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保君
從1998年到2018年,我一直北漂。
第一次進北京,是1998年的冬天,那年正流行那英的那首《相約九八》:“相約在銀色的月光下,相約在溫暖的情意中……”我懷著這份憧憬,撇下剛分娩的妻子和未滿月的孩子,在今天的北京奧運村,一個叫安慧北里的地方安營扎寨,開始了大海摸魚式的尋找工作??粗殬I(yè)介紹所里的人用狐貍一樣的目光盯著每一個進出的人,似乎要掏凈所有人身上的毛格硬幣才肯放人,我們抱著一絲希望,溫順地放下一百元大鈔,要知道1998年,在北京建筑工地上拼一天僅十七八塊。我們留下電話號碼,然后小心翼翼地問一聲時間,職業(yè)介紹所的人不耐煩地揮揮手,丟了一句:“等電話吧!”于是,灰溜溜地退出等回信。其結果當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后來,經(jīng)一個說四川話的小黑哥介紹,進了國貿大廈二期工程干管道工,我與一群天南地北流浪漢似的哥們兒,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層樓里,每天把幾十噸重的管道,用鐵鏈拉來拖去,中午飯半個多小時,我們以兔子方式躥上地面買路邊的盒飯,否則,十幾層地下層樓跑不上地面,就吃不了飯的,晚了扣工扣錢還罰站。我跑上地面后,塞下帶沙礫的米飯外加一小杯冷水,然后又小跑躥下十幾層的工地下。水少不解渴,大杯水要五塊錢,我拼死一天三十大元僅夠六杯水的。無奈,我只有嘴對著自來水往肚里猛灌。幾天下來,我的肚子里天天像有青蛙亂蹦亂叫,我心想,我可享不了這“福”,這剛入冬還能就著涼水吃飯,若三九嚴寒、滴水成冰的臘月怎么辦?不行,這活兒不能干。我拿定主意后,于是,我趁他們上工之后,像賊一樣溜出了工地。
我在北京東長安街一個電話亭打電話向那位在北京的唯一的遠親訴苦,也許打電話時間長了些,于是招致守電話亭的一位中年農(nóng)村婦女不滿,她劈頭蓋臉地訓斥我:
“電話打完了沒有,這么長時間,一個大男人別像老娘們兒一樣嘮叨個沒完,別一味向別人訴苦求救,別人有別人的事,別人不欠你什么,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是應當,別人不欠你什么,包括你的兄弟姐妹,別人幫你是情分,不幫你是應當,不要一味依賴別人,即便是你再近的親戚朋友也一樣!
“難道你自己沒有骨頭脊梁,挺起來自己的腰桿站立,還是男人呢,哼,別以為自己在北京有多苦,你還有個地方睡覺,你沒看見北京長安大街上,大冬天睡在馬路邊幕天席地的人有的是,他們都在為自己的生存與夢勞作著,拼斗著……”
中年婦女的一席話,如醍醐灌頂,我半晌無言以對。我沒有回家,在北京留下來了,在北京一處建筑工地找了份活計,盡管每天只有十幾元錢的工錢,盡管每天在工地爬架攀高,揮汗如雨,干的是兩頭不見太陽的重體力活兒,但我堅持著。那時的父親還在世,每次父親跑到別人家,從家鄉(xiāng)千里之遙打電話給我,安慰北京的我,記得父親生前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寶軍我兒,我很好,我和你娘在照相館拍的照片寄給你,勿念,望好好工作……”當時我讀到父親生前最后一封信時,不覺落下了淚,那天,我在冬天大雪紛飛的半夜里,正在建筑工地推灰攪泥,為一座高樓澆筑混凝土,后來才知道那是建奧運村。無論漂泊到哪里,只要有故鄉(xiāng)的一份親情在,夢便不會泯滅。
第二次來北京是在2005年秋冬季節(jié),那時父親已逝,母親來北京打工兩年,我也想成為“北漂一族”,于是隨家鄉(xiāng)的人進京安裝水暖管道。在車公莊大街,我并不陌生,過立交橋對面是北京動物園和北京農(nóng)展館,我曾同一幫天南海北的難兄難弟,在給中國建筑設計院修路時,在廢棄澡堂里暖烘烘的蝸居睡了整個冬天。第二次同家鄉(xiāng)人進北京,卻并不如意,先是說每天八小時,等干上了,卻是十六小時拖著千斤重的鋼管連軸轉,說是一年一萬多元的收入,實際每天僅十幾元的工錢。
后來,我在北京朝陽區(qū)一個叫蘆葦鄉(xiāng)的倉庫工地找了個干建筑的活兒,重操舊業(yè)干起我的瓦工活兒,盡管每天昏天黑地地干,盡管三九嚴寒我因天天喝涼水肚子痛得打滾兒,但輸液打針好了后,我依舊堅持,因為在北京能收入比家鄉(xiāng)幾倍的血汗錢。我在北京看望打工的母親時,母親偷偷塞給我?guī)资X,說知你在北京不易,拿著。北京有親情在。為了家,為了故鄉(xiāng),我在北京堅持。
第三次來北京是在2008年3月,其實,每一個人都不想在他鄉(xiāng)都市漂泊流浪,只因故土太貧瘠,才被迫背井離鄉(xiāng),選擇更好的生存。我的朋友把我和行李扔在偌大的工廠門口揚長而去,我想起那位北京長安街電話亭婦女的話,“別人不欠你什么……幫你是情分,不幫你是本分”。我扛起行李,挺胸進了工廠,我不怕吃苦,白天干一天,晚上到半夜兩三點沒問題,一月加夜班一百多個小時也沒什么,像農(nóng)村冬天的麥地,再冷的冬寒也沒凍死一片麥苗,第二年一樣勃勃生機,生長收獲。母親說:“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p>
年過半百的母親和我一樣北漂打工,2008年到2015年,八年間,母親干過綠化工,干過家政,當過做飯工,擺過地攤……2014年春夏之交,在北京西紅門一服裝廠干做飯工的母親食道癌晚期,時年六十七歲。為了一份希望,我和妹妹把母親安排住進位于北京豐臺區(qū)的中國中醫(yī)腫瘤醫(yī)院。想起陪伴母親最后一年多的日子,在醫(yī)院西面的龍?zhí)豆珗@,陪母親散步,她靜坐在公園深秋的連椅上,像一朵霜花。去潘家園舊貨市場游逛,在醫(yī)院西邊的飯店,每天化療后,母親都喝一大碗西紅柿雞蛋面片,在那所醫(yī)院,母親經(jīng)歷三次化療,一次大手術,切去了五分之四的胃,母親痛苦著,呻吟著,也堅強地活著。
在北京的大興黃村,陪母親過了她在世的最后一個、2014年春節(jié),過了她最后一個也是唯一的一次生日。
今天再聽不見母親的呼喚,可我一直在北京尋找,找她再親切地喊我一聲兒子,或許哪一天,在古玩市場潘家園,或許在大興的劉村食堂,或許在北京的某個僻隅,北京打工的母親還在那兒……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