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溥儀前半生的迷信是“一鍋糊涂粥式”的。他與“紅卍字會”的聯(lián)系較為密切。但是溥儀的迷信并不自由,曾經(jīng)不得不屈從日本的安排,做一些陽奉陰違的事。溥儀的迷信是亂世求生的強烈心理訴求的反映,本質(zhì)上是其逃避責(zé)任,借以自慰或自保的工具。探析溥儀的迷信,便于從重要歷史人物內(nèi)心角度,感同身受地理解歷史。
[關(guān)鍵詞]溥儀;紅卍字會;迷信
[作者簡介]高鵬程(1974-),男,歷史學(xué)博士,南通大學(xué)經(jīng)濟與管理學(xué)院副教授(南通226019)。
溥儀,即愛新覺羅·溥儀(1906-1967)是晚清以來的重要歷史人物,前半生中大起大落,做過三次皇帝。他是晚清廢帝(1909-1912);1917年因張勛復(fù)辟帝制,第二次做皇帝(1917年7月1日-1917年7月12日);1934年,又在日本人扶持下,成了偽滿洲國的傀儡皇帝(1934-1945)??v覽溥儀一生,與其說他主動創(chuàng)造歷史,不如說是被各種外力左右,隨波逐流。那么,在大風(fēng)大浪下,溥儀如何應(yīng)對不測風(fēng)云,保持內(nèi)心的平衡?探究溥儀的迷信及其相關(guān)活動,不但可以揭示其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而且可以設(shè)身處地地了解歷史人物,解讀歷史。目前就筆者管見而言,尚無研究溥儀迷信的相關(guān)論文。因此,該專題研究頗具研究的價值。
一、“一鍋糊涂粥式的信仰”
隨侍溥儀的堂侄愛新覺羅·毓嶦(1923-2016)說:“清朝皇帝是滿族,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是信仰薩滿教,薩滿教是多神教,和信仰佛教并不相悖。他們?nèi)腙P(guān)以后則是信仰佛教為主了。溥儀也不例外,主要信仰佛教”。
實際上,溥儀的宗教信仰就是個大雜燴。“所謂當(dāng)時的信仰云者,也就是一鍋糊涂粥式的信仰而已?!边@種“一鍋糊涂粥式的信仰”無異于迷信。溥儀在自傳中,并沒有嚴(yán)格區(qū)分“信仰”和“迷信”,而且使用“迷信”的次數(shù)更多。頻頻出現(xiàn)的“迷信”并非是溥儀唾面自干的自貶之詞,他直言:“信仰和迷信的界限也都犬牙錯綜到一起?!?/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北京:群眾出版社,2011年,第128頁。溥儀的另一堂侄愛新覺羅·毓喦(1918-1999)也說:“溥儀非常信佛,也非常迷信。”
愛新覺羅·毓喦:《我隨溥儀十四年》,政協(xié)北京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會:《文史資料選編》第26輯,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年,第187頁。在他眼里,溥儀的“信佛”和“迷信”之間并無違和之感。在長春,溥儀供的佛神和牌位,大概有這些角色:“各種佛,天地神祇,關(guān)帝圣君,王爹爹王媽媽,神桿,滿族歷代祖先,清朝歷代帝后,長白山天女,大成至圣先師孔子歷代帝王師,醇賢親王側(cè)福晉,醇親王福晉,福神喜神財神貴神,太歲,灶神,四太妃?!?/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北京:群眾出版社,2007年,第282頁。溥儀認(rèn)為自己的思想由“四項基本毒素”相互結(jié)合而成:“1.封建統(tǒng)治思想為主,尊孔崇儒思想為輔;2.極端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想和上述兩種思想的相互結(jié)合;3.迷信和‘敬天法祖思想的相互作用;4.帝國主義思想和封建統(tǒng)治思想的彼此吸引作用?!睈坌掠X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06頁。其中,“敬天”和“信佛”,在溥儀看來,“兩者是有些混同之處的”,“同時把崇祖的思想毫不客氣地交織其中?!?/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28頁。
溥儀的迷信不僅與滿族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而且受到了周邊人士的深刻影響。他的祖母劉佳氏和母親瓜爾佳氏都非常迷信,他的父親載灃(1883-1951)雖然自命為破除迷信者,但是并不徹底。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36頁。溥儀小時候愛聽太監(jiān)們講鬼怪的故事,他回憶道:“如果我能都寫下來,必定比一部《聊齋》還要厚?!薄疤O(jiān)們的鬼神故事一方面造成了我的自大狂,另一方面也從小養(yǎng)成我怕鬼的心理?!辈贿^,太監(jiān)們說鬼話,并非全是有意奉迎或嚇唬溥儀,“他們自己實在是迷信已極的?!变邇x的老師們也迷信很深。陳寶?。?848-1935)常到北京關(guān)帝廟為溥儀前途命運搖卦;梁鼎芬(1859-1919)是一個扶乩的迷信者;朱益藩(1861-1937)則是迷信“天眼通”的知名人士。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22頁。溥儀自陳:“就是在我幼時,便把迷信的根基鞏固起來,所以在我長大以后,便對于看相、算命、求簽、卜卦等迷信的事情,無不盲信到令人可笑的地步?!?/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23頁。溥儀的岳父榮源(1884-1951)又是扶乩和“推背圖”的專家。
除了常規(guī)性、禮儀性的祭拜外,溥儀迷信的主要方式包括以下幾方面。
其一,讀書,念經(jīng)。溥儀讀“佛學(xué)”和各種迷信的書。12歲以后,溥儀對于“怪力亂神”的書,又入了迷。加之宮內(nèi)終年不斷的祭神拜佛,薩瑪(滿族女巫)跳神等活動,更讓他疑神疑鬼。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批校本),北京:群眾出版社,2013年,第61-63頁。自從“在書上看了什么六道輪回,說一切生物都有佛性,前世有德的升天,做了孽的變畜生變惡鬼”,溥儀便緊張起來了,“生怕來世變畜生,又擔(dān)心我吃的肉是死去親人變的。我念起經(jīng)來。”“越看‘佛書越迷,有時做起夢來,游了地獄,就越發(fā)相信?!?/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批校本),第310-311頁。溥儀念經(jīng)是日常性的活動。毓喦回憶溥儀時道:“他每天在傍晚時候,總要念經(jīng)念咒?!?/p>
愛新覺羅·毓喦:《我隨溥儀十四年》,政協(xié)北京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會:《文史資料選編》第26輯,第187頁。
其二,占卜。溥儀坦言占卜是他幾十年之久的“自慰良伴”。溥儀卜卦的內(nèi)容很多,在天津期間,就為蔣介石政府和自己的命運多次卜卦過。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167頁?!暗搅送ɑ罄踝訙现?,還曾在六神無主的時光里,經(jīng)常以‘未來預(yù)知術(shù)來卜問不可預(yù)知的未來哩!不但如此,就當(dāng)我到了社會主義國家蘇聯(lián)之后,也是還可聽到從我住的房間中,流露出嘩啦嘩啦的金錢搖卦聲。”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23頁。毓嶦則回憶道:“溥儀的搖卦和一般人的搖卦不同,他的搖卦是一種心靈感應(yīng),他在搖卦之前先燒香磕頭,是求佛、菩薩或是求祖宗給他指示,卦詞也就等于佛、菩薩或是祖宗回答他所問的事。比如問的是自身的安危,要是得了兇卦就趕快磕頭謝罪?!?/p>
愛新覺羅·毓嶦:《愛新覺羅·毓嶦回憶錄》,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年,第35-36頁。毓喦又回憶說:“他所用的卦本,是一本‘諸葛亮馬前課。每天他都用六枚日本硬幣在手中搖動,然后看硬幣出現(xiàn)的正反面次序來查閱馬前課的卦詞。這樣占卜問卦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偽滿垮臺,他被蘇軍逮捕到伯力第四十五收容所內(nèi)都沒間斷?!睈坌掠X羅·毓喦:《我隨溥儀十四年》,政協(xié)北京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會:《文史資料選編》第26輯,第187頁。
其三,吃齋,不殺生。在長春時,溥儀幾乎認(rèn)為吃肉就是一種罪孽,“甚至迷信地認(rèn)為自己所吃的豬肉,就可能是自己死去的親人今世托生為豬的肉。所以在當(dāng)時,在我的餐桌上,差不多嗅不到葷腥的氣味?!?/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238頁。毓嶦認(rèn)為,溥儀吃素“想的是不殺生,求佛保佑?!?/p>
愛新覺羅·毓嶦:《愛新覺羅·毓嶦回憶錄》,第38頁。溥儀也自述:“我在偽皇宮,真是連一個蒼蠅都不敢打殺,一個螞蟻也都不愿踩死”。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35頁。溥儀戒了肉食,只吃雞蛋。他不把雞蛋看作是生命。
李國雄口述,王慶祥撰寫:《他者眼里的溥儀:侍從李國雄口述實錄》,北京:團結(jié)出版社,2007年,第130頁。
其四,避諱。在天津時,“我住的靜園外面正對著一個大煙筒,我在自己的樓上設(shè)置了許多木刻的箭頭符咒等,以便鎮(zhèn)壓大煙筒的不詳”。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310頁。在長春時,溥儀的小侄子,說溥儀治療痔瘡的坐藥像槍彈,正中了迷信禁忌。溥儀大怒,嗾使其他子侄教訓(xùn)了他一頓。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35頁。
其五,扶乩。溥儀回憶說:“我岳父榮源迷扶乩,總和我宣傳這一套,我也信了。有一次,我也想弄一弄,于是他便拿來的一套家伙——沙盤、乩筆等。我和他扶了半天,也不見動?!焙髞順s源解釋說,因為是皇帝扶的,大仙不敢來,又說那位大仙因為遲到還受到了“上級”的“處分”。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批校本),第310頁。
其六,坐禪?!坝幸粋€時期,我因為迷信坐禪的方法,便時常關(guān)起房門靜坐”。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239頁?!白U”就是“打坐”。溥儀還教身邊親信打坐,他堂侄之一的愛新覺羅·毓嵣還記得溥儀曾在寢宮教他打坐的要領(lǐng)。王慶祥:《偽滿洲皇宮揭秘》,北京:團結(jié)出版社,2008年,第101頁。
二、溥儀與“紅卍字會”
溥儀不但癡迷迷信,而且與當(dāng)時盛行的新興救度宗教——“紅卍字會”的聯(lián)系較為密切。他到了天津之后,“紅卍字會”的“基干分子”,如許蘭洲(1872-1951)、蘇錫麟(1880-1972)等都曾向他鼓吹過老祖(紅卍字會尊奉的最高神)的靈驗和乩壇的神妙。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22頁。在長春,偽滿官員兼任新京“紅卍字會”總會負(fù)責(zé)人的商衍瀛(1869-1960)、張海鵬(1867-1951)經(jīng)常向溥儀介紹“紅卍字會”的事,并說老祖賜他的法名叫做“一人”(一說昊興),并加他以“九錫”之禮,命他“奉行天道”。溥儀自陳:“當(dāng)然,我對于這種神寵是恭敬而欣喜地接受了。”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22-123頁?!肮Ь础闭f明他敬神;“欣喜”說明他樂意。而且,從和曾任他翻譯的出口賢次郎(1882-1970)交往中,也能看出溥儀對“紅卍字會”的主神“老祖”有興趣。
[日]中田整一:《溥儀的另一種真相——秘藏日本的偽滿皇宮最高機密》,喜人影雪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頁。值得一提的是,“紅卍字會”賜名溥儀的事,見于《我的前半生》的灰皮本,但是被全本刪去,其中隱情,耐人尋味。此外,溥儀的坐禪也可能是受到“紅卍字會”“坐修”的影響。
那么溥儀為何對紅卍字會青眼有加呢?其一,“紅卍字會”兼容儒釋耶回道的教義,與溥儀“一鍋糊涂粥式的信仰”之間大體兼容。其二,“紅卍字會”身體力行,倡導(dǎo)慈善,也和溥儀熱衷慈善相合拍。既有研究早已證明“紅卍字會”慈善的影響力很大。溥儀的慈善活動由來已久。他在北京的“施助”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根據(jù)報紙登載的貧民消息,把款送到報社請他們代發(fā),三五元不等,另一種是派人直接送到貧民家里?!?923年日本大地震,溥儀付出的最大一筆賑款,“估價在美金三十萬元左右的古玩字畫珍寶?!?/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118-119頁。溥儀的英文老師莊士敦(ReginaldFlemingJohnston,1874-1938)在其回憶錄中贊美道:“慷慨大方、仁慈善良,同情痛苦確實是皇上品格中最動人的特征。他在施樂行善時,確實感受到了真正的歡樂?!?/p>
[英]莊士敦:《紫禁城的黃昏》,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年,第267頁。不過,溥儀后來坦白道:“動機是清楚的,因為我懂得了社會輿論的價值。”而且,相比溥儀的揮霍無度,“買一顆鉆石要三萬元,毫不覺得貴”,他捐贈貧民的實在是九牛一毛。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118-119頁。其三,溥儀從“紅卍字會”那里尋求安慰。在天津時,溥儀就知道商衍瀛是東北“紅卍字會”的名人,幫溥儀活動奉系將領(lǐng)。溥儀曾在給商衍瀛的上諭中說道:“再如降乩時,可否一問,余身體常不適,及此次肝熱,久不能愈?!?/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158-159頁。也就是說,溥儀希望借商衍瀛扶乩來治病。1932年在溥儀的皇帝夢未能一步到位時,商衍瀛則以“老祖”的乩語平復(fù)他的懊喪心情。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241頁。
其實,溥儀到底是不是“紅卍字會”會員,還是個問題。他的道名(法名)比較獨特,而且尚無證據(jù)表明他領(lǐng)受過“紅卍字會”的經(jīng)典——《太乙北極真經(jīng)》《太乙正經(jīng)午集》。即便如此,溥儀仍然對“紅卍字會”有所貢獻(xiàn)。他從“內(nèi)帤”捐助1萬元(一說10萬元),用于偽滿“紅卍字會”總會的建設(shè)。
郝幼權(quán):《溥儀和紅卍字會總會》,《長春文史資料》第5輯,1988年,第284頁。1938年和1945年的不完全統(tǒng)計表明,在溥儀名義上統(tǒng)治的偽滿,“紅卍字會”分會數(shù)量和會員人數(shù)都具備了相當(dāng)?shù)囊?guī)模。
高鵬程:《近代紅十字會與紅卍字會比較研究》,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90-91頁。
三、傀儡皇帝的“天照大神”
作為偽滿的傀儡皇帝,溥儀的迷信由不得個人完全做主,也得聽從日本的安排。統(tǒng)一日滿的宗教信仰,是日本的既定策略。日本關(guān)東軍甚至阻止當(dāng)上康德皇帝的溥儀祭祖陵。溥儀只好接受,在他心里“個人的安全超過了祖國,也超過了祖宗”。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275頁。1940年第二次訪日后,溥儀投其所好,把偽“天照大神”帶回了東北,便在他所住的偽宮左側(cè)建立了一個偽神廟,名之曰“建國神廟”以及它的“攝廟”(即副廟之意)——偽“建國忠靈廟”。“前者想用‘認(rèn)祖宗的手段,達(dá)到同化的目的;后者套用日本的‘靖國神社,來誘惑給它當(dāng)炮灰的人。”日本聘來了專門給裕仁母親講授神道的筧克彥(1872-1961),給溥儀灌輸自欺欺人的“唯神之道”。即便溥儀很不以為然,認(rèn)為:“從他們口中說出來的東西,簡直是離奇荒誕得出乎古代神話以外,只要不是一個真正瘋子或是傻子,我認(rèn)為是決不會信以為真的”,當(dāng)時的他依舊“不敢不強忍笑容而始終正襟危坐去敬聽的。”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277頁。
多年以來,溥儀一直受到“崇祖法祖”的教育。在長春時,曾親自抄錄了雍正的“祖訓(xùn)”給他的侄兒上過課?!安坏杀本┑搅颂旖颍踔劣商旖虻搅藮|北,每逢到了歷代祖先的誕日、忌日和年節(jié)等,我還大概都穿了過去清代的衣冠,向祖先上供祭奠,一直到了偽滿垮臺為止?!?/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29頁。所以,溥儀認(rèn)為“把裕仁的祖宗接到自己的家里去祭祀,并且還得強忍著滿腹怨氣,口口聲聲說是‘甘心情愿,特別是在封建的敬先崇祖觀點極深的我,更是覺得人家祖宗乃是對于自己歷代祖先的一個大侮辱,同時也是對于我自己的一種最大的恥辱?!钡牵邇x卻又不得不去做這樣羞辱祖先和自己的事,“誰叫我畏日如虎呢?誰叫我這樣怯懦怕死呢?既是在人家的兇焰之下,低首蜷伏下來,既是無條件的情愿忍受人家的任意擺弄,結(jié)果是,除了敢怒而不敢言之外,還有什么本事可使?”溥儀又說:“在真正碰到自己個人的利害關(guān)頭的時候,就連平日無條件所絕對尊奉的祖先——根深蒂固的‘敬先崇祖宗法觀念,也會為了自己個人而把它拋棄不顧?!?/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286、288頁。可見,溥儀是個現(xiàn)實的機會主義者,把趨利避害放在首要位置。
日本讓溥儀帶頭把神廟擴展到整個東北地區(qū),還規(guī)定大、中、小祭的日期和儀式。每逢初一和十五,溥儀、關(guān)東軍司令官以及偽滿的高級官吏都須前往祭拜。在偽滿“不論是各偽機關(guān)以及學(xué)校都須建立一個‘神廟,除了大、中、小祭皆須照章施行外,還規(guī)定不但是須向它下馬下車,并且每在它面前經(jīng)過時,不論是誰,都得恭恭敬敬地向它行甚至九十度的鞠躬禮才行?!变邇x還頒布了偽“國本奠定詔書”,以及對偽廟“不敬”的刑律,抬出“大不敬”的三個字,作為“嚇人的有力武器”。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288-289頁。每次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獲勝,長期負(fù)責(zé)監(jiān)視溥儀的吉岡安直(1890-1947)“總是一方面叫我給裕仁拍電報去祝賀‘皇軍的大捷;一方面更是定而不移地叫我到偽‘建國神廟那里,向所謂‘天照大神致祭,用來表示一下對‘神佑的‘由衷感謝和默禱日寇的‘連戰(zhàn)連勝?!碑?dāng)日軍接連戰(zhàn)敗時,“吉岡讓我赴所謂‘神廟去哀求‘皇軍戰(zhàn)捷的次數(shù),也就日益增加起來。像是這種不是人干的丑事,這種不堪寓目的漢奸丑態(tài),一直到‘八一五敵偽一起垮臺為止,才算是給畫上了一個終止符號。”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281頁。等到1946年8月,溥儀在東京的“遠(yuǎn)東國際軍事法庭”作證時,“曾有幾次表現(xiàn)了激動”。一個日本律師認(rèn)為溥儀攻擊了日本天皇的祖宗,溥儀激昂地大聲咆哮道:“我可是并沒有強迫他們把我的祖先當(dāng)他們的祖先!”回答引起了哄堂大笑,而溥儀則憤憤不已。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304頁。溥儀對“天照大神”的前恭后倨的轉(zhuǎn)變,都是逢場作戲的表演而已,正如他所寫的打油詩:“自由誠可貴,面子價更高,若為性命故,二者皆可拋?!?/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批校本),第299頁。
四、溥儀迷信的實質(zhì):聊以自慰或自保的工具
溥儀前半生的迷信融入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避兇趨吉,幾乎成了支配我一舉一動的中心思想。弄得行路穿衣吃飯,腦子里也是想著哪樣吉,哪樣不吉?!必箥苫貞浾f:“溥儀有很多神經(jīng)質(zhì)的行動,我??吹剿趯媽m中用手指敲點著桌面,點了兩下,尋思一陣,晃晃腦袋,又添點了一下。后來我明白了:先點兩下,其兆不吉;又添一下,吉了。所以添點后溥儀露出了笑模樣。”
王慶祥:《偽滿洲皇宮揭秘》,第103頁。但是,溥儀并沒因此而寬厚地對待仆從們。他自認(rèn)“見羊現(xiàn)兇手相”,“我在北京、天津、長春都一樣的常常打罵我的用(傭)人”。
愛新覺羅·溥儀:《愛新覺羅·溥儀筆供》,中央檔案館:《偽滿洲國的統(tǒng)治與內(nèi)幕:偽滿官員供述》,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5頁。在偽滿,“除了自己親自動手打人外,還有命人用竹板責(zé)打手心,打耳光和用板子打屁股等的事情”,還制定出了“灌涼水”“跪鐵鏈”“過電”“站木籠”等“慘無人道的狠毒辦法”。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34-135頁?!皩τ谧约菏窒碌膫蛉?,則是忍心害理地制出一個號慟呻吟日夜不絕的人間地獄來”。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35頁。溥儀打人的他證同樣確鑿。毓嶦在回憶錄中專題探究“溥儀為什么要打人”,歸因為三點,即“請家法——打板子”“無妄之災(zāi)”和“西太后的遺風(fēng)”。
愛新覺羅·毓嶦:《愛新覺羅·毓嶦回憶錄》,第87-92頁。侍從李國雄(1912-)直接說溥儀是“打人狂”。
李國雄口述,王慶祥撰寫:《他者眼里的溥儀:侍從李國雄口述實錄》,第143頁。溥儀的迷信也影響到了周邊的人。婉容(1906-1946)也隨溥儀入了迷。她給自己規(guī)定,對于認(rèn)為不吉祥的,就眨巴眨巴眼,或是吐口唾沫。后來弄成了習(xí)慣,時常無緣無故地眨巴一陣眼,或者是嘴里“啐啐啐”連著出聲,就像患了神經(jīng)病似的。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283頁。李國雄也說是在溥儀的影響下,“已對佛有了特殊感情,在自己家里也供起了佛,樹立了神位神牌,不時作揖磕頭?!彼J(rèn)為溥儀的潔癖“帶著濃厚的佛家色彩”,而且讓溥儀和配偶間的男女關(guān)系進(jìn)入了“神仙眷屬”。
李國雄口述,王慶祥撰寫:《他者眼里的溥儀:侍從李國雄口述實錄》,第130-131頁。溥儀承認(rèn)四位妻子“全過的守活寡的生活”,純粹是“擺設(shè)”,但是歸因為自己在少年時期,被太監(jiān)們教會了“自瀆”,而造成了“生理上的病態(tài)”。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批校本),第113-114頁。
溥儀前半生的迷信基調(diào)隨著時局變換而有所改變。他說:“從前在北京、天津,我求簽問卜所得到的解釋,大都是關(guān)于復(fù)辟成功的樂觀希望。到了東北以后,我的迷信活動,就不再包含什么幻想和希望,而是充滿了憂郁、悲哀,充滿了陰森森的鬼氣。”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282頁。他在偽滿的占卜,主要集中對個人吉兇的問題上,更多關(guān)注個人的安危。溥儀回憶與吉岡安直交往時說:“后來,我每次和他見面之后,總是提心吊膽,不知其用意何在。因此,當(dāng)他一走,我必拿出銅錢來算一次卦,算算這次見面給我?guī)淼氖羌莾?。?/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267頁。當(dāng)溥儀聽說溥杰要做父親時,“整天提心吊膽”,“為自己的前途不知算過多少次卦”。后來聽說溥杰生了個女兒,他才松了口氣。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270頁。
誠如溥儀所言,當(dāng)時社會的迷信很普遍?!斑@種令人發(fā)笑的扶乩、相面、算卦、批八字等活動,在那時卻是不足為怪的社會現(xiàn)象”,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193頁。但是溥儀自認(rèn)“迷信到了發(fā)狂的地步?!?/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282頁。他從迷信中汲取精神力量。他說乩壇和卜卦,“對我的指導(dǎo)作用,是僅次于師傅和其他‘近臣們所給我的。我常常從這方面得到‘某年入運‘某歲大顯之類語言的鼓舞。北京商會長孫學(xué)仕自稱精通麻衣,曾預(yù)言我的‘御容二十二歲入運,二十五歲將握大權(quán)。日本領(lǐng)事館里的一位日本相法家說我三十歲必定成大事。信不信由你,這都是我開倒車中得到的動力之一?!?/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193頁。他也從迷信中尋求精神慰藉,甚至不惜自欺欺人?!拔以诓坟詴r,也有一個自欺兼自慰的獨得妙訣,那就是不得吉卦決不罷休。盡管搖得不吉的卦,只要向空磕幾個頭重新另搖,遲早總會得到吉卦。我就是這樣對待我的未來的?!?/p>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灰皮本),第123頁。實際上,溥儀的迷信,歸根到底反映了謹(jǐn)小慎微的他亂世求生的強烈的心理訴求。他違心地引入日本的“天照大神”,為虎作倀,不過是見風(fēng)使舵、明哲保身之舉。他也明白自己只是任人擺布的傀儡,迷信無法左右事態(tài),充其量只是逃避責(zé)任,聊以自慰或自保的工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