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_俞希 獨立藝評人
中國古典傳世名畫中,《清明上河圖》應該是目前最為人熟知的一幅。宋代畫家張擇端的神來之筆,畫下了一幅汴梁盛世?!肚迕魃虾訄D》里故事線非常多,河船酒樓,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都是看得見的熱鬧和繁榮。但是,還有一些穿插在繁華中的暗線,他們不是主角,卻揭示了畫者真正的意圖。本文就從《清明上河圖》畫卷的末端幾個細部聊起。
《清明上河圖》,宋代畫家張擇端的神來之筆,畫下了一幅汴梁盛世?!肚迕魃虾訄D》里故事線非常多,河船酒樓,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都是看得見的熱鬧和繁榮。但是,還有一些穿插在繁華中的暗線,他們不是主角,卻揭示了作者真正的意圖,那是隱匿在盛世下的憂愁。
例如:無人望火的望火樓。沒有官兵的城門。無精打采的兵卒。畫卷末段的十字路口,一個小兩層樓的房子,招牌上寫著“久住王員外家”。這是一間旅店,“久住”有“老店”的意思。二樓的窗戶里,一個戴著頭巾的讀書人,正看書看得入了神。他背后的墻上,掛著一幅書法,桌上放著筆架。
這人來京城做什么?參加“高考”,金榜題名,迎娶宰相女兒,從此走上人生巔峰?這確實是當時眾多學子的理想之路,也有機會實現(xiàn)。因為宋代是一個機會相對公平的朝代,不像唐朝那么階層固化。寒門能出貴子,麻雀也可以變鳳凰。這個機會就是科舉制度。那時候,每年有數(shù)十萬人想要擠上這座獨木橋。
成功了,就像旅店外街上的那位官人一樣:戴著笠帽的高官,昂首騎在馬上,幾名隨從在前方開路,他們的帽子上有兩根帽翅,這是北宋的官帽,可以橫在兩側(cè),也可以折到后面。高官身后還有兩名隨從,挑著沉重的行李,看樣子,他似乎是要離開京城,去別的地方風光赴任。
混得不好的,就各有各的滋味了。還是在旅店的那個十字路口,一人身穿白衣,騎在馬上,仆人在前領(lǐng)路;他似乎看到了熟人,頭微微左側(cè),想要打招呼。但那個“熟人”,一手拎著衣擺,一手舉起扇子擋住了臉,擺明不想搭理你。
這個“扇子”其實叫做“便面”,當時朝廷里黨派斗得太激烈,以至于人們在街上相遇,都要以扇遮面,避免尷尬。
無精打采的衙署人員
“久住”旅店中的書生
一代文豪蘇東坡也正卷入其中。因為他不單是文人,更是積極的政治人物。他當時激烈反對王安石的新法,所以,他那一派也叫舊黨,代表人物還有司馬光。那些年的北宋朝廷,基本就是擁護變法的新黨和反對變法的舊黨,對罵干架,輪流坐莊。而蘇東坡的仕途,也隨著新舊之爭,浮浮沉沉,一時備受重用,一時又被發(fā)配邊遠之地。
這番爭斗還帶動了一項文藝活動。那時同黨的文人喜歡搞小團體,有地位的文人,在自己家前屋后累疊湖石,栽種花竹,邀請同黨中人聚在一起,賞花吟詩,抒發(fā)胸臆,稱之為“雅集”。
很多名為“西園雅集”的畫,就是描繪蘇東坡、黃庭堅、米芾等人在駙馬王詵府中的聚會。
在《清明上河圖》卷尾的醫(yī)館后面,用俯瞰的視角,畫了一個文人的園林,庭院雖小,但種著盈盈翠竹,中有疊石點綴,甚是風雅。汴京的士大夫好種竹,蘇東坡曾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钡共恢喇嬛械倪@一家是新黨還是舊黨?
那么,《清明上河圖》中的“蘇東坡們”是正得意之時,還是失意之時呢?
騎馬的高官
行書罩布下,是送去要焚毀的作品。
蘇東坡畫像
答案就在巍峨的城門口。
畫中臨近城門處,有一輛獨輪車,車上覆蓋了一張寫著書法的蓋布,上面的字體行云流水,似乎是大字草書。這樣的文人草書,怎么著都該被精心裝裱,擺在富豪的屋子里作屏風?,F(xiàn)在卻被棄如敝屣,潦草地蓋在車上。這就要怪宰相蔡京了。他猛烈打壓舊黨人,把司馬光、蘇東坡、黃庭堅等三百零九人列為“元祐奸黨”,并刻石碑頒布天下,石碑上的舊黨官員,重者關(guān)押,輕者貶放遠地。
舊黨人的著作與書法,也多次遭到焚毀,尤其是蘇東坡和黃庭堅的著作,如發(fā)現(xiàn)收藏習用者,立即焚毀,并以大不恭論罪。所以,這些蓋布,的確可能是大戶人家或官府大屏風上的絹本書法,因為新舊黨爭,被拆了下來,下面蓋著舊黨人物的書籍,一起送到郊外焚燒。
蔡京也是一個書法名家,說不定這里邊,還有他的一點小私心,打壓政治對手的同時順便干掉書法競爭品。
回頭再看畫中剛才擦肩而過的那兩個人,騎馬的似乎是朝中得勢者,走路的文人或許就是落魄的“蘇東坡們”,用一把“便面”,維護作為知識分子的尊嚴。
關(guān)于“便面”,還有一種說法,《清明上河圖》畫中的街道,大抵碼頭酒市,是腳夫販婦、凡夫俗子謀生尋樂的場所。宋朝法令規(guī)定,“斑白不游市井”,朝廷官員不得已在這種地方出入時,必須按宋朝規(guī)矩換上便服,手中還要再加一把“便面”半掩面孔。
據(jù)說,宮廷樂師劉幾常,在退朝后就會換上棉布便袍,手持便面遮掩過市,直奔開封的娛樂場所。而蘇東坡被貶為元祐罪人后,曾漫步開封,手持畫有自己肖像的便面,作無聲的抗爭。
政治失意之后,蘇東坡更加醉心于佛教。他有個和尚朋友叫佛印,加上他弟弟蘇轍,三人時常在一起頌詩談禪,留下不少趣聞。
《清明上河圖》中,還是在那個十字路口,一位紅袍僧人和兩名儒士相談甚歡,不知是否是畫家想起了蘇東坡兄弟和佛印的軼事?
他們身后,一個大胡子正在肉鋪門口說書,講到精彩處,手舞足蹈。圍觀的人群里,有一名僧人,他的左邊是一位儒士,儒士身旁的男子,頭上盤著發(fā)髻,發(fā)髻上插了一根簪子,手里拿著一把鵝毛扇,這是道士的打扮。儒釋道聚在一起聽書,這一定不是巧合。
宋代可以說是中國思想的第二個黃金時期(第一個是春秋戰(zhàn)國)。古代儒家學說在學者們的努力下重獲新生,并且還吸收了佛教和道教的教義,變得更加人性。儒、佛、道“三教”合流,彼此吸納,成為宋代一道獨特的風景。
那是讀書人最好的時代,宋朝重文,即使官場失意,也可以憑筆墨才情受萬人敬仰。許多仰慕蘇東坡的文人,偷偷帶著他的文集出城,奉命雕刻“奸黨”石碑的工匠,也不愿動工;這也是讀書人最壞的時代。政局動蕩,外敵環(huán)伺,士大夫的治國理想難以舒展,顛沛流離。就如蘇東坡,垂暮之年等來再次啟用,卻在歸途中辭世。
畫中,不遠處的城門下,正上演一場送行。頭戴席帽的官人騎在驢上,對面半跪在地上的男子,正在宰殺腳下放倒的黃羊,身旁站著的人,手里似乎拿著一張禱文。這叫“殺羊祭道”,為出遠門的人祈福,保佑他一路平安。
汴水邊,一棵粗獷碩大的柳樹下,兩位文人拱手對拜,依依惜別。他們的身后,一艘船似乎快要啟航。即使虹橋下險情迭出,眾人喧鬧如沸,他們也毫不在意。
這一去,或許就是永別。
一把便面掩住多少人生況味
蘇東坡離開的時候,也無法預料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望著這奔流的河水,他說了一句:“無情汴水自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
河邊送別,見證多少黯然神傷的離開。
儒釋道聚在一起聽說書,這不是巧合。
《清明上河圖》卷為絹本,水墨淡設(shè)色,縱24.8厘米、橫528.7厘米。此畫卷是畫家選取了汴梁城中的一個局部,細細加以描繪,猶如現(xiàn)場錄像中的一段切片。從外城的菜園子,一直畫到內(nèi)城最為繁華的地段?,F(xiàn)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本的畫卷本幅上,并無畫家本人的款印,確認其作者為張擇端,是根據(jù)畫幅后面跋文中金代張著的一段題記:“翰林張擇端,字正道,東武(今山東諸城)人也。幼讀書,游學于京師,后習繪事,本工其界畫,尤嗜于舟車市橋郭徑,別成家數(shù)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