以前全是房子。專家認為，思誠堂內(nèi)部現(xiàn)存的梭形柱構(gòu)件，是典型的明末清初建筑特征，這多少印證了當(dāng)?shù)貍髡f中的某些真實成分。

我在意的不是思誠堂的龐大規(guī)模，而是它所散發(fā)出來的那種濃郁的民間氣息。龐大古民居建筑群于涇縣不止西陽鄉(xiāng)周村一處，黃田鄉(xiāng)馬沖就有太史第遺址，俗稱“九門十三巷”遐邇聞名。傳說其前墻九門后屋五進，因當(dāng)年有人要告他觸犯皇家的“九五之尊”，嚇得房主于慌亂中不但堵了前面的兩個門，而且攔腰砌一道高墻，將宏大規(guī)模的五進房屋一分為二，以此消弭滅門之禍。

黃田的太史第已不復(fù)存在，但那里的篤誠堂卻完好無損。那是四進五間的對稱格局，占地面積為4200平方米，建筑面積為3700平方米。奇特的是，這座建筑群模仿外國郵輪建造，故當(dāng)?shù)厝擞址Q它為“洋船屋”。

溪水從貌似船頭的圍墻尖分流，兩邊的石板橋如上船的跳板，院墻上的雕花漏窗，則無疑是郵輪的舷窗，而它的最高一座房屋“梅村家塾”，自然是駕駛艙。出于純厚孝心，也因為常年在上海經(jīng)商，無法親自侍奉不愿離開故鄉(xiāng)的老母，主人朱一喬于清朝道光年間，責(zé)令其長子朱宗懷回家建造“洋船屋”，令母親要見一見外國郵輪的念頭如愿以償。

式穀堂的花磚照壁

跟周村思誠堂隔溪相望的是式穀堂，其堂名引自《詩經(jīng)》“教誨爾子，式穀似之”，言嗣續(xù)祖先德行。涇縣明清古民居多以“堂第閣廳”而取名，其名稱或典范而雅致，或明志而達意，或吉利而順口，散發(fā)著濃郁的文人氣息。其堂屋木柱角撐上的獅鹿松鶴木雕，青石踢腳坊上的漁樵耕讀石雕（原有22塊，現(xiàn)存17塊），均刻工細膩而富有神韻。其屋內(nèi)的過海梁長達10米，屋外兩邊的青石墻裙各長達8米，且均為整塊巨石砌就。

屋主人胡家任老先生，特地叫我看堂屋中木柱與柱礎(chǔ)間的一圈凹槽。對于古建筑幾近一無所知的我，自然是一臉茫然。原來這座房屋建成時，凹槽內(nèi)有銅箍鑲嵌。也就在建成之際，來了一隊太平軍，不但把所有木柱上的銅箍當(dāng)黃金撬走，而且一把火燒了這座新屋以及新屋落成慶典時的歡喜場面。

式穀堂前院門前，有一座L形照壁，砌照壁的是水磨花磚。在涇縣，宣紙舉世皆知，在“文房四寶”中，它與湖筆、歙墨、端硯并駕齊驅(qū)數(shù)百年，至今仍各領(lǐng)風(fēng)騷，長盛不衰。而涇縣的花磚，卻如同被冷落的美麗女子，默然沉寂于偏遠鄉(xiāng)村，不免令人扼腕嘆息。

涇縣民間有“千年不粘灰”之說，這是講，涇縣花磚即使砌于外墻，常年風(fēng)吹日曬，也不會有半點灰塵粘身。在涇縣，我曾屢次不由自主地伸手撫一下花磚墻面，驗證其民間說法的可信程度，其結(jié)果是，一次也不曾撫臟了手。

花磚的奇特之處，是它的花紋及顏色變幻無窮。其花紋的抽象形態(tài)，是用多色泥土揉合而成，若山水人物，若飛禽走獸，若行云流水，仿佛出自畫家之手，呈現(xiàn)后現(xiàn)代畫派的先鋒特色。

典型的一處是在茂林，其“前分三房”的高大門墻，居然是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的臉譜，當(dāng)?shù)厝怂追Q“群英圖”。如中國畫墨分五色一樣，花磚的顏色亦黑中有白，白里有灰，層次感很強。正如花磚研究者森林辰先生所述：“紋飾粗獷豪放，色彩過渡自然，極有中國畫的水墨味道?！?/p>

據(jù)森林辰考證，生產(chǎn)這種花磚的古窯，應(yīng)在鳳村鄉(xiāng)寒潭村的窯彎里。他認為，當(dāng)年窯工是取那里的白泥，跟茂林鄉(xiāng)東村田湖里的黑泥一同揉合、踩熟、壓實，然后制成磚坯，燒制出窯的。出窯后的花磚有別于普通磚頭，以手指彈擊磚面，有鏘鏘悅耳的金屬聲。因其泥料細膩致密，有人拿它當(dāng)筆硯使用，發(fā)覺它“貯墨不涸，發(fā)墨益毫”。

我一時興起，請胡家任老人站在自家的花磚照壁前給他拍照。兩年前那兩個美國人也給他拍了照，而他沒收到照片，他對此耿耿于懷，因此我鄭重承諾一定給他寄照片來。站在花磚照壁前，胡家任老先生講，周村的胡家叫“八家胡”，溪頭都的胡家叫“六家胡”，均由古徽州婺源遷來。而“六家胡”的胡樸安，其弟胡懷琛，其侄胡道靜，均為著名學(xué)者，被學(xué)術(shù)界公認為國學(xué)大師。

“千柱落地”的本名思誠堂，已頹敗大半。篤誠堂卻完好無損，奇特的是，這座建筑群模仿外國郵輪建造，故當(dāng)?shù)厝擞址Q它為“洋船屋”……花磚的奇特之處，是它的花紋及顏色變幻無窮。其花紋的抽象形態(tài)，是用多色泥土揉合而成，若山水人物，若飛禽走獸，若行云流水，仿佛出自畫家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