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雷在單位里度過了一個被動者的時光,跟大劉那么一碰頭后,回來總覺著心里堵。他的手顫動了一晚上,他也在畫畫,可筆畫亂了方寸,線條成了彎弓,留白處涂上了墨坨坨,他心里好不舒坦啰。
第二天是周末,他在路上想著,許你大劉去書畫市場,咱未必去不得,親自去摸一下情況又如何,這口氣不吐出實(shí)在不行。
來到西大街,老雷進(jìn)了本市最大的那家交易大廳,四周全是一個個的書畫小苑,有油畫、水粉、山水、人物和書法,琳瑯滿目,尤以花鳥作品居多。老雷在一家頗為講究的書畫間停住,他見案旁一長須老者正在描眉點(diǎn)眼,一只威武的鷹在他筆下栩栩如生,鷹的四周松針垂立,鷹兩翅伸出綠樹,不遠(yuǎn)處紅太陽一輪,那羽翅與松針較美,羽毛豐立的兩翅,猶如兩把大大的團(tuán)扇,當(dāng)中鐵嘴硬殼、眼望天空。
老雷心頭頓時活動開了,“老師,可有李苦禪的鷹賣?”
老者停筆,瞅了老雷一下,反問道,“你看有啵?”
“是啊,他老人家的真跡難尋?!崩侠鬃鞒鐾锵е疇?。
老者復(fù)又提筆在鷹腳上勾出一圈朱紅,然后作遠(yuǎn)瞻近瞅之狀。
“所以——學(xué)生想請爹爹仿畫《遠(yuǎn)瞻山河壯》,送給友人?!?/p>
“先生可知苦禪何方人士,并求他花鳥之畫?”老者言畢笑笑。
“苦禪乃北方人氏,移居杭州,師事齊白石。白石曾對他言,學(xué)我者生,似我者死,所以苦禪刻苦,后來又自成一派,所以他的鷹畫得活靈活現(xiàn)?!?/p>
“活靈活現(xiàn)點(diǎn)化在何處呢?”老者摸了摸胡須,有了些興趣。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在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p>
“喔,先生愿出潤筆費(fèi)幾何?”老者單刀直入。
“這樣吧?!崩侠状槌鲆恢皇郑逯覆n。
“加一個圈如何?”老者回道。
老雷一愣,出五百塊購他仿畫的,照他說豈不成了五千?我是依照大劉價格來的,他卻嫌少,漲價也不至于這樣瘋漲?!暗?,再降一點(diǎn)吧,照顧照顧學(xué)生?!崩侠滓桓逼驊z相。
“好了,老生要忙了?!毙睦飮@道,我看你呀,是揣著糊涂找明白,揣著明白又找糊涂。
老雷還想解釋幾句,那案上老鷹拍拍翅膀往高飛去,老者朝空中吹起一聲口哨,再見了,雄起兒。
什么雄起兒,老雷氣得轉(zhuǎn)身外走,心里堵的那塊石頭只好自己來往外掏了。
又是一個星期日,大劉再次把老魏邀來。
老魏笑著,劉副總,你到底有什么事喲?
大劉招招手,服務(wù)員泡上一壺“云霧山莊”。
他說,你老兄到底給我說實(shí)話沒有,那畫是真李苦禪還是假李苦禪的,我還是放心不下,高興不了幾天,瞧,失落勁兒又上來了。
老魏答道,真假的問題不是已經(jīng)給您交了底嗎?
你是交了底,我還拿你的話當(dāng)武器,可我覺得你的話有兩面性。
“華苑茶店”居城北鬧市,人流穿梭,鬧中取靜,天光和交融在天際上的晚霞漸漸消散。蒼茫之中,一官一民相互聊開,那濃香黑茶,熱氣拂繞,拂繞之中,老魏一對發(fā)亮的眸子漸漸迷蒙起來,心思游去遠(yuǎn)方。
當(dāng)年老父杭州拜訪老師,那就是苦禪畫家??喽U早年時在鄉(xiāng)下實(shí)習(xí),在一山后畫了《遠(yuǎn)瞻山河壯》,蒼鷹是主角。恰逢那季節(jié)大雨連綿,當(dāng)?shù)胤核疀_毀河當(dāng)中堤壩。我父尋師打此路過,過缺壩時,見一人高馬大的漢子立在水邊,正脫鞋挽褲下水,猶豫了一下腿沒敢邁,顧及畫筒內(nèi)之佳作。我父親二話不說,背起苦禪踏向滑溜的基石,兩腳抖抖地慢慢移動,冒著洶涌之水將他放置高岸,后又陪苦禪回杭州。
分手時,那一畫筒連同里面佳作一并贈與父親了,說是給個留念。當(dāng)兒子的我沒有按老父的遺愿去辦,他的遺愿是將苦禪之畫永存室內(nèi),而我為了兒子工作大計(jì),將此畫轉(zhuǎn)送給能幫到忙的劉副總了。這當(dāng)然只是老魏心中所想,受贈人若不愛畫也就枉費(fèi)了送畫人一片心意。
劉副總呀,老父曾說,“苦禪畫鷹,一生都數(shù)變法,夸張其形,突出其神?!笨喽U自己也曾寫過,“我畫鷹,夸張了它體形的厚重感,頭、眼、嘴都成了長方形,見棱角。”老魏講,“這才是李苦禪大畫家畫鷹之特點(diǎn)。”這里老魏又把它糾正過來,長方形原是苦禪畫鷹之特寫,方中見圓咧。
“噢,真對不起了,原諒我也胡謅了苦禪先生的筆法說石畫得筆力浮躁,其實(shí)正好相反?!贝髣⑼侠衔鹤?,口氣緩和地說道,“畫還其正身,正是本意,不過我改了主意,你不必送此畫于我了?!?/p>
老魏喝下一口茶,“送出去的畫,哪有收回的?!?/p>
“何必呢,你收了回去,還幫了我喲,省得我們單位那人一天到晚盯著那幅畫生是非。況且,它本來是李苦禪大師的真跡,不懂的才會以真當(dāng)假呢。”
劉副總講著講著稍做停歇,不料茶水嗆喉,咳嗽頓起,一臉紅云。他無奈地說出這話。老魏說好,“既然這樣推辭,好吧,來取畫的那一天,我會打電話給您的。”回來后,大劉只待老魏來取走畫作,他小心將畫卷好,放進(jìn)苦禪先生蠶絲絹布造就的金邊藏畫筒,看吧,只等哪一日重新展開,原韻仍在,國色天香。
天剛蒙蒙亮,大白蛇就把家用保險箱打開,在里面翻來翻去,她迎著窗口那道白朝外張望了一下。這晚,只有七八歲的女兒睡在她自己床上,大劉并沒回來。大白蛇想,箱子有幾天未打開了,現(xiàn)在擔(dān)心那十幾張大小不等的信用卡和存折,那張五十萬的信用卡怎么會自行飛走呢,如果是這樣,小青蛇肯定會為那張大額信用卡而欣喜若狂,大白蛇作為當(dāng)娘的卻會為它傷心不已。為了它,為了不驚嚇母親和父親,她決定暫時風(fēng)不刮、雨不下地忍耐一下。小青蛇肯定得了他首肯,搞不好連名字都換了,他大劉有地方放,有地方藏,小青蛇辛苦你了。大白蛇嘴里這樣念著,腦子里那信用卡在眼前翻滾,隨后變成鈔票在天空中飛舞。
小車沿著街口往南郊而去,天邊一塊藍(lán)色毯子掛在那十幾棟公寓的上空,風(fēng)一吹來,飄飄蕩蕩,碧波驟涌,又像那鈔票變成了一塊塊藍(lán)云。大白蛇掏出那把銅鑰匙,吧嗒一下開了公寓一層的正門。哎,大白蛇怎么會有鑰匙呢,小青蛇的鎖不是指紋鎖嗎?是的,但任何指紋鎖為以防萬一,都另配了銅鑰匙兩把,她斷定大劉是有一把的,而大白蛇找起東西來又十分內(nèi)行,她最后是在大劉書柜的一個信封里找到的。
大白蛇知道小青蛇不會在家,當(dāng)天不是休息日,要上班。當(dāng)然,大白蛇平時是沒有來過的。小青蛇的正廳裝飾時尚,但跟她的別墅比起來卻還差那么一點(diǎn),就說她的那壁爐吧,是電子布景,遙控一按,火苗燃起,但中看不中用。要說我大白蛇奢侈起來不會比你小青蛇差,要的是真正劈柴取暖的,冬天坐在爐子前溫暖如春,中看又中用。其實(shí)女人骨子里都是愛奢侈的,只是條件和表現(xiàn)形式不同罷了。大白蛇昂起首來,但隨即又龜縮了一下身子,畢竟沒有經(jīng)過人家的同意擅闖家門,又一想怕什么,他大劉和小青蛇既然敢另立山頭,那么我的云毯就要將他們接住,大白蛇容得你幽幽地云中呈現(xiàn)嗎,你那影子就像只黑狗踟躕在白雪里,在我面前暴露無遺。
季節(jié)變換,滿山春天的氣息,林子風(fēng)過時夾雜著一種聲音,這叫聲并不生疏,可她還是有些擔(dān)心,害怕小青蛇突然出現(xiàn)。她側(cè)耳聽去,好像樓上有響動,隱隱約約,一直未斷。大白蛇向上攀著,一步、二步、三步,怕踩死螞蟻般,同時越高則越亂,整個身子跟著搖擺不定。上了樓后,她尋覓到他倆的臥室。臥室并不華麗,卻很實(shí)用,一張電子遙控床擺在當(dāng)中。這床我們在前面交代過,它一方面也反映了小青蛇緊跟時代的觀念,但她又沒有舍棄那張鄉(xiāng)下的老式床,不管怎樣,兩姊妹撞在一起了,青、白兩條蛇兒,兩方矛盾的存在,掩蓋不了大劉與她們的周旋。
陽光灑進(jìn)臥室,掬一把金粉把暗處照亮,房間明亮起來。她沒有保險箱,陽光斜射在那榆木穿衣柜上,拉開那兩扇柜門,兩個小抽屜躲在右上角,拉手的銅閃著光澤,一只手兒順勢拉開抽屜,引人關(guān)注的莫過于那一串金項(xiàng)鏈。沉默,沉默中呀的一聲爆發(fā),憑什么你要買貴重的首飾給她,圈兒,圓圈兒霎時成了“O”形,圈繩霍霍,大白蛇回轉(zhuǎn)過來,其實(shí)是她內(nèi)心的一閃念,那不過是幻景,但那金鏈的存在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
大白蛇翻遍了好幾個大小抽屜,把每一個盒子每一個包都打開看了,沒找到那張銀行卡。她是個守財奴,以前大劉所有收入都要交給大白蛇的,當(dāng)然可以自己留一點(diǎn)活動,開一點(diǎn)荒,作自留地。
小青蛇去娘那里了,考驗(yàn)來了,第二天就是娘七十大壽,說到底她并不是恨娘。娘是受蒙蔽了,但小青蛇又是那樣想,她小青蛇畢竟不是大白蛇,她與娘在一起的日子要比姐長些,娘那些七七八八的事只有她小青蛇才知道。那么,那張大額信用卡是不是轉(zhuǎn)移到娘那里去了,一無所獲的大白蛇是這樣推想的。
她不知道的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做壽,可七十歲的娘,第二天卻去公園獨(dú)自待著,鑼不敲,鼓不打,獨(dú)自過生日,她躲掉了要來賀壽的親戚、朋友。只有小青蛇那天是第一個到的,她看到家里門上一把鎖,絲毫沒有做壽的跡象,冷冷清清,見不到人,她小青蛇只好走了。大白蛇是第二個到的,她笑,淚水含在笑聲里,這場生日紛爭,最后的輸家只怕是娘。娘的生日是在一棵老樹底下過的,沒有酒席,沒有杯子,兩只手兒捧著一只快餐盒。
大白蛇順便走向那音樂臺,那里的指針停在高音處,擰開,笛聲陣陣傳來,可能在夜空中飄蕩,《深山賞月》,大劉也會得兩下笛子,他在那遙控床上啍著。這是哪位名家的曲子,鮮活、纖細(xì)、婉轉(zhuǎn),向著小青蛇,也向著大劉。關(guān)上,關(guān)上那曲子,她匆匆下樓,開動臥車,那笛聲催促著大白蛇去尋找那咩、咩之音。她想,誰讓小青蛇這樣肆無忌憚,她只顧了自己,忘了夜的恐懼,以致如今還留在山中。趕緊離開那溫暖的山泉水,甩甩腳板兒,攏上鞋,離開那張床,那時山里還沒有電,就是有電也不會要,不必浪費(fèi)能源,兩人輪哨只需油燈、火把就行。不能大意的是行走時,火把要舉直一點(diǎn),切莫碰到樹。
這錢是大劉的,當(dāng)然,有的時候他能自由支配。大白蛇的嫉恨回到母親身上來了,兩潭泉似的眼睛也沖著娘的老屋流過。作為庇護(hù)者,她可能會把那張卡替小青蛇藏起來,她不會說是大劉的。那么當(dāng)她與娘會面時怎樣說,理所當(dāng)然地說是來看她的,可前段日子娘的腳扭傷了,為什么不來呢?她一定是有什么事,甚至故意不來。秋姐腳扭傷了以后,行動不便,還是小青蛇前來頂了幾天護(hù)班,早去晚歸的。
那天出門時,小青蛇從袋中掏出那張金色的銀行卡,當(dāng)娘的看出小青蛇有意托她保存時,便說,“西萍,你這卡,非要放我這兒吧?!彼犞鴥芍宦詭啙岬难劬φ疵庞每ǎ|著那起凸的阿拉伯?dāng)?shù)字,她知道哪怕成千上萬的鈔票,都可以裝進(jìn)這個缽兒里面,她抖抖地問道。
“不放你這兒,未必丟在我那屋里等著大白蛇來叼?!毙∏嗌咭е例X回應(yīng)。
小青蛇臉暗自紅了,她這條蛇兒當(dāng)著娘的面撒謊呢。大劉給她不錯,據(jù)說是她懷孕了,已經(jīng)有了檢驗(yàn)單,錢能不給嗎,那肚子里的寶寶還是個娃娃,只有給一定的押金才能穩(wěn)住她。小青蛇看上去是很滿意大劉的做法,她這是第一胎呢,她找熟人去檢查,如果是女孩她會忍痛做掉,她知道大劉的心思,家里就他一個男孩,下面是兩個妹妹,老人們盼的就是一個帶把兒的出來。
她很精心,一切都靠自己照料自己,昨天買那臺專洗嬰兒衣衫的洗衣機(jī)時,人家送貨的放進(jìn)衛(wèi)生間就走,小青蛇嫌濕氣重,硬要送貨的把它放在陽臺上才行,否則她不在送貨單上簽字。人家說你自己搬一搬不就行了,她指自己肚子,這里最要緊。
“搬吧,為了下一代?!?/p>
“謝謝,謝謝?!毙∏嗌吡疗鹉且浑p泉眼。
大劉那次回來,她低聲說,“你要注意一點(diǎn),尤其是不要帶那些狐朋狗友來。大劉抬起頭來,你這是什么話,生意場上都是客,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合作共贏。對、對、對,小青蛇當(dāng)然不會去歪扯橫拉,她平時也少見那些談生意的客戶。大劉說你不是說人有十分地,留三分地自己的,三分地面上不談生意,不談生意?,F(xiàn)在,一輛紅色小車從南郊開往本城東廣場附近,這一片舊住宅只待時日拆掉搬遷了。至于娘、爺搬往何處,大白蛇不得而知了。對她來說,取回信用卡是她的首要任務(wù),那筆錢是作為丫頭長大出國讀書時大幫小補(bǔ)用的。
現(xiàn)在是不是有些重女輕男了,起碼大白蛇是這樣認(rèn)為的。
她會放心交還給她吧,小青蛇相信娘,最后她還是將大劉的意圖告訴了娘。她已懷上孕了,孩子落地需要很多開銷,進(jìn)口奶粉、尿不濕每天要用,那么再大一點(diǎn)呢,開銷還要增加,這,五十萬夠嗎?為了一個毛坨坨,大劉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說到底,你大白蛇還敢不敢生?他趁她高興時探出她的口風(fēng),她說如今的女人害怕多生孩子,對她來講不是經(jīng)濟(jì)上的問題,是精力上的問題,精力不夠,還要上班。
進(jìn)屋時,大白蛇腳兒發(fā)顫,以什么理由來談卡的去向呢?她瞅著眼前的老娘,一頭白發(fā)被那染發(fā)劑染成黑色,當(dāng)初她說不要這樣待自己頭發(fā)時,娘說你以為我愿意吧,是潮流,一百個老人里面九十九個都這樣來掩飾年齡的。她老了,馬上要過七十歲生日了,她可以從那折子里面拿出五萬來給娘祝壽,她一分錢也不會拿出給小青蛇的,你有本事你去找外面的男人,何必把你姐夫當(dāng)寶呢,她大白蛇已經(jīng)是騎上老虎的人了,沒有退路。
娘說,你就在這里吃午飯吧,我去買點(diǎn)大蝦。她知道大白蛇在海邊住久了,好吃海鮮。別的不行,只有采用老辦法了,這也是和她白娘子為人處世的老辦法,一個鬼點(diǎn)子,說它鬼,其實(shí)有人也曾用過。她不過是套用套用那個點(diǎn)子罷了,碰到某些情況,臨時對付,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不知道對不對。
這銀行卡能長放嗎,不能又怎樣,她被問住。權(quán)衡再三,不宜久放,只是個暫時辦法,今天就行動。一個衣架子一人多高,衣鉤上掛了小青蛇綠色的套裝,這邊的衣架后,是個舊的立式柜,柜門鎖著的,屏障似的衣架遮住了那鎖口,另一側(cè)則是幾個塑料箱把柜門堵住,這還好辦,把那幾個箱體搬開就是,完了再搬回。問題是鑰匙在哪里?娘不會把它帶在身上的,大白蛇呼呼啦啦在房里轉(zhuǎn)了一圈,有了,她停在那老式的五屜柜前。大白蛇將第一節(jié)屜兒拉開,一沓紙盒子放在最里面。一個一個地把它打開,又要不動原樣地把里面東西碼齊。
她看見那把老掉牙的鋁制鑰匙,老式柜有玻璃正好成了陽光的反射鏡,那玻璃的光影從上而下地又反射在她的身上,打在那玻璃門上,靠右一個可以插進(jìn)鎖頭的扁口。大白蛇見無人,便把鑰匙插了進(jìn)去。鑰匙雖舊還嚴(yán)絲合縫,扭轉(zhuǎn)了大半個圈,吧嗒幾下,那鑰匙也好像是找到了它安頓的窩。大白蛇悄悄地鼓了鼓掌,打開門忽地掉下來幾件舊衣,鬼家伙不聲不響地?fù)踉诹烁?。大白蛇收拾衣服放整齊,打開后面小抽屜,一個黑黑的錢夾子,大白蛇一摸,已有小卡片一張,這下大白蛇放心了。她用自己帶來小金額的卡片換之,都是金黃色的,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大白蛇眨巴幾下眼,卡換卡,來個我知她不知。
卡換過后,大白蛇裝作凈身出戶。當(dāng)然她替娘鎖好了大門,還在門口回首叫了兩聲,娘,我不能把貍貓換太子之事告訴你,你畢竟不知道小青蛇拿了這五十萬是有恃無恐的,它放在這里的危險性,增加了娘的偏向性的。小青蛇又怎么會不知道她這一手,火中取栗,她大白蛇暗里來暗里去,我卻提前打亮了防護(hù)燈,放在娘處的不過是張小余額的動了手腳的剩余金額卡。
再見了,我的娘,我的大白蛇。
又一次打開保險箱,大劉呼,“白蛇兒,那張五十萬的銀行卡呢?!彼龥]理他。大劉拍了拍保險箱柜門,“這,是不是你拿了?”大劉這一聲剛出口。
“嗬呀呀,你倒是豬八戒倒打一耙了?!?/p>
“說,小青蛇是怎么拿走的?”大白蛇風(fēng)也似的從屋內(nèi)刮出,面對大劉,她一對眼珠滾滾生火,燙得大劉發(fā)火,他一只手伸過去要扇她耳刮子,可那五根胖乎乎的手指兒抓住大劉的一根手指兒不放,哎喲、哎喲——你莫鬧了好不好。
大劉躲過大白蛇的眼神,莫非她也搞騙中騙,不會吧。他去泡茶,借此掙脫了大白蛇胖胖的手,肥肥的手。大白蛇喊著,她發(fā)現(xiàn)他的右肩膀確實(shí)比左肩膀矮那么一截,人家本來就是扛過槍的嗎。她在想,當(dāng)了幾年兵的人,難道也會撒謊不成,這大劉其實(shí)已經(jīng)知道小青蛇把銀行卡放在了娘那邊,當(dāng)然也哄不過她大白蛇,而且她肯定會去拿,到時候轉(zhuǎn)移人家會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樣想,那就小看小青蛇了,她已經(jīng)把上面的四十九萬塊錢全部調(diào)走,剩下一萬塊錢留下作“蠅頭”。那筆錢其實(shí)轉(zhuǎn)到了另一張卡里,她趕著那只小羊兒,把它趕到娘的家,實(shí)則是大白蛇上了當(dāng)。她的娘是不知道的,只知那張卡上有錢,一百元是錢,一千元它也是錢,一萬元它更是錢。大劉把將要出生的小兒開銷一股腦兒給了小青蛇,因?yàn)檫€有兩個月娃就要呱呱墜地了。這張卡如果又轉(zhuǎn)到大白蛇手里,因?yàn)檫@卡其實(shí)是個空殼了,不知道內(nèi)情的大白蛇從娘處取走了銀行卡還會當(dāng)寶貝一樣不會吱聲,一切仿佛過去地下黨的接頭,拿去就拿去。機(jī)關(guān)算盡太聰明,她如果去銀行兌取,大象變成了松鼠,到時那筆錢遲早還是會露餡的,但這出戲已成定局,悔之晚矣。
當(dāng)然,這出騙中騙,并未露出馬腳,小青蛇騙了大白蛇,大白蛇又哪是受騙之角,她又反過來用山寨卡替換了那張真卡,又騙了她小青蛇。小青蛇還在卡上留了點(diǎn)余額,那大白蛇可是一分錢也沒付,空空的一張假信用卡而已??尚∏嗌咭驯沉藗€名聲,盜了大白蛇愛人的銀行卡,大劉又不敢在公眾場合否認(rèn)或承認(rèn)這碼子事。
這個人或許是上帝派來的,但上帝會看中一個拾荒貨的漢子嗎?
他與小青蛇的認(rèn)識,皆因一件收藏品古殘片而引起的。易平來自農(nóng)村,剛開始他只是一個農(nóng)村閑人的打扮,老話說,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穿戴行頭,這是幾個月后易平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跟不上城里節(jié)拍而發(fā)覺的。易平?jīng)Q定換行頭,他到別人家里去收舊衣服時開始注意了,挑來挑去,終于挑了件還算筆挺的西裝穿上,頸處扎上的黑色結(jié)膀兒朝上而飛,這下他像不像一個生意人呢,特別是他下身配的那條束腰運(yùn)動褲,一雙普通旅游鞋,說他是個老板,恐怕有些勉強(qiáng),有那么些不靠譜啰。
當(dāng)然,易平還是有自己當(dāng)老板的向往的,但眼前他充其量只是個收荒者,小又不小、大又不大的破爛王而已。今天,從踏進(jìn)這古玩市場的第一步起,他尋思著如何來開這個腔。他打量著那些搖頭擺尾的大小老板,學(xué)他們的派頭和談吐,兩只手輪流交叉著擱在胸前,問題是他自個兒袋子里的那貨找誰,哪位可以接個棒呢?
找那些頗有排場的莊主子,人家會瞧得起嗎,人家會來傳這根接力棒嗎?
不行,還是得找那些擺攤的,可擺攤的見貨卻要壓幾分價,你便宜他還想更便宜,否則,那怎么叫撿漏。嘿,就找他吧,左邊那家鋪?zhàn)永锬莻€看起來面容慈善的胖老板。
“老板,古殘片?”易平顛起舌尖兒小聲有力地表示著,接著他便把古殘片拿出亮了亮。
“真是古殘片啵?”胖老板瞅了他一眼,反問了一句。
“古殘片肯定是,不是敢拿出在你面前亮嗎?”
“它出自何朝何代哪件古物?”
“這,這——” 易平在這字上打滑。
“嗯,那就抬不起什么價來啰?!迸掷习鍞[擺手,忙著接待起下一家。
易平把那古殘片慌慌地放進(jìn)袋中,拉上拉鏈,低著頭,匆匆離開這個不小的古文物市場,差一點(diǎn)撞上門側(cè)的那根燈柱,媽媽的!他前后左右看了看,發(fā)現(xiàn)周圍并沒有什么人窺視他,趕緊走到一邊,又不放心地掏出那殘片來,再仔細(xì)地察看起來。
他細(xì)摸著這塊有了年頭的青銅片,綠斑之上閃著銹亮,曬在陽光下,那光溜的一面還閃著細(xì)細(xì)亮點(diǎn)兒。整個殘片也如那大銅錢一般厚薄,要說是大銅錢嗎,它的確不像,橢圓形不說,中間無方無孔,又無朝代銘刻字樣,卻有凸起的蓮花瓣一半,蓮紋沿莖,猶如塘中半個芝蓮。
這么一個稀罕物,為啥會落進(jìn)易平的手呢,這就是他的運(yùn)氣所至,他說運(yùn)氣來了,媽媽的,門板都擋不住。可運(yùn)氣來了,問題也就從天而降。
那日,易平照常去那個熟悉的社區(qū)收破爛兒,住戶從一棟又一棟的樓房里看到一輛舊三輪車兒在小區(qū)里來回游弋,他易平向那些窗口揮舞起汗巾,人家伸手招他去,他上得樓來,這家賣給他一捆舊報紙,那家給他幾個舊酒瓶、飲料罐子。
他天天如此,從鄉(xiāng)下來到這城里已經(jīng)三個年頭。四十多歲了,他租住在一間小房子里,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那地上收回的一扒拉子小壇子、小罐子,且外表都不規(guī)整,掛著傷帶著殘。枕邊收了一本沒有封面的古書,睡不著時,他就拿過來翻翻,毫無目的卻又帶著希望,他認(rèn)為日久天長他總是要收回一些有價值的古董的。
記得那天是一早上出門,挨著屋門口叫,七轉(zhuǎn)八轉(zhuǎn)地轉(zhuǎn)到中午,在外面吃了盒飯,中午時是該休息休息了,便又來到他常去的那個小區(qū)亭子旁。他涉身其中,一個不大的公園周邊斑竹叢叢,綠樹招搖,亭子下自有假山,一圈流水滴滴答答。亭子這邊是宿舍樓,且有一棟離得特近,每層都有陽臺相鄰,飄窗外遮陽遮雨的護(hù)板搭頂。
那一樓陽臺正對著易平立身之處,易平也自認(rèn)唯它合適,慢慢地和管園大爺混熟了,他就生下根來,認(rèn)為就在此處打打盹兒,偷得半日浮生。這里冷天有太陽,熱天有陰涼,每天他都在午時倚靠在這亭欄,恍恍惚惚地似睡非睡。
蒙眬之間,總覺得有人在對面走動,出出進(jìn)進(jìn)。眼微睜時,那對面的陽臺,窗明幾凈,葉綠花香,有徐徐風(fēng)吹過,一切都又顯得那么安靜。
這時他就會醒來,就會極力回味起那風(fēng)兒吹來的香水氣味和略一抬頭偶見的抹著褐紅色口紅的一位女士。易平回首自己,貌不驚人,中等個兒,面相兒偏黑,眼睛還小了點(diǎn),視力卻好。那對面住著的女士在他印象里揮之不去??赡芤?yàn)樽约航?jīng)濟(jì)上捉襟見肘的原因,更可能是他那紅紅酒糟鼻子的緣故,四十多歲了沒成家,是鄉(xiāng)下當(dāng)?shù)匾粠У睦瞎夤?。人家說你不如進(jìn)城去,總比你種那一畝三分地強(qiáng)。進(jìn)得城來,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熱鬧的地方果然大有破爛兒可撿,大有荒貨可收,一不做二不休,他便干起收荒貨的行當(dāng),雖然面子上有些難堪,可時間一長也就無所謂了喲。
倚靠在亭子邊,易平回味著他和那飄忽的女子還有些牽連,加上這女子在對面陽臺時不時地睹他那么一下,那時刻,他就有些玄乎了,閉上雙眼,祈望幸福的來臨,喔,這是不是想象。
對面陽臺對于他既不隔人又不隔聲,易平倒是首先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那一天,他悄悄繞過那叢斑竹,穿過那香樟樹,他將自己立在那似暗非暗處,但相互又能看得著。她位立陽臺,睹他那么一眼,淡淡地問出一句,“喂,生意還好啵?”
她是誰,她就是我們所念叨的小青蛇,她的那張臉像平刮一樣干凈,這使她的秀麗顯得有點(diǎn)險峻。是的,她是從險峻的山路逃出來的,那張小金額的信用卡事兒浮了,以小換大,卡號未變。大白蛇打電話罵她,罵她死鬼,家賊,家賊難防,他大劉只有偷偷摸摸和你勾搭,你敢公開承認(rèn)嗎。
惹不起,躲得起,小青蛇覺得沒有必要和她當(dāng)面爭吵,大白蛇嘴噴著唾沫星子,罵她還有臉住在他大劉的屋中。并且沖她發(fā)出警告,一月內(nèi)她必須離開所賴住的公寓房,這公寓房是大劉的房產(chǎn),滾,你哪有資格住。
她離開她住了兩年的溫暖窩。她在這個小區(qū)里租了一套一樓的房子,她躲開大白蛇,生下兔寶寶。
現(xiàn)在一天天地過去,娃也快一歲了。孩子睡著了,她瞧到他又來了,小青蛇兩只貓眼打量著上氣不接下氣走攏來的收荒者。站在面前的是一個中年漢子,身挎一只小挎包,包里鼓鼓囊囊的,當(dāng)然她還發(fā)覺了那葡萄酒似的酒糟鼻子,當(dāng)她睹到那紅鼻子一抽一縮時,她偷樂了一下,紅鼻子街坊,沒有房屋的街坊,可以互相幫個小忙吧。
易平微笑地盯著她,心想,叫她小姐,不太合適,叫美女,她又略微大了點(diǎn),就叫女士吧。今天我的生意就要靠您了,別多想,我是沖著破爛中的傲角來的,可,尋它不著,精力白費(fèi),收到如今,還未見過一件寶貝兒。
他發(fā)問,“沒養(yǎng)狗吧?!彼浀萌ツ暝谝患议T口時,被一只大狼狗咬了左腳,易平摸了摸褲子蓋住的那淡紫色的鋸齒形傷疤。
“以前養(yǎng)過?!毙∏嗌呋貞?yīng)。
“有什么古玩意兒?”易平憨笑著。
這時,她則轉(zhuǎn)過身去了房間,不一會兒,她端出梳妝盒,里面有木梳、玉石小件、銅錢等物。她還臨時拿起一枚“徽宗錢”,有名的四大古錢之一,宋徽宗親筆書法臨銅錢,筆法如刀劍,飄逸俊秀。
這個盒子是娘從老家?guī)淼?,參加工作后,這個盒子娘就給了她。小青蛇在盒中撥弄了一番后,拿起一枚古殘片,問易平,“收啵,殘片兒。”
易平接過,頗覺有些分量,那本書上怎么講的了,古殘片大都指古瓷片,或者干脆叫古瓷片,其他古物上缺損的片兒大都稱之為古殘片,關(guān)鍵的古殘片好像人軀殼上的骨肉,甚至是古物的心臟。于是,易平在她門口開起價來,易平記得,自己曾向其他同行打聽過古殘片的行情,一般收時可壓一半價錢。
此刻,小青蛇要他拿耳朵過去,她似乎怕有心的鄰居偷看?!澳闵凳遣皇牵艢埰y尋,也不宜公開叫賣。”
易平縮回耳朵,腦袋一陣陣地發(fā)蒙,古殘片又不是什么禁物,也沒有必要這樣大驚小怪地提防著人家。他來回踱著步子,即后站在她面前撓撓耳抽抽鼻,心想女士大概知道點(diǎn)什么,于是他附給她一張百元票子,自己也把嘴巴貼近她耳邊,“學(xué)生遲鈍,請大姐再指明一二?!?/p>
小青蛇瞄瞄左右,并沒指明什么,只是小聲說,“看你老實(shí)意誠,肯出個實(shí)價啵?”
“不多不少,兩千塊如何?”易平又重復(fù)了一句。女士摸摸前額想道,老娘是如何講的,丟,那是絕對丟不得,這古殘片有文章可寫咧,不丟,又不知它啥來路?!斑@樣,你就一個手掌再加個一,如何?”小青蛇伸出左掌三個指頭。
“三千塊?!币灼绞遣o多少錢的主兒,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殘片拿起對著光照照,那東西好像閃耀著歷史主人的捉摸和迷惑。易平想,當(dāng)今找難找之人,皆有緣由。鄉(xiāng)下老母親總是這樣數(shù)落他,“媽媽的,媽媽的兒,你怕是一輩子都找不到女人了。”說得易平有些信了,隨著自己慢慢地長大,也慢慢地變老,我的女人啊,你在哪里?看著眼前的小青蛇,媽媽的!今天,莫非這位女人出現(xiàn)了。
嘴里還的是那個價,易平從他那沾有灰塵的挎包內(nèi)卻摳出三十張不很整潔的票子來,在手上捋了捋又甩一甩,猛遞給她。小青蛇瞇了一下眼睛,眼白泛紅,要知道她抽不出身去取錢,眼下正等著現(xiàn)錢用哩,那時支付寶尚未興起。
“拿著吧,感謝你照顧生意?!币灼桨彦X塞給了她。 他把那殘片兒,用紙包好,揣進(jìn)口袋,“再見,拜拜?!?/p>
小青蛇連忙搭過話來,“歡迎下次再來,我知道你還要找我的?!?/p>
“那是肯定的?!币灼揭詾榕窟€有更好的古物,一回生,二回熟嘛。
如今一切都明白了,古殘片在他手里像團(tuán)烤羊肉,快吃太熱,容易上火,慢吃又丟了那香酥味,如今盤古貨的人最多只肯出一千塊,易平賣掉還要倒貼兩千。他又轉(zhuǎn)過念來一想,既然東西來自古代,相信女士也并無欺騙的惡意,人家留在身邊那么長時間,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退一萬步講,要說吃虧,只當(dāng)是為了她。半夜里,角落里兩只老鼠溜進(jìn)主人的罐子好像在說,快走吧,我們的主人易平要甩掉我們了,破罐子破摔,鼠輩們你們想錯了,破罐子好好補(bǔ)起就是。
以后的日子呢,易平依舊在那個時間來到那個小亭邊,照常在一樓陽臺對面的亭子坐下來??尚∏嗌吣?,難見她那婀娜多姿的影子了,事情的結(jié)果并不那么令人滿意。不過,易平依舊不死心,眼光固執(zhí)地往對面陽臺貼。他見那二樓陽臺收拾有序,紅閨雅器,湘簾高懸,有的竟像舞臺布景一般。可二樓陽臺除了上述那些講究外,還有一面鏡子倒映著一樓,一樓呢,光光溜溜,無甚裝飾,或許小青蛇本身就是不愛裝飾之人。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羅文發(fā),郵票收藏家、作家。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小說、散文等文學(xué)作品發(fā)表于各地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