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金克木

我一九三〇年來北平（北京），無家無業(yè)在這古都漂泊。只有過一次短期就業(yè)，那便是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當職員，坐在出納臺后管借書還書。

那不到一年的時間卻是我學得最多的一段時間。書庫中的書和來借書的人以及館中工作的各位同事都成為我的老師。經(jīng)過我手的索書條我都注意，還書時只要來得及，我總要抽空翻閱一下沒見過的書，想知道我能不能看得懂。

那時學生少，借書的人不多，許多書只準館內(nèi)閱覽，我常到中文和西文書庫中去瞭望并翻閱架上的五花八門的書籍，還向書庫內(nèi)的同事請教。

金克木（1912—2000），著名學者、翻譯家、文學家，北京大學教授。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佛學、美學、比較文學、翻譯學等方面頗有建樹，著作結(jié)集《金克木集》八卷。

當時是新建的樓，在沙灘紅樓后面。書庫有四層，下層是西文書，近便，去得多些。中間兩層是中文書，也常去。最上一層是善本，等閑不敢去，去時總要向那里的老先生講幾句話，才敢翻書并請他指點一二。這里大多是文科、法科的書，來借書的也是文科和法科的居多。他們借的書我大致都還能看看。這樣，借書條成為索引，借書人和書庫中人成為導師，我便白天在借書臺和書庫之間生活，晚上再仔細讀讀借回去的書。

借書的老主顧多是些四年級的寫畢業(yè)論文的，他們借書有方向性，低年級借的往往是教師指定或介紹的參考書。其他臨時客戶看來紛亂，也有條理可尋。漸漸，他們指引我門路，我也熟悉了他們，知道了“暢銷”和“滯銷”的書、一時的風氣、查找論文資料的途徑，以及一些人的癖好。

這些讀書導師對我的影響很大。若不是有人借過像《藝海珠塵》（叢書）、《海昌二妙集》（圍棋譜）這類的書，我未必會去翻看。外文書也是同樣。

有一位來借關(guān)于繪制地圖的德文書。我向他請教，才知道了畫地圖有種種投影法，經(jīng)緯度弧線怎樣畫出來。他還介紹給我?guī)妆就馕牡娜腴T書。可是我只當作常識，沒有學習，辜負了他的好意。

又有一次，來了一位數(shù)學系的學生，借關(guān)于歷法的外文書。他在等書時見我好像對那些書有興趣，便告訴我，他聽歷史系一位教授講“歷學”課，想自己找?guī)妆緯础Ｋ€開了幾部不需要很深數(shù)學知識也能看懂內(nèi)容的中文和外文書名給我。他這樣熱心，使我很感激。

教授們很少親自來借書。有一次進來一位神氣有點落拓的穿舊長袍的老先生。他夾著布包，手拿一張紙向借書臺上一放，一言不發(fā)。我接過一看，是些古書名，后面寫著為校注某書需要，請某館長準予借出，署名是一位鼎鼎大名的教授。我連忙請他稍候，不把書單交給平時取書的人，自己快步跑上四樓書庫。庫內(nèi)老先生一看就皺眉，說，他不在北大教書，借的全是善本、珍本，有的還是指定抽借一冊，而且借去一定不還。我便恭恭敬敬回復(fù)，這些書我們無權(quán)出借，現(xiàn)在某館長已換了某主任，請他到辦公室去找主任批下來才好出借。他一聽館長換了新人，略微愣了一下，一言不發(fā)，拿起書單，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我望到他的背影出門，連忙抓張廢紙，把進出書庫時硬記下來的書名默寫出來。以后有了空隙，便照單去找善本書庫中人一一查看。我很想知道，這些書中有什么奧妙值得他遠道來借，這些互不相干的書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對他正在校注的那部古書有什么用處。經(jīng)過親見原書，又得到書庫中人指點，我增加了一點對古書和版本的常識。我真感謝這位我久仰大名的教授。他不遠幾十里從城外來給我用一張書單上了一次無言之課。

又一次來了一位風度翩翩的女生借書，手拿一疊稿子向借書臺上一放，我讓取書人入庫尋找，同時向那部稿子瞥了一眼。封面題目是關(guān)于新詩的歷史的，作者是當時在報刊上發(fā)表新詩的女詩人，導師是一位聲名顯赫的教授。我大約免不了一呆。她看出我的注意，也許是有點得意，便把稿子遞給我看，還在我匆匆翻完后不吝賜教。她說，這是導師出的題目，還沒有人作過，現(xiàn)在是來照導師意見找材料核對并補充。她還怕我不明白，又耐心說明全文結(jié)構(gòu)，并將得意的精彩之處指給我看。我由此又學到了一點。原來大學畢業(yè)論文是有一定規(guī)格的，而且大家都知道的近事也能作為學術(shù)論文的內(nèi)容。

北京大學圖書館前身為京師大學堂圖書樓

我當時這樣的行為純粹出于少年好奇，連求知欲都算不上，完全沒有想到要去當學者或文人，我自知才能和境遇都決不允許我立什么遠大目標。我只是想對那些莫測高深的當時和未來的學者們暗暗測一測。我只想知道一點所不知道的，明白一點所不明白的，了解一下有學問的中國人、外國人、老年人、青年人是怎么想和怎么做的。至于我居然也會進入這一行列，濫竽充數(shù)，那是出于后來的機緣，并不是當時在北大想到的?？墒欠N因確實是在北大。

我的好奇心是在上小學時養(yǎng)出來的，是小學的老師和環(huán)境給我塑成的。這一時期，不論進不進學校，是誰也跳越不過去的，而且定型以后是再也難改的。大學教師，無論是怎樣高明的“靈魂工程師”，也只能就原有的加以增刪，無法進行根本改造。大學只是樓的高層而不是底層。中學、小學的底子不好，后來再補就來不及了。

教育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我們不能不顧基礎(chǔ)，只修大屋頂。若是中文、外文、古文、初等數(shù)學、思維方式、藝術(shù)情趣、體育、人品的底子在幼年和少年時期沒打好，只怕大學和研究院是修建在真正的“沙灘”上，而不是至今未倒的“沙灘”的紅樓。北京大學現(xiàn)在有幼兒園、附小、附中，正是一個全系統(tǒng)教育結(jié)構(gòu)。只管上層不管基礎(chǔ)是不行的。

北京大學到一九九八年一百周年時，也就是戊戌變法一百周年時，又是日本明治維新一百三十周年時，將成為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研究院合成的一個教育系統(tǒng)工程的全新工地。北大應(yīng)當在當前已開始出現(xiàn)的全世界教育大變革浪潮中處于前列，到二十一世紀發(fā)揮國際性的作用，無愧于我們的偉大祖國。

這是我的真誠的希望。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