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盧揚
198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埃利亞斯·卡內蒂成年后的一生中,一直在責怪自己的母親,甚至于她臨終時,仍不能徹底原諒她對自己造成的“傷害”。他一生都在用寫作對抗這種傷害,最終,他深深震撼西方文壇的自傳三部曲,也以母親的逝世而終結。
令人好奇的是,卡內蒂之所以成為一個作家,正源于父母在他兒時閱讀經(jīng)歷中埋下的種子,這顆種子得自父親,卻更大程度上受益于母親的培植。母子二人在日后上演的“相愛相殺”,雖然大部分與生活、成長和彼此的戀愛有關,但無一不受著他們各自閱讀經(jīng)驗的影響。從這個角度上講,是文學造就了二者的人生,這種人生,又吐哺了卡內蒂的文學創(chuàng)作,使之不但成為一部個人史,也成為了一部時代的畫卷。
這其中有一個關鍵的紐帶,就是德語。
卡內蒂因其顛沛流離的生涯,常被定義為一個世界公民,他身上復雜的國別色彩,確實不能說“他是哪里人”這么簡單。他出生于巴爾干半島,童年遷居英國,少年時在維也納、蘇黎世和法蘭克福間輪番折騰,二戰(zhàn)后定居英國,晚年又回到瑞士。乃至當瑞典文學院給他頒獎時,只好以他慣常使用的寫作語言為國別,這深得卡內蒂的心,他自己也說:我的故鄉(xiāng)是德語。
對德國人來說,這真是天大的好事。盡管同為德國大作家的托馬斯·曼早在20世紀30年代初就發(fā)現(xiàn)了卡內蒂,但這個國家后來的進程,卻把兩位作家一同推進了谷底。直到四十年后,瑞典人終于害羞地替德國道歉:“我們這個世紀德語自傳體文學中像這樣的作品為數(shù)甚少?!保ㄖZ貝爾文學獎授獎詞)
卡內蒂出生在保加利亞魯斯丘克(魯塞)的一個猶太人家庭,是家中的長孫。他的爺爺是一位成功的商人,靠經(jīng)營店鋪為家族積累起財富。步入晚年,老人像所有安土重遷的中國員外一樣為自己選定了接班人——卡內蒂的父親,但這個兒子是個文藝青年,他一心想要當戲劇演員,爭執(zhí)不過父親,便攜妻兒一起逃往了英國。
那一年卡內蒂6歲,爺爺在他們離家前站在庭院里詛咒,一年以后,父親在曼徹斯特逝世。
卡內蒂得父親陪伴不長,父親在生活中的慈愛和在文學上的引導卻為他的一生定了調,他成長中每當與母親發(fā)生爭執(zhí),或面臨思想上的無妄之災,就會想起這個教他認字的男人。
父親離世這塊巨大的缺憾,也讓年幼的卡內蒂拼命地從母親身上尋求彌補。母親一人靠書中的黃金屋和家族的幫助養(yǎng)育著三個孩子,她對亡夫的依戀,也漸漸投射到對長子的人格塑造上。
德語,就是在這時漫灌進卡內蒂的嘴巴和手指。他幼年時聽父母用這種語言談情說愛,現(xiàn)在他在母親的指導下學習著這門語言。他渴望了解文字的意思,但母親不那么看,她讓他一股腦地背誦句子和文章,認為這種填鴨式的語言學習最有效果。
粗暴的學習方式讓卡內蒂的童年了無生氣,雖說他這樣也學會了德語,但對這門語言的好感,卻是通過閱讀培養(yǎng)起來的。十歲時,母親送給他一本德語版的《希臘的神話和傳說》,那些新鮮的希臘人名“以全部力量”震撼了他,他從此知道了奧德賽,從此“一切希臘的東西都歸結到了奧德修斯身上,他成了真正的典范,第一個我完完全全能夠理解的典范,第一個我從他身上比從一個現(xiàn)實的人身上獲知更多知識的典范。”
這種經(jīng)歷一發(fā)不可收拾,他從文學里汲取著一切能夠辨識出來的滋味,也渴望了解母親偷偷藏起來不愿意讓他在那個年紀就去讀的荷爾德林。閱讀的洪流在母子二人中間洶涌地躍動。他知道的越多,苦惱也越多,因為年輕而有學識的母親從來都不乏追求者。卡內蒂后來斷定,父親的去世也跟那些追求者不無關系,他憂慮妻子抵擋不住誘惑,怕失去她,不久便在遠離家鄉(xiāng)的背德感和對這個小家庭即將遭受沖擊的壓力下突然發(fā)病。
少年卡內蒂于是痛恨這些追求者,像個間諜一樣日日關注著母親的一舉一動。他監(jiān)視她,向她說教,像父親曾經(jīng)擔心失去她那般僅僅地抓住她。
母親曾考慮給三個兒子找個繼父,她認為孩子成長中缺少男性不是好事,但更不忍心卡內蒂遭受情感上的折磨,便決然單身了下去。
母親的犧牲讓卡內蒂倍感心安,但母親壓抑住的情感,也使她開始從逐漸長大的孩子們身上索取另外的補償:感恩。
《獲救之舌》作者
隨著卡內蒂的長大,這種彼此的找補關系最終在母子之間劃出一道鴻溝。當16歲的他憧憬著在蘇黎世永遠生活、學習下去的時候,母親對他從書里建立起來的世界觀來了當頭一棒:你為什么活在這個世界!馬薩喬和米開朗基羅!你以為這就是世界!
“你必須離開這里,你都變傻了!”
曾經(jīng)的繆斯,開始訓斥尚未嶄露頭角的天才,他全力反抗,跟她的裂隙越來越大。
直到1977年寫下第一本回憶錄《獲救之舌》時,他才意識到:“我就像是人類的始祖亞當,由于被逐出了天堂才真正得以成長?!?/p>
卡內蒂因長篇小說《迷惘》被中國讀者熟知,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研究漢學的教授,小說完成于1931年,1935年出版,1963年再版時才得到文學界的重視。
我最初知道《迷惘》,是在高中時讀德國文學史。大學時買到他的自傳三部曲,由于愛不釋手,決定拉長時間來讀,因為想讓自己的年紀跟書中的年齡發(fā)生某種重合。
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我花了12年才最終讀完《獲救之舌》,得益于去年一段漫長無業(yè)的日子。由于真的讀出了我曾經(jīng)想象中的那種重合,這本書的最后一章,我?guī)缀跏抢收b著讀完的。在卡內蒂的回憶里,我看見了自己的母親,兩個母親用一張嘴說著同樣的話。
而我年紀輕輕,卻什么都寫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