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展

【摘 要】夏完淳是云間詞派的天才詞人，他的詞既抒寫了繾綣的相思之情，又交織著深沉的亡國之悲，兼有兒女戀情與英雄氣概。文章從詞人生平著手，分析夏完淳詞的思想內容與藝術特征。

【關鍵詞】夏完淳;思想內容;藝術特征

中圖分類號：I222 ? ? 文獻標志碼：A ?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17-0205-02

一、夏完淳其人其詞

夏完淳，夏允彝之子，云間詞人，少有才名。乙酉國難，愛國志士奮起反抗，但是隨著抗清活動的失敗，夏允彝、陳子龍相繼自殺殉國，夏完淳在返回家中拜別母親時被清兵堵截在家中，寧死不降，以殉國前怒斥洪承疇一事而稱名于世，被清兵殺害時年僅17歲。雖然僅在世十七年，但是夏完淳留下了大量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夏完淳的詞尤其值得研究。夏完淳生于明末清初，國家動蕩危難之時，這使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包含著豐富的內涵。其詞現(xiàn)今僅存41首。

二、思想內容

云夏完淳是云間派的后起之秀，雖然是后期成員，但是卻與陳子龍同年一起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反清復明的斗爭活動。其詞作內容十分豐富，筆者現(xiàn)將其詞進行簡單的分類：

（一）思家懷人

夏完淳的妻子錢秦篆出身名門，與弘光元年六月與夏完淳完婚，少年夫妻卻要在新婚別離，思念之情自然難以自抑，如《魚游春水·春暮》：

鳳樓人遠蕭如夢，鴛錦詩成機不語。

織錦傳情寫意，凄婉哀怨，字字千金，字里行間寄予了夏完淳對妻子錢秦篆的思念之情。

除了對妻子的思念之情，他的詞作中還有對其家人的懷念，如《柳稍青·江泊懷漱廣》：

天涯何日歸期？想攜手青光舊時。 立盡黃昏，亂鴉啼處，此恨誰知？

漱廣是夏完淳的內兄，也是少有才名，兩人既是姻親，又是好友，旅途奔波，難免孤寂，除了身世相似的內兄，很難有人理解他心中的復雜的感情。夏完淳作此詞時，錢熙也在四處奔波，遠走浙東，顯然，這首詞抒寫的并不只是兒女情長式的相思，而是同時寄托了對時局的關切和對親人的關切。

（二）羈途送別

夏完淳少時從軍，一直身在行軍途中，期間四處奔波，聯(lián)絡其他反清復明的有志之士，他的詞中不乏行旅之作。葉嘉瑩在《清詞叢論》中講云間詞派，其中提到好詞能言外之意給人十分豐富的聯(lián)想，詞人在不經(jīng)意間將自己的情緒隱秘地傳達出來，夏完淳這類詞的就很好地印證了這一點。夏完淳將自己盼望使者來臨的心情寄托于詞，但是沒有直抒胸臆地表達出來，在《西江月·寫懷》中：

過期不至奈愁何？細雨斜風古渡。

盈盈江口望煙波，往事朝朝暮暮。

表面來看，是思婦之詞，白堅先生注為“似乙酉國難后盼望東南海上使者之作”，所以江口盈盈相盼的，是南方的使者，是復國的希望，也是對故國的眷戀。

（三）故國之思

在夏完淳的詞中，每篇詞作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對故國的懷念。有的直抒胸臆，如《一剪梅詠柳》：

無限傷心夕照中，故國凄涼，剩粉余紅。 金溝御水日西東，昨歲陳宮，今歲隋宮。

有的雖沒有直接表達出來，卻在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如：

《洞仙歌·江都恨》

珠簾乍卷，漏春光一半，廿四橋煙花恨滿。

久傷故國，鴻雁來稀，吳江畔，古艷陽瓊花觀。

望隋堤一抹，楊柳依依，明月迢迢隔河漢。

露滿玉衣秋，夜漏沉沉，催刀尺，傷心腸斷。

淚滴金壺紅粉怨，偶一夢，到南朝，亂敲銀蒜。

詞名《都江恨》，恨的是揚州被清兵占領后屠城十日，故土不存，只能夢回南朝，唏噓無奈。再如《滿庭芳·寓怨》：

永巷驚風，長門送月，年年幾度傷心。銀釭點點，淚滴露華侵。

此夜西宮弦管，魂夢中仿佛車音。驚坐起，孤燈殘月，愁坐倚瑤琴。

沉沉芳信杳，金鳧煙冷，銀鴨香深。聽風絲雨片，落月鳴禽。

卻問君王何處？昭陽歌舞動花蔭。遙相思，六龍?zhí)焐?，刀尺動秋砧?/p>

開頭便以幽閉永巷的宮女、別局長門宮的陳皇后自比，借用宮怨來表達他身為臣子的忠君愛國的熱忱。

三、藝術特征

云間派詞學理念脫胎于花間詞名家、南唐李后主和北宋的婉約詞名家，在繼承前輩的婉約之風的同時，又能脫復古之枷鎖。詞至明末，詞風衰弱萎靡，乙酉國難，文人不能再沉溺于歌舞升平之中，環(huán)境發(fā)生改變，使得一批愛國之士奮起反抗，反清復明，譬如夏完淳的父親夏允彝和老師陳子龍。乙酉國難和長期的復國活動對于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格的轉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夏完淳雖然年少，但是大環(huán)境的轉變和周圍人的影響使他迅速成熟，在詩詞反面也是如此。

（一）風格綺艷蒼涼

夏完淳的詞，最出色的就是兼懷家國，以美人香草之筆寫興亡之感，融艷情和憂國為一體的詞作，如《卜算子 斷腸》：

秋色到空閨，夜掃梧桐葉。 誰料同心結不成，翻就相思結。

十二玉闌干，風動燈明滅。 立盡黃昏淚幾行，一片鴉啼月。

詞的上片一開始就用凝練而含蓄的筆墨，營造了一種悲涼寂寞凄楚的氛圍。詞人首先點明了節(jié)令、時間、場所、人物。秋天到了，在寂寞的閨房中，一個孤獨的少婦在深情思念自己的丈夫。詞人為國奔走，不能顧家，想起在這樣的黯淡秋色中，梧桐葉落，空閨寂寞，自己的妻子也難免會觸景傷情。如此筆調娓娓道來，不覺令人神傷?！罢l料同心結不成，翻就相思結”，詞人依然以妻子的身份表達相思，燕爾新婚，海誓山盟，永結同心，但是自己卻為了報國拋下妻子，妻子原本指望兩人能長相廝守，永結同心，然而好夫妻卻成了分飛勞燕，落得了只有相思滿懷相見無期的結果?！笆耜@干，風動燈明滅”，詞的下闋在上闋感情渲染的基礎上，進一步以寫景的筆法來表達相思之情。詞中勾勒出思念丈夫憂傷迷惘的少婦，憑欄獨立，在風起之際，瞥見燈火明滅。這等寫景在字里行間蘊含著一種陰冷寒峭甚至驚心動魄的氣氛。景物與感情已經(jīng)完全合為一體，難以分辨了。這燈光明滅，究竟是她此時此際眼中所見，還是她如癡如醉當中所形成的幻影幻覺，難以分辨也不須分辨?！傲⒈M黃昏淚幾行，一片鴉啼月”，此句對于妻子的描寫，更多的是想象之詞，因而在結尾的時候突然加入了一個特寫鏡頭，攝取妻子為思念自己從黃昏到夜半，一直悄然佇立，淚濕衣衫，不知不覺中，明月初上，寒鴉啼月，這種場景這種對情感的抒發(fā)，將少婦的憂郁悲愴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同心結”“相思結”似有隱喻?！巴慕Y”當指投奔南方政府之意，“相思結”指流落江海，未能與南方政權互通款曲，徒成“相思”之“結”。如此，詞人著意描摹少婦的深閨腸斷、幽情莫訴，不僅能夠正透露出自己對妻子的思念，也透露出對國難的憂思。英雄氣，兒女情，在這首詞里相生相成，相得益彰。詞的表面所流露處的思念之情，與隱在背后的家國之憂，使這首詞充滿著感發(fā)的韻味。

（二）由景入事

夏完淳的詞很善于由景入事。如《桂枝香 西樓》：

殘鴉幾點，噪柳外斜陽，芳草如剪。 寂寂雕欄獨倚，紫霄吹遍。

無聊再訪章臺路，暗生香，玉人重見。 珠簾低亸，丹唇不語，星眸斜轉。

猛聽得，紅牙幾按，那玉樹三聲，金衣數(shù)囀。 卻上西樓同倚，翠生紅顫。

暗中細雨叨叨說，待挑燈，又拋冷面。 沉沉春醉，眬眬春睡，梨花庭院。

北宋以來，“就景敘情，故珠潤玉圓、四照玲瓏①”，這種作詞的傳統(tǒng)便一直延續(xù)下來，上闋寫景，下闋抒情，夏完淳也借助了這種形式。在這首詞中，作者渲染出一種明媚纏綿的氣氛，寫的是一位男子與情人相聚的情景，從重見玉人的星眸謝轉，到挑燈相見時又拋冷面，將其中雙方矛盾的心理寫的很細致。白堅先生注：“與美人香草有別，與閨情閨思迥殊。應屬聽歌覓醉之篇，然此類在完淳詞中較罕見”。葉嘉瑩先生在將詞的美學本質問題時，講到詞這種文學體式是十分微妙的，適合表達一種幽微隱曲的、不能夠用明顯的顯意識說明的情思。對于詞的美學特質的理解，可以用現(xiàn)代接受美學理解，詞源是筆墨游戲，但是會給讀者豐富的聯(lián)想可能性，是因為它不是顯意識的故意安排，文本中表達的是一種來自潛意識或者隱意識的潛能，作用微妙。所以，用華美辭藻堆砌出的詞難免會流于表面，而內心充滿憂思的詞人們在寫景抒情的筆墨游戲中，往往能表達出內心的隱憂。所以這首醉酒之后的詞中，表達的絕不僅僅是夏完淳的尋花問柳，詞中寄托的是夏完淳在吳勝兆軍中策劃兵變時的痛苦與矛盾，隆武帝慘遭清兵的殺害，在這種緊張的氛圍中，詞人在覓醉之后，寫下芳草如剪，以芳草比王孫，也是慣用的類比。我們完全可以將情人相見時的激動、緊張、矛盾帶入策劃兵變時夏完淳本人，那種欲說還休的復雜的心理情感的變化，在詩文中不能訴說的隱秘心事，在這首詞中反而有所體現(xiàn)。

（三）大量運用夢境

在夏完淳的41首詞中，“夢”這個意象在他詞中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41首詞，“夢”竟出現(xiàn)了26次。詞中的夢境構成了玉樊詞浪漫綺麗的風格。夏完淳雖然少年老成，但是正值新婚卻與妻子聚少離多，只能夢中稍解相思，所以夢境反而是在寫實，他在江湖奔波時，只有在夢里才能得到一絲溫情。

煙柳斜風曉夢，輕花過雨春陰?！段鹘隆ご喝铡?/p>

相思半枕，天涯夢繞，依舊愁城。《秋波媚·夜泛》

待將一枕化愁腸，卻又夢人間離別。《鵲橋仙·樓夜》

何事分飛，夢到遲遲?！兑患裘贰ご喝铡?/p>

影兒作對夢兒雙?！队窈?/p>

夢到畫橋深處，黃鶯喚得春來?！肚迤綐贰?/p>

闌干十二月朦朦，凌波襪窄繡鞋弓，夢魂中?！队菝廊恕わL情》

值得注意的是，在其流傳下的41首詞中，愁、風、雨等字眼在現(xiàn)實和夢境中不斷重復出現(xiàn)，部分統(tǒng)計如下：

十五六歲的少年，如果寫出的詩詞充滿了這類字眼，未免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但在夏完淳身上，便是情感的自然流露。這些字眼的大量重復使用不免有堆砌之嫌，但是在夏完淳的筆下卻運用自如。這里的風雨，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中的風雨，已經(jīng)符號化了。對于這種現(xiàn)象，蘇珊·朗格說過：“人們幾乎可以對詩詞中的詞語去逐個分析，以探尋一種完美統(tǒng)一的，因而能夠貫穿生動活潑的節(jié)奏極其基本情感與伴隨情感的藝術形式的構成”，朗格本人也引過中國唐詩來說明過符號學文藝學方法。在夏完淳的詞中，正是這些被反復使用的字眼構成了他詞作的基本感情和格調。這些字眼的反復出現(xiàn)，為夏完淳詞奠定了一種悲涼的格調，確實能夠探尋到一種完美統(tǒng)一的一種情感基調，也正是這些詞語的靈活運用，能使我們窺見夏完淳的離愁別緒和在國難中隱秘的憂思。

注釋：

①周濟. 介存齋論詞雜著，291頁.

參考文獻：

[1]夏完淳著，白堅箋校.夏完淳集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2]白堅.簡論夏完淳的生平及其作品[J].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7（04）：302-311.

[3]胡經(jīng)之、王岳川主編.文藝學美學方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