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祥
摘要:在《貝多芬頌》中,曼德爾施塔姆以其深刻的領(lǐng)悟,把貝多芬作為受疾病困擾的凡人和有驚人創(chuàng)造力的樂神兩個面相展露無遺。這種表現(xiàn)有兩個層面:一是個體擺脫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束縛,展露其內(nèi)在的堅韌力量;一是刻畫凡人貝多芬背后的酒神形象。這樣可以更好地理解曼德爾施塔姆創(chuàng)作此詩的意圖所在。
關(guān)鍵詞:曼德爾施塔姆 貝多芬 尼采 酒神 音樂
曼德爾施塔姆是一位音樂迷。伊·奧多耶夫采娃在回憶錄中寫她和曼德爾施塔姆等友人們聽完音樂會,他講述自己童年時對柴可夫斯基的熱愛;有時他穿過帶刺的籬笆,弄破衣服,劃破手,只為了聽音樂。他會被音樂的氛圍感染,“被震驚得極度喜悅,更確切地說,是極度喜悅到震驚”①。而且與黃金時代不同,俄羅斯文學(xué)白銀時代的一個特征是文學(xué)向音樂靠近。
在《貝多芬頌》中,音樂的魔力完全釋放了出來,曼德爾施塔姆以貝多芬為創(chuàng)作對象,將其從一個經(jīng)受疾病侵?jǐn)_的凡人到一個投入音樂創(chuàng)作,再到巔峰的樂神刻畫得淋漓盡致,進而表現(xiàn)一個人的個性和潛在的力量,與酒神狄奧尼索斯相提并論。
一、貝多芬的人性面相
貝多芬的命運及其對音樂的追求中存在一種平凡人的巨大潛能,以及對抗命運侵襲的堅忍精神。
心通常是這般殘忍/愛著,卻不要觸動它!/在失聰?shù)呢惗喾?黑暗的屋子,火在燃燒。/折磨者,我無法理解/你過分的快樂——/演奏者已經(jīng)扔棄/化作灰燼的筆記本。②
心是殘忍的,即心中某種殘酷情緒的普遍性,又意指貝多芬矛盾的內(nèi)心,此矛盾在殘忍的基礎(chǔ)上愛著,呈現(xiàn)雙面狀態(tài),不能觸碰“它”(心)。心和貝多芬聯(lián)系,“它”也指命運。即使“它”是殘酷的,貝多芬也必須愛已設(shè)定的命運,但不能觸動這既定的命運,這是矛盾心理。貝多芬必須接受苦難的命運并愛它,但命運帶給貝多芬一種疾病——失聰。貝多芬的聽力并非突然喪失,而是一個緩慢、煎熬的過程。這對熱衷音樂創(chuàng)作的貝多芬而言是可怕的遭遇,他因失聰過著悲慘的生活。失聰?shù)呢惗喾业奈堇?,外部環(huán)境是黑暗,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時期與此環(huán)境氛圍相互映照。黑暗即深淵,貝多芬被困于深淵,他全然處在因失聰帶來的整個死滅的世界。黑暗沒有完全吞沒整個環(huán)境,還有燃燒之火?;鹗呛诎滴葑永锏墓庠?,呈現(xiàn)光與暗是一種對抗關(guān)系。此外,火即力量,1810年這種火焰般的力量在貝多芬身上重新煥發(fā)。他被愛遺棄,重回孤獨的環(huán)境,屬于他的榮光到來,他正值盛年,整個人充滿威力。他“完全放縱他的暴烈與粗獷的性情.對于社會,對于習(xí)俗,對于旁人的意見,對一切都不顧慮”③,他失去了愛情和野心,“所剩下的只有力,力底歡樂,需要應(yīng)用它,甚至濫用它。‘力,這才是和尋常人不同的人底精神!”④因此“我”不能理解這位折磨者過分的快樂,折磨者是“心”(命運),它盤踞在貝多芬身上,音樂家成為受折磨者,它的快樂是對他的磨煉,讓演奏者的筆記本化作灰燼,對音樂的理解不再是單純的文字意義,而是聲音。即使文字被束縛,幸而聲音還自由。這種磨礪讓他扼住命運的咽喉,融合命運與音樂,使出渾身之“力的精神”?;蛘?,折磨者是貝多芬本身,他過分的快樂達到狂歡狀態(tài),扔掉成為灰燼的筆記本,這個物不是他最重要的寄托。他面臨病痛的折磨,這是快樂的,正如他寫給愛爾杜夫第夫人的信中所說:“用痛苦換來的歡樂?!雹?/p>
曼德爾施塔姆對貝多芬的贊頌不止于此。
誰是這神奇的步行者?/他攥緊綠色的呢帽,/那樣堅定地往前趕路……⑥
這位“神奇的步行者”是指貝多芬,他攥緊呢帽堅定地往前趕路,“攥緊”和“趕路”突出他的緊迫心理,“堅定”強調(diào)他的意志,他在現(xiàn)實中趕一段長路,也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趕一段苦難之路。
二、貝多芬的神性面相
貝多芬承受苦難的重壓,其承受力來自什么?曼德爾施塔姆從酒、火和個性三個因素表現(xiàn)貝多芬身上的力量。
與誰在一起,可以更酣暢地/飲盡這整碗的溫柔?/誰能夠燃燒得更燦爛,/照亮意志的努力?/誰更像一個農(nóng)民,佛拉芒之子,/把世界請進間奏曲,/趁舞蹈尚未停止,/趁狂暴的醉意尚未出現(xiàn)?⑦
“這整碗的溫柔”“‘燃燒”和“意志”三個關(guān)鍵要素表明:酒用來暢飲,酒是整碗的溫柔;火燦爛地燃燒;火燃燒的光照亮意志下的努力,這種意志的努力隱含一個人的個性。這段詩用兩個問句突顯這三個重要因素。“誰更像一個農(nóng)民,佛拉芒之子”這一句中,“農(nóng)民”是對貝多芬外貌的描寫。羅曼·羅蘭曾描述過他的外表:他“短小臃腫,外表結(jié)實,生就運動家般的骨骼”,“一張土紅色的寬大的臉,到晚年才皮膚變得病態(tài)而黃黃的”,“額角隆起,寬廣無比”,“烏黑的頭發(fā),異乎尋常的濃密,好似梳子從未在上面光臨過,到處逆立,賽似‘梅杜頭上的亂蛇”⑥。而且他不修邊幅,舉止放肆。“佛拉芒之子”是其出身,他是佛拉芒族。這是貝多芬整體的外觀和他的身份,他不是貴族,而是一個長相粗獷的佛拉芒人。平凡外表下,他用自己身體里的力量,用“間奏曲”(代表音樂)把世界納入其中,他是偉人,這在于他運用一個人自身的個性,使出力量,并把音樂和命運完美融匯,征服世界。所以“舞蹈尚未停止”“狂暴的醉意尚未出現(xiàn)”這兩種情況烘托了貝多芬音樂上的造詣,且這是第三個問句。在前兩個問句基礎(chǔ)上,曼德爾施塔姆把貝多芬這位樂神的地位上升到另一個層面,即貝多芬和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合并。
哦,狄奧尼索斯,像一個男人,/天真和感恩如一個孩子,/你時而憤怒,時而戲謔地/變換自己神奇的命運!/你懷著怎樣失聰?shù)膽嵟?從公爵那里乞討租金,/或者是漫不經(jīng)心地/前去教授鋼琴課?、?/p>
曼德爾施塔姆用“狄奧尼索斯”喻指貝多芬,而羅曼·羅蘭寫他是“替人類釀制醇醪的酒神”⑩,他“給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熱狂”(11)。這體現(xiàn)貝多芬身上有酒神的精神特質(zhì),他突破自己原有的固守和克制,那種美好外觀的個體化崩潰,釋放恪守已久的力量,即酒神力量。他不顧自己的外觀,不再適度節(jié)制,他在成年和童年之間轉(zhuǎn)換,時而“像一個男人”,時而“天真和感恩如一個孩子”,因此他以或憤怒或戲謔的方式變換自己神奇的命運。他的憤怒源于病痛折磨、與外界交流不順暢或困難;他的戲謔是他不在意外界的眼光,不矯飾自己的外表。兩者讓他因生活拮據(jù)向公爵乞討租金,又隨意去教授鋼琴課。其生活和性格交融在他“神奇的命運”——貧病交加和內(nèi)心孤獨中,但他戰(zhàn)勝了物質(zhì)和精神的折磨,不依附平庸,抗?fàn)幧畹膼硗春筒黄届o的命運。這種“神奇”也突顯貝多芬和力量的主題,這種力是雙面的:一方面,他內(nèi)心蘊蓄的強大的精力,促使他表現(xiàn)許多情緒,如“突發(fā)狂怒、不受控制的情緒狀態(tài),日漸增強的受金錢支配的強迫觀念,被迫害的感受,以及毫無根據(jù)的懷疑”(12),這些怪異癥狀伴隨貝多芬到生命終結(jié),他對世俗人傲岸不遜,對自己竭盡謙卑;另一方面,他內(nèi)心的豐盈力量使他“斗爭”,他的天賦彰顯此力量,他用此力量反抗和征服他的苦難與命運。
你擁有僧侶的修行小屋——/全世界快樂的棲身地,/拜火教徒懷著預(yù)言的快樂/對著你放聲歌唱;/火在人的內(nèi)心燃燒,/任何人無法將它奪走。/希臘人不敢直呼你的大名,/但尊稱你神秘的天神?。?3)
“僧侶的修行小屋”是貝多芬的創(chuàng)作之地,這指貝多芬與外界的隔絕。它是“全世界快樂的棲身地”,是他所浸淫的音樂福地,這個福地也就是維也納——他曾跟隨海頓等人學(xué)習(xí),沉浸于音樂,與維也納的某種世俗之風(fēng)隔絕。貝多芬的修行使他整個藝術(shù)創(chuàng)作力量與古典風(fēng)格融合,他是“找到通向古典主義的最后境界之路的音樂家,并且從美的境界進入崇高的境界”(14)。他創(chuàng)造了解放他的主觀力量的英雄風(fēng)格。這種力量具有形式感,但此形式感非外部的約束,而是展開的依據(jù)?!斑@種形式意味著形成,是一種積極的創(chuàng)造過程,它承認(rèn)限制,因為它不是不著邊際的,而是要求內(nèi)容。貝多芬的整個藝術(shù)是力量對素材、機能對物質(zhì)、主觀對客觀的勝利?!保?5)主觀與形式之間相互作用,這使他的創(chuàng)造力更具力量。他的快樂和拜火教徒的快樂相似,教徒對貝多芬放歌:“火在人的內(nèi)心燃燒,任何人無法將它奪走?!卑莼鸾碳船嵙_亞斯德教,其思想中包含宇宙起源,古伊朗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以此產(chǎn)生七大部分:天空、水、大地、植物、動物、人和火?;馂樽詈髣?chuàng)造之物,它“既自我獨立存在,又滲透到其他創(chuàng)造中,給它們溫暖和能量”(16)。每個神各創(chuàng)一物,“融合于萬物之中的秩序和正義阿德瓦希什特創(chuàng)造了火,遍布于整個物質(zhì)世界”(17),火把蓬勃的生命和源源不斷的能量帶給萬物。曼德爾施塔姆在此用圣火崇拜,是形容貝多芬創(chuàng)作音樂影響世人,如同圣火帶給人們無形的生命力和強盛的能量?;鹪谪惗喾业男闹腥紵?,沒有人可以奪走他內(nèi)心的圣火(力量)——“神的造物中最高和最有力的東西”(18),此火是“清凈、光輝、活力、銳敏、潔白、生產(chǎn)力”(19)。此外,他散發(fā)的力還投向人類,從大眾開始融合,逐漸擴散直至融合在宇宙中。身為藝術(shù)家,他在“無意識”的高峰,憑一己胸懷演奏出大眾的情緒,冥冥之中這種時代意識深入他的思想中。他的音樂還充滿人文氣息,貝多芬堅信“精神不死須要憑著戰(zhàn)斗、受苦與創(chuàng)造,和純以皈依、服從、懺悔為主的基督教哲學(xué)相去甚遠(yuǎn)”(20)。
“希臘人不敢直呼你的大名,但尊稱你神秘的天神!”這句詩從古希臘人對神的崇拜切入,展現(xiàn)貝多芬與天神(狄奧尼索斯)的合一。因此,作為音樂家的貝多芬,他身上的酒神之力促使他“完全同太一及其痛苦和沖突打成一片,制作太一的摹本即音樂,倘若音樂有權(quán)被稱作世界的復(fù)制和再造的話”(21)。音樂成為貝多芬表達“痛苦和沖突”的鑰匙,他的“痛苦”即他的失聰和其他身體疾病,病痛與生活秩序的撞擊造成他生命中的“沖突”,這是他必須經(jīng)歷的苦難。貝多芬作為“酒神”音樂家,是“原始痛苦本身及其原始回響”(22)
最后,火焰成為制高點,/它是音樂中狂歡的象征。/哦,偉大犧牲的火焰!/篝火席卷半個天空——/我們頭頂?shù)幕始遗駨R/絲織的帳篷已經(jīng)被撕裂。/而在撕裂的縫隙中間,/盡管我們一無所見,——/你在帝王的宮殿主持/白色榮譽的慶典?。?3)
火焰是貝多芬內(nèi)心的圣火,又喻指其本人,這進一步說明他為了音樂和苦難犧牲自我。他的影響力遍及各地,一處“皇家篷廟”也無法束縛其影響。在撕裂的縫隙間,他在宮殿主持白色榮譽的慶典。高貴的典禮中也有貝多芬的音樂之力,即“扎拉圖斯特拉點燃他的高山之火”(24)?;鹗切磐降某绨葜铮惗喾业幕觎`與內(nèi)心之火彌合,“永不知足向著新的地方/向上,向上,燃著靜靜的火光”(25)。這種儀式顯示貝多芬個體生命、音樂與火的聯(lián)系,曼德爾施塔姆借此證明人的個性與生命交錯的張力。
在《貝多芬頌》中,曼德爾施塔姆發(fā)現(xiàn)了貝多芬的雙面:人性和神性、對抗與融合,以此表現(xiàn)人面對苦難的勇氣和在苦痛中迸發(fā)的力量。圈
①伊·奧多耶夫采娃:《涅瓦河畔》,李莉譯,敦煌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84頁。
②⑨(23)曼杰什坦姆:《黃金在天空舞蹈》,汪劍釗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65- 66頁,第67頁,第67頁。
③④⑤⑥⑦⑨⑩(11)(13)(20)羅曼·羅蘭:《貝多芬傳》(《傅雷譯文集》第11卷),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8頁,第38頁,第61頁,第66頁,第66頁,第19頁,第41頁,第41頁,第67頁,第142頁。
(12)梅納德·所羅門:《貝多芬傳》,田園譯,劉小龍審讀,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308頁。
(14)(15)保羅·亨利·朗:《西方文明中的音樂》,顧連理、張鴻島、楊燕迪、湯亞汀譯,楊燕迪校,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777頁,第777頁。
(16)(17)瑪麗·博伊斯:《伊朗瑣羅亞斯德教村落》,張小貴、殷小平譯,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5頁,第16頁。
(18)(19)黃心川主編:《世界十大宗教》,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29頁,第29頁。
(21)(22)弗里德里?!つ岵桑骸侗瘎〉恼Q生》,周國平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32頁,第33頁。
(24)(25)尼采:《狄俄尼索斯頌歌》,孟明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179頁,第179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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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弗里德里?!つ岵?悲劇的誕生[M]周國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4]黃心川主編.世界十大宗教[M].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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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曼杰什坦姆黃金在天空舞蹈[M]汪劍釗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
[8]梅納德·所羅門.貝多芬傳[M]田園譯.劉小龍審讀.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3.
[9]尼采.狄俄尼索斯頌歌[M].孟明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
[10]伊·奧多耶夫采娃.涅瓦河畔[M].李莉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