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竹
日本有一位作家叫下重曉子,20世紀50年代在日本NHK電視臺從事播音員工作,60年代時開始執(zhí)筆自由寫作,題材從家族到個人,出版作品超過50部。
有一天我在電視里看到一個節(jié)目在采訪她,里面她圍繞“孤獨”談了一些自己的觀點。她說,日本人對于孤獨這個話題總是有一些不好的印象,比如孤立、孤食(指一日三餐一個人吃的狀態(tài))或者孤獨死(指高齡者離世時身邊沒有親人為其送終)等等。日本人總是很害怕孤獨,但其實孤獨并不代表寂寞,寂寞是一種感傷,希望借某個人的出現(xiàn)來排解此時一個人的狀態(tài)。但是孤獨卻完全不一樣,它不是依賴某個人,而是試圖跟自己對話,并穿過寂寞,為了更加了解自己而去尋找答案的行為。她說之所以有此體會,是從一個叫小林八兒(Kobayashi Haru,1900-2005)的人身上學到的。
據(jù)記載,從室町時代后期開始,日本開始出現(xiàn)這樣一群女性,她們叫瞽女,意為賣藝的盲女,靠拉三味線挨門挨戶乞討為生。她們并非全國性的大組織。而是像《西游記》一般師匠帶著徒弟三五個人形成一個班子游走于全國各地。而小林八兒因為其具有傳奇色彩的一生被視為日本“人間國寶”,也被譽為“最后的瞽女”。
小林八兒出生于新潟的一個村子里,是家里四個孩子中最小的。來到這個世界僅三個月就因患有白內(nèi)障而導致雙目失明,被醫(yī)生診斷沒有痊愈的希望。兩歲的時候,父親去世,母親患有哮喘,小林八兒主要靠叔父帶大。因為害怕家里有一個盲女傳出去不好聽,家人便把小林八兒關(guān)在一間黑屋子里,不允許她出門,并告訴她不叫她的話不許出聲,同時還限制她的飲食,每天只給她很少的食物和水。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甚至都不明白“眼睛”的意義,也就是說她以為大家生來就是這樣,周圍一片漆黑,靠聽靠聞靠感覺而活。在她的童年里,“玩?!边@個詞是與她完全絕緣的。她的哥哥常常打罵她。家人也總對她說些“就是因為你的出生,讓哥哥無法娶回媳婦,他的不幸,都是你的錯”之類的話。
在那個時代。有視覺障礙的人只有以針灸、按摩、彈琴或者拉三味線為生。家人考慮把她送去當瞽女。母親在送走她之前。教她禮儀、針線活和穿衣服、打包行李的方法。如果她做得不好。就不給她吃的,或者拿針扎她的手,還說:“我身體不好,能教你到什么時候我也不知道,說不定哪天我就不在了。眼睛看不見的人,一生都要受別人的照顧。你不可以有自己的意見,只能說‘好,我教你的你必須現(xiàn)在就記住!”她的母親后來在她10歲的時候去世。
最初,小林八兒常憎恨自己的母親,直到她開始隨著師匠學習三味線,彈到自己的整個手都皮開肉綻,她想起母親教給她的話:有些疼痛忍不了的話不如去投河自盡。她才意識到當年母親教給她的東西有多么重要:正因為她是我的親人,她愛我,所以才這么嚴格地要求我。不然我無法作為一個瞽女在這個世上自立。即使是疼,她也忍住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練習。
她憑借自己的手藝討到一口飯吃,卻并沒有結(jié)束不幸的命運。在瞽女的隊伍里,因為她最小,沒少被欺負,經(jīng)常背兩個人的行李,要負責做飯卻吃得最少、最不好。23歲時,她也有了自己的弟子。她特別善待她們,為的是不讓她們遭受跟自己一樣的命運。
26歲時,小林八兒收養(yǎng)了一個失去母親的嬰兒,把她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養(yǎng)育,在這個過程中,她感受到一種久違的親情和未曾體會過的幸福感。可是好景不長,兩年后,才4歲的養(yǎng)女因為流感引起肺炎,最終在小林八兒的懷里病逝。小林八兒再一次遭受失去親人的打擊,因為絕望她一年沒有唱曲,也吃不下飯,常常一個人落淚。
后來她繼續(xù)自己的瞽女生涯到耳順之年,直到她的故事和唱曲被人發(fā)覺,并全部記錄下來得以保存。她在老人院過上安穩(wěn)的晚年生活直到105歲,沒有痛苦地離開了人世。她這一生不管是被欺騙、被虐待,還是落入絕望的深淵,最后她都平和地接受了。從不憤怒,對人友好,即使是對她不好的人,她也從不說他們的壞話。遇到好人,是節(jié)日;遇到壞人,是修行。這就是她的信條。
孤獨伴隨了小林八兒的一生,從當初關(guān)在黑屋子里開始,到行走在每一個春夏秋冬的路途中,到她遭遇是是非非并從中得到感悟,那么多的磨難,全部當作是修行越過,她一定知道孤獨真正的滋味吧,不然哪里來的力量一個人去面對?住在老人院時她曾說:“這樣的房間一個人住著,真是極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