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華
“慢點跑,別怕,俺在這看著你”。初冬的寒夜里,我奔跑在進村的路上。身后是拖拉機強大的光束和阿姨飄散在風里的叮囑聲。那是開車的叔叔特意把車頭沖著我為我照明。直到我跑到村口,一把抱住正在焦急地等我回家的母親,才扭回頭,使勁揮手向亮光那頭的叔叔和阿姨道謝。
那是1981年初冬,我到縣城上初中。一天午后放學,為了給住校的同學割鋪草,回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洞洞了。我一溜小跑出了校門,心里卻打起了鼓。天這么晚了,黑咕隆冬的,上了大路就是荒郊野外了,這可咋辦?當時只有十三歲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夜里一個人出門在外的恐懼和無助。
跑到當年的煙酒糖菜公司(今天的美食林)門口,突然,一輛拖拉機橫在眼前,車頭正好朝向我家的方向。霎時,我就像落水的人遇到了一棵救命稻草,竟然一邊壯著膽子問車上的阿姨,你們往哪走呢,一邊一腳就跨上了車頭和車斗的連接處。心想,不管往哪走,反正車頭朝西,那正好是往我家走的方向,能搭一段是一段。何況車上還有倆阿姨呢,怎么說也是個依靠。
拖拉機突突地跑起來,像一個力大無比的鐵牛,在漆黑的馬路上隆隆前行。縈繞在一個十三歲少女心頭的擔心和恐懼也隨風而逝。
我能去縣城上學,就是父親給我日后跳出農(nóng)門的一束難得的亮光。我清晰地記得收到縣一中錄取通知書的一天,正好聽到小軍父親和我父親的對話??刹荒茏屗?。老二腿有毛病,指望不上。我再讓他出去上學,等他翅膀硬了,就遠走高飛了,老了我指望誰呀。還說,你家是個閨女,遲早是要出門的人,也算了吧。那一刻,我的心就像跌到了冰窖里,涼透了。
到了快開學的日子,我不知該何去何從。自我安慰說就在村里上吧,可我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一個聲音在說,要是能去縣城上學那該多好啊。盡管我知道母親一場病,家里欠下了天大的饑荒。一天夜里,我已經(jīng)躺下,父親從停車場下工回來,推開奶奶屋門,站在地上,堅定地沖我說,華的,咱去城里上學,錢的事你甭管。那一刻,我的眼淚像決堤的河水,洶涌而下。我害怕父親看見,趕緊拉拉被角蒙住頭。
最終考上縣城一中的十三個人里,只有四個人去了城里。小軍沒去,我去了。這是父親為我照在頭頂?shù)囊皇凉?,他想讓我看到外面更大更遠的世界。
為了讓我看得更加清晰,讓我的世界更加明亮,在那個窮苦的年代,父親還帶著我跑到百里外的邢臺市眼科醫(yī)院配了近視眼鏡。當醫(yī)生征求父親意見,配個好一點的還是一般的。父親不假思索地說,好一點的吧,孩子還小,用眼的日子正還長呢。
現(xiàn)在想想,沒有讀過幾天書,也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父親,竟不顧車馬勞頓,來回奔波近三百里地,花去整整十六塊錢為我配了一副眼鏡。當時,學校兩個星期的伙食費是三塊六毛錢,一副眼鏡,就是兩個月的伙食費??!而那一年,才剛剛解散生產(chǎn)隊,之前生產(chǎn)隊一個勞動日才幾毛錢。
我戴上了平生第一副眼鏡,那種感覺我至今都不會忘記。原來,老師和同學們的笑容是如此生動可愛,他們的衣著是如此光鮮亮麗,就連操場上的小石子都清晰可見。所有的一切在我的眼里都煥然一新,我的世界一下子變得清晰、明亮起來。
我的世界明亮了,可父親的世界卻更加暗淡了。不止是經(jīng)濟上的窘迫,還有街坊鄰居的嘲諷。村里人說,大閨女去城里上學,二閨女去鄉(xiāng)里上學。一個閨女家,遲早是別人家的人,賠這錢做啥?父親全然不去理會,父親有父親的主意。
父親白天去村里的停車場當會計,晚上回家蒸饅頭。夜深了,屋內(nèi)一人多高的蒸籠滋滋冒著熱氣,屋外火紅的炭火映著坐在小板凳上添炭的父親疲憊的臉龐,也映著父親困乏到極點打盹的身影。剛剛初中畢業(yè),只比我大兩歲的哥哥每天騎自行車馱著兩大竹簍饅頭走村串巷,晚上搭黑回來,還要馱回滿滿一大布袋換回的小麥。
我戴著父親給我的眼鏡,眼前晃著哥哥每天馱著饅頭和小麥出沒在風雨里的身影,不敢懈怡。我心里藏著一個秘密,我要考中師。我從小就崇拜老師,何況考中師,還可以轉(zhuǎn)戶口,包分配。三年后參加工作,就能減輕父親肩上的擔子。筆試,面試,一路過關(guān)。可惜我的出生月份小,最后政審一關(guān)被拒之門外。后來,聽說比我出生月份更小的同學竟然被錄取,那是因為人家的父親有門路。而我的農(nóng)民父親卻再也無力從背后推上我一把。
在我失落的日子里,耿直的父親卻對我說,沒事,咱上高中,無非我再供你三年。
三年高中,兩年財校,畢業(yè)后,我成為一名財務(wù)出納人員。父親嘴上雖不說,心里甭提有多高興了。尤其是當親友們夸獎我跟年輕時的父親一樣,是打算盤的,父親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樣甜。平時不愛多言語的父親,有一天突然對我說,去銀行取錢的時候,可不能在單位大聲嚷嚷,以防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與錢打交道,得知道保護自己。以前,我只要是去銀行取錢,就熱心地對同事說,一會等著開支啊。一次次,我大大咧咧地把裝有六七萬工資款的黑皮包往肩上一背,五里地的路,一個人騎上自行車就回來了。想想真是后怕。
▲ 歲月崢嶸(國畫)/ 陳忠和
可好景不長,單位越來越不景氣,有門路的紛紛調(diào)走。父親兩眼一摸黑,再也幫不上我。在親友的熱心幫助下,我調(diào)到新建的收費站工作,穿上了佩戴國徽肩章的交通制服,一種莊嚴的自豪感和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正當我滿懷感恩之心,沉浸在工作的美好中時,沒想到,一束更加明亮的光照在了我的頭上,改變了我的人生之路。一天,站里突然通知我到局辦公室報到,說前一天老領(lǐng)導(dǎo)路局長坐車從我所在的那個道口路過,就立即給站里打了電話,說咋能叫一個老中專生坐在那里收費呢?還聽老主任說,這全沾了之前我在原單位寫簡報的光。
那年路局長到工地視察,無意間看到我寫的一期簡報,是關(guān)于瀝清攪拌機技術(shù)革新的報道。記得當時老主任以商量的口吻對我說,小張,你能不能把攪拌機畫到簡報上。炎熱的夏天,我手拿紙板,蹲在炒料廠一筆一筆畫出了草圖。當時沒有打印機,我先把簡報內(nèi)容刻到蠟紙上,再蘸上印油,推著油磙子一張一張油印出來。天熱,開電扇擔心把簡報吹跑,只能任汗水順著臉往下淌,眼睛扎得生疼。忍不住用沾滿油墨的手抹上一把,竟弄得臉上跟大花貓一樣。
學財會的我當時并不知道簡報是一種嚴肅的文體,竟自作主張在封皮上加了一幅畫。一條蜿蜒伸向天邊的公路,兩旁是整齊的行道樹;天上飛著小鳥,路上跑著小車。老主任事后告訴我,當時路局長看了就說,有機會把這個小張調(diào)到局里吧。
調(diào)到局里的我,眼前打開了一片全新的世界。學財會的我寫起了材料,一切從頭學起。加班,熬夜成為常態(tài)。我只有更加勤奮工作,以此來報答老領(lǐng)導(dǎo)的知遇之恩,感謝老領(lǐng)導(dǎo)為我投來的那束寶貴的亮光。付出總有回報,市政府公文寫作知識競賽獎、市政府行風評議先進個人、邯鄲市優(yōu)秀團干部……一張張榮譽證書,是對我辛勤工作的最好見證和鼓勵。
都說緣份天注定,有緣總會遇見。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的初中班主任王老師的一句話,像一束亮光照進我的心田,知天命之年的我歪歪扭扭走上了寫作之路。在寫作的路上跌跌撞撞走了兩年,遇到太多無私地幫助指導(dǎo)我的恩師,他們的每一次悉心指導(dǎo),都像細雨撒進我干渴的心田。我就像那久旱的禾苗咕咚咕咚貪婪地吮吸著他們給予我的營養(yǎng)。感恩遇見,遇見文學,遇見良師,給心靈找到一處安放之地。
如今,快四十年過去了,當年陌生的叔叔阿姨給我的那束溫暖的亮光始終照耀在我的心頭,讓我不能忘卻。一路走來,感恩我的親友、領(lǐng)導(dǎo)和恩師們,行走在他們給我的亮光里,讓我時時感受到人世間的溫暖。也激勵我學會盡己所能,為需要幫助的人留下一束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