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近代”是什么:問題史的考察》
[日]三谷太一郎 著
曹永潔 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9年6月
在19世紀后半葉的幕末維新時期,當日本以建構國家為具體目標,以歐洲為最佳模板開始近代化進程時,歐洲則基于自身的歷史經驗,開始對“近代”進行理論性的省察。從“近代是什么”的問題意識中,已經可以看到“近代”概念的萌芽。
這里我想討論其中的代表性事例,也就是活躍于19世紀后半葉的英國新聞記者沃爾特·白芝浩的嘗試,它可以為回答本書的課題—“日本的‘近代是什么”提供一個線索。
在白芝浩看來,“自然學”通過以18世紀的牛頓和19世紀的達爾文為代表的關于物理性和生物性自然的劃時代理論,開辟了“近代”。在《自然學和政治學》一書中,白芝浩期待“自然學”所承擔的任務由政治學來完成,因為政治學是以“政治的自然”—也就是與“外部自然”相對的“內部自然”,即“人的自然”為對象的。
這是在政治學領域打開“自然學”的新維度,試圖確立一種建立在強化“政治的自然”,并成為其發(fā)展動力的“自由”基礎之上的政治,即“基于討論的統治”。這是白芝浩最基本的“近代”概念。
為了建立國民國家而開始的日本近代化,把建立“自立的資本主義”作為了一種必要手段。國民國家的建立與“自立的資本主義”的建立是不可分割的整體。由大久保利通率先倡導的明治國家“自立的資本主義”,具有消極的外債政策、保護主義的產業(yè)政策,以及對外的妥協政策等主要特征。
不依賴外國資本的“自立的資本主義”得以形成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維新后日本政府通過外交手段處理各種對外危機,極力避免戰(zhàn)爭。立于國家頂點的明治天皇確信,以“自立的資本主義”為目標的明治日本,其經濟上的民族主義與和平是分不開的。
將日本一國的資本主義在財政上落到實處的,是大久保利通的繼承人松方正義的財政政策。作為代替發(fā)行外債的選項,松方制定了以下兩條措施。
第一,強行進行所謂的超均衡財政,即一方面實行嚴格的緊縮政策,在抑制財政支出的同時,另一方面增加稅收,盡可能多地創(chuàng)造剩余財政收入,然后把創(chuàng)造出來的剩余財政收入,用來償還不兌換紙幣以及轉入本位貨幣儲備金。
松方正義所采取的第二條措施,是積極的本位貨幣供給政策。通過運用名目上為政府“儲備金”的財政資金,實行一種貿易管理以及匯兌管理政策,試圖以此增加本位貨幣儲備。政府把“儲備金”中的資金以紙幣形式貸給出口從業(yè)者,出口從業(yè)者在國外收取銷售貨款時,需要通過政府的對外金融機構—橫濱正金銀行收取外幣。通過這種手法,政府把紙幣轉換成為外幣,推動了本位貨幣的積累。政府同時積極推進官營貿易,同樣嘗試從這一渠道吸收本位貨幣。這樣,在松方正義就任大藏卿之前,本已銳減至869萬日元的本位貨幣保有額,在大約三年后的1885年,增加到了3832萬日元,是原來的四倍多。
在這兩項財政政策的基礎上,松方正義在1882年設立日本銀行,推動了信用體系的整備,推進了財政和金融的分離。
然而,體現了經濟民族主義的、以甲午戰(zhàn)爭前的非外債政策為基本前提的“自立的資本主義”,隨著甲午戰(zhàn)爭后日本放棄非外債政策而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日本資本主義對外資的依賴度,從外債開始有了明顯的持續(xù)性增長,國際資本主義由此登場。促使這一類型資本主義出現進一步實質性發(fā)展的,是日俄戰(zhàn)爭。
1904年2月10日,日俄戰(zhàn)爭甫一開戰(zhàn),日本就在2月17日的內閣會議上制定了發(fā)行外債的方針,即為了籌備軍費發(fā)行限額為2000萬英鎊的外債。當時日本銀行的副總裁高橋是清,隨即被派往紐約和倫敦,交涉外債募集和合約簽訂事宜。
翌年2月,為了能夠順利完成這一任務,高橋被任命為新設的帝國政府特派財政委員。在之后的三年間,高橋是清在海外活動中6次發(fā)行外債,總額達1.3億英鎊。經過這些外債的累積,日本的外債依賴度在質和量上,較日俄戰(zhàn)爭之前都實現了飛躍性的增長。
日本近代的歷史演變,是史無前例地由明確的意圖和計劃來推進并完成的。在近代以前的日本,恐怕很難找出可與之媲美的、如此明顯的推動歷史形成的目的性意識。日本作為后進國家,以當時是世界中心的歐洲先進國家,特別是英國為模式范本,開始著手創(chuàng)造本國的近代歷史。
為了使日本實現近代化、形成并維持歐洲的功能體系,需要一種能夠統合各種功能的事物。明治國家形成時的政治指導者們發(fā)現,在歐洲承擔這種功能的就是宗教—基督教。
伊藤博文在1888年5月樞密院開始審議憲法案之際,曾指出制定憲法的大前提是確定“我國的基軸”,點明“歐洲有宗教可成其基軸,深入浸潤人心,使人心歸一”的事實。那么,基督教在歐洲所發(fā)揮的“國家基軸”的功能,在日本將由什么來承擔呢?
日本的憲法起草責任者伊藤博文,未能從包括佛教在內現有的日本宗教中找到能發(fā)揮基督教在歐洲之功能的宗教。他認為日本的宗教之力很微弱,沒有任何一個能夠成為“國家的基軸”。于是他斷言:“在我國唯獨皇室可成為基軸?!庇纱?,“神”的缺席成就了天皇的神格化。
《大日本帝國憲法》中的天皇,是作為國家元首統合統治權的國家主權的主體。在統治權的行使方面,憲法規(guī)定“依憲法之條規(guī)而行”。也就是說,天皇在憲法的定義上是“立憲君主”。但是,憲法并沒能明確地實現伊藤博文等人所預設的天皇的超立憲君主性格。第3條天皇的“神圣不可侵犯性”是以天皇的非行動性為前提的。它意味著在法律解釋上天皇是神圣的,故而不行動、故而不負有政治及法律上的責任,但并不具有在此之上的積極意義。也就是說,第1條所規(guī)定的作為統治主體的天皇與第3條天皇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在法律的邏輯上是不能同時成立的。
對一般國民具有巨大影響力的不是作為立憲君主的天皇,而是作為道德立法者的天皇。作為立憲君主的天皇和作為道德立法者的天皇之間,存在的立場上的矛盾并沒有消失。而與這一矛盾密不可分的“政體”“國體”相克,一直是日本近代不安定的主要原因。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