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剛

【編者按】

近幾年，減輕中小學生課業(yè)負擔始終是社會關注的話題。教育部連出重拳，取締非法校外培訓機構，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績。同時，市場整頓也為正規(guī)的校外培訓機構提供了難得的發(fā)展機遇，以新東方、學而思等為代表的大型培訓機構已形成全科目、集團化的教育產(chǎn)業(yè)，全國范圍內(nèi)，無論大中城市還是小城市，都能看到它們的分支機構。每逢周末、假期，培訓班人頭攢動，隨處可見家長和孩子焦慮的面孔，甚至有些孩子每天到培訓班上課，學校只是用來保留學籍。本刊的調(diào)查顯示，市場整頓只是一定程度上凈化了市場，中小學生和家長的負擔并未減輕。

家長們對培訓班究竟持何態(tài)度？全面取締培訓班是否現(xiàn)實？培訓班與學校相比有哪些優(yōu)勢？當培訓機構日益壯大，地位日益突出，是否會取代學校？帶著這些沉重的問題，本刊組織力量展開新聞采訪。

愛恨交加培訓班

2018年2月13日，教育部辦公廳、民政部辦公廳、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辦公廳、工商總局辦公廳四部門聯(lián)合發(fā)布《關于切實減輕中小學生課外負擔開展校外培訓機構專項治理行動的通知》，對存在重大安全隱患的校外培訓機構進行全面整改。教育部要求，各地必須于2018年底前完成整改，2019年6月底前完成專項督促和檢查。

經(jīng)過一年多的專項整頓，校外培訓的勢頭是否被遏制？家長和孩子的負擔是否減輕？

河南省洛陽市家長龐先生認為，經(jīng)過治理，校外培訓市場規(guī)范了不少，但家長和孩子的負擔并未減輕。接受采訪時他說：“我女兒以前在樓下上數(shù)學培訓班，兩個大學生當老師，挺負責的，因為沒有老師資格，半年前撤攤兒了?，F(xiàn)在我女兒到3公里外的‘大山英語接受培訓，費用比以前貴。聽女兒說，她看到以前樓下的老師在‘大山英語當老師，說是沒辦法，風頭緊，小山頭只好投靠大山頭?？磥?，市場治理對大型培訓機構更有利一些?！?/p>

山西省臨汾市家長莊女士接受采訪時說：“市場治理沒有取締正規(guī)的培訓班，其實是家長的福音?，F(xiàn)在的學校，一個班七八十名學生，老師哪里照顧得過來，為了保證升學率，肯定只關注學習好的孩子。我兒子學習成績中等，基礎知識學得不扎實，要想考上重點大學，只好依靠培訓班。如果沒有校外培訓班，我們該怎么辦？我認為，不能以減輕學生學業(yè)負擔為名打壓培訓班，因為培訓班是幫助孩子取得好成績的，只有取得好成績，才能從根本上減輕家長的負擔?！?/p>

記者在采訪中發(fā)現(xiàn)，家長們對培訓班的態(tài)度可謂愛恨交加，涇渭分明。

湖北省襄陽市家長孔先生對記者說：“我兒子上初二的時候，成績斷崖式下降，考試排名從年級第100名左右下降到第350名左右，原因就是對物理不開竅。物理老師不愿給學生開小灶，孩子急得在家整天哭，央求我給他報培訓班。我花6000元給他報了一對一的培訓班，效果明顯，不僅補強了基礎，老師還根據(jù)我兒子的思維特點，給他訂制了一套最適合他的學習方法，一下子把物理成績拔到年級前列。后來，我又在同一家培訓機構給兒子報了英語、作文和數(shù)學培訓課程，也收到了不錯的效果?；仡^看，當初如果不報培訓班，我兒子就廢了。感謝培訓班，給我們?nèi)規(guī)砹讼Ｍ　?/p>

廣東省佛山市家長黎女士同樣對培訓班懷有濃厚感情。接受采訪時她說：“我女兒可能不是那種聰明孩子，文化課成績不好，但她喜歡舞蹈，準備參加藝考。從初二到高考，她在培訓班度過了5年時間，是培訓班的老師一手把她送進了中國舞蹈最高學府——北京舞蹈學院，幫她實現(xiàn)了夢想。如果沒有校外的舞蹈培訓班，我女兒會有怎樣的前途？所以我認為，市場魚龍混雜，應該治理，但完全取締是時代的倒退！”

浙江省寧波市家長馬先生對校外培訓班深惡痛絕：“學校不怎么教的科目，比如圍棋、跆拳道、游泳等以及參加藝考的美術、音樂等特長類培訓，由校外培訓班來承擔，家長不會有什么意見。對于學校教授的數(shù)學、英語、語文等文化課，校外培訓班也要來摻和，算是市場競爭，家長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如果學校只是初級教學，培訓班是高級教學，那就不合理了。這樣重復教學，不僅增大學生的課業(yè)負擔，也增大家長的經(jīng)濟負擔。如果孩子不參加校外培訓，很有可能掉隊，更有甚者，學校老師和培訓班老師是同一人，考試內(nèi)容在學校不講，家長只能花重金把孩子送進培訓班，這不是坑人嗎？哪里還有師道尊嚴，簡直是斯文掃地！所以，我建議全面取締文化課類培訓班！”

遼寧省撫順市家長鄧先生是一家服裝公司的老板，對教育公平有獨特的理解。接受采訪時他說：“我兒子今年上初二，學習成績一般。去年小升初，他沒有考上重點中學，很失落，他媽媽又不舍得送他去美國上中學，所以我就讓他上了我家附近的一所普通中學，然后給他在XX（某知名培訓機構）預訂了所有學科的培訓課程。這里的老師都是省內(nèi)的名師，師資力量比重點中學還強！而且班額小，一個班只有20名學生，老師能真正做到因材施教。到期中、期末考試時，我兒子就回學校參加，成績在班里能進入前10名，幾年后考上重點大學應該沒問題。我和妻子都十分感謝校外培訓班。盡管多花了十多萬學費，但是能看到孩子的好成績，也值了?！?/p>

關先生是河南省鄭州市某校外培訓機構的數(shù)學老師。出乎記者的意料，接受采訪時他強烈贊同取締校外培訓班：“我有32年教齡，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雖然我現(xiàn)在能賺到不菲的外快，但我舉雙手贊成取締培訓班，因為培訓班剝奪了學生獨立思考和刻苦鉆研的權利。學生學習知識，難免遇到各種困難，最好的辦法是學生獨立思考和鉆研?？鬃诱f：‘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意思是說，學生自己不先思考，我就不教他?？梢姫毩⑺伎己豌@研的重要性。現(xiàn)在，各種教學輔助材料多如牛毛，對學習中各種問題都有詳細的解析，只要認真研究，絕大多數(shù)問題都能自己解決;如果自己實在不能解決，也可以和同學探究，相互學習。但是在培訓班，老師只求教學效果，直接告訴學生解題方法，這不是剝奪學生獨立思考和刻苦鉆研的權利嗎？”

培訓班優(yōu)勢何在

眾所周知，校外培訓班是造成中小學生課業(yè)負擔過重的主要原因之一，教育部三令五申予以限制，家長討伐之聲不絕，為什么仍有強大的生命力？

上海市基礎教育專家、中學語文學科帶頭人孟先生認為，校外培訓機構的蓬勃發(fā)展是社會需求作用的結果，解決了一定的社會問題，一定程度上中和了家庭與教育之間的矛盾，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可以彌補學生間的差異。成長環(huán)境不同，接受的家庭教育不同，造成學生在學習習慣、學習能力上差異明顯。校外培訓班通過補充教學，可以彌補這種差異，均衡學生的能力水平，促進學校課堂教學的有效實施。

第二，可以彌補學校教育的不足。我國的基礎教育發(fā)展勢頭很好，但不可否認，受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社會歷史背景等影響，我國不同地區(qū)、不同學校的教學設施和能力存在著顯著差異，課外培訓班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學校教育的這種短期內(nèi)難以彌補的不足。

第三，可以促進學校教育的發(fā)展。校外培訓機構在一步一步發(fā)展的同時，在師資、科研等方面也取得了不少進步，建立了幾乎可以和學校教育比肩的現(xiàn)代化教學基地，培養(yǎng)了大量的優(yōu)秀人才。面對生源競爭壓力和師資競爭壓力，學校只能不斷完善自己的設施建設和人才儲備，改善自己的教學管理，增強自身的教育競爭力。

北京某著名校外培訓機構業(yè)務督導師章先生認為，校外培訓機構之所以能在夾縫中生存并壯大，是因為它在許多方面比學校更專業(yè)。接受采訪時他說：“為什么那么多家長愿意花重金把孩子送到我們這兒來？不是孩子沒學可上，而是因為，在提高學生成績方面，我們的老師比學校老師更專業(yè)?！彼J為，所謂更專業(yè)，表現(xiàn)在以下五個方面：

第一，入門測試和學習狀況分析。大多數(shù)培訓機構在和學生正式約課前都會對學生進行入門測試，以了解學生的狀況。這種做法體現(xiàn)了以學生為中心的意識，是真正意義上的因材施教。學校老師迫于學校的課程安排，不大可能在每一節(jié)課前都通過可視化、可量化的方式對已經(jīng)講過的內(nèi)容進行測試。

第二，有針對性的學習規(guī)劃。為什么校外培訓受歡迎？因為校外培訓是小班額，更可以做到“一對一”，體現(xiàn)了量身定制的服務原則，可以滿足學生的個性化需求，有利于師生互動和及時檢測教學效果，改進教學策略。這樣的教育方式在學校不可能大范圍復制。

第三，學習過程的無縫監(jiān)測。比較正規(guī)的培訓機構會對學生采用“三對一”的培訓模式，即一個學生配一個班主任、一個學管老師、一個學科輔導老師。班主任負責排課和協(xié)調(diào)等事務，學管老師負責監(jiān)督學生作業(yè)和反饋情況，學科輔導老師負責學科教學。這樣的培訓模式可以對學生的學習過程進行無縫監(jiān)測，促使學生實現(xiàn)更好的課堂學習效果的轉化和鞏固，對成績的提升效果更明顯。

第四，頻繁及時的集中教研。學校老師對教學問題缺乏主動的發(fā)現(xiàn)和解決意識，對學生更缺乏深入的研究。校外培訓機構，無論線上還是線下，他們教研時研究的是真問題，是來自教學過程檢測和家長、學生反饋的問題，教研指向單一而明確，那就是解決問題。而且每次教研都要收繳教研記錄，并以此作為對教師漲薪和評級的依據(jù)。這種有針對性的教研客觀上起到了提升教學水平的作用。

第五，可量化的教師激勵措施。校外培訓機構對教師的激勵是純粹以量化方式執(zhí)行的，家長和學生的好評、學生課程規(guī)劃的編訂、教育資源的分享、參加教研的情況等，這些指標全都有量化的標準，并定期統(tǒng)計，作為漲薪和評級的依據(jù)。

章先生總結道：“從教育的角度講，學校具有校外培訓機構無法超越的優(yōu)越性，比如校園人文環(huán)境、和諧的師生關系、豐富的學習場景體驗、德育氛圍等，但是，單從提高學生的學業(yè)成績來看，校外培訓機構的做法確實比有些學校顯得更專業(yè)。這也是學校應該反思和借鑒的地方。畢竟，學生的成功有一個重要的標志就是學業(yè)的成功，如何讓學生在學校的學習中更有成就感，這是學校和老師都應該思考的問題?！弊詈螅孪壬杂哪目谖钦Z出驚人，“如果學校不思進取，在不久的將來，家長會這樣問即將入學的孩子：你是想上學，還是上培訓班？”

短視行為要不得

與校外培訓機構相比，學校的作用真的那么不堪嗎？學校真的會被培訓機構取代嗎？

陜西省西安市資深中學班主任項先生辯駁道：“學校教育是國家體制化的教育制度，對教育的發(fā)展發(fā)揮著主體和主導作用，不容置疑，也不會被取代?！彼J為，所謂主導作用，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學校教育具有較強的針對性。學校教育的針對性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在受教育對象上，學校教育的受教育對象固定。其次，在教育目的上，學校教育的教育目的就是針對不同的人才需求，培養(yǎng)不同的符合社會需求的建設者和接班人。

第二，學校教育具有科學性。在人才培養(yǎng)目標上，學校教育的培養(yǎng)目標，體現(xiàn)了國家對人才規(guī)劃的觀念和態(tài)度;在人才培養(yǎng)的規(guī)格上，考慮到社會整體的人才需求觀和未來社會發(fā)展預期，學校的人才培養(yǎng)規(guī)格總是科學地適應一定的社會基礎;在課程設置上，為了培養(yǎng)全面發(fā)展的社會人才，學校教育在課程設置上科學規(guī)劃，綜合各科分配，實現(xiàn)著課程設置的最優(yōu)化;在教學的管理上，學校教育采用科學的管理手段，各部門科學、系統(tǒng)配合，實現(xiàn)著管理的最優(yōu)化！

第三，學校教育具有較強的專門性。首先，培養(yǎng)人是學校教育的基本職能和中心任務。其次，學校教育設有比較系統(tǒng)和完整的專門課程。課程是專門為學習者的學習而組織的教育內(nèi)容，有一系列的要求和規(guī)范，不是什么樣的教育內(nèi)容都能被稱為課程，課程是學校教育專門性的一個體現(xiàn)。

第四，學校教育具有較強的基礎性。學校教育的基礎性表現(xiàn)在基礎教育、普通教育和通識教育中，對人一生的發(fā)展具有“定調(diào)”乃至“定性”的教育，對人一生的發(fā)展前景和發(fā)展后勁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記者在采訪中發(fā)現(xiàn)，不少家長對校外培訓班有依賴心理，總是希望多花錢能幫孩子走捷徑，美其名曰“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對此，山東省濟南市教育學博士、學習能力研究專家楊先生評論道：“家長依賴校外培訓班，是教育觀念落后導致的。學習，不僅是讓孩子掌握知識，更重要的是培養(yǎng)孩子掌握學習方法，養(yǎng)成終生學習的習慣。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學習終究要靠學生的自覺用功，這是最樸素、最本質(zhì)的學習。校外培訓班只幫助孩子解決學習問題，其實不是幫孩子，而是害孩子，因為孩子對老師輔導過于依賴，到了大學怎么辦？大學畢業(yè)后怎么辦？這樣的培訓不是違背教育的本心嗎？”

河北省石家莊市資深中學語文教師何先生也認為，校外培訓班對培養(yǎng)學生的獨立性沒有益處，甚至有反作用。接受采訪時他說：“眾所周知，加強閱讀是高考最本質(zhì)的改革，要求學生必須有獨立的閱讀和思考過程的鍛煉，而獨立的閱讀能力，是任何老師無法代替，或者幫助完成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過多參加校外培訓，過多依賴老師講解，必然剝奪學生獨立閱讀、獨立思考的權利。從本質(zhì)上講，這是舍本逐末、緣木求魚。到了大學，要求學生有更強的獨立學習、獨立生活的能力。校外培訓班只能幫助學生暫時獲得好成績，但是沒有經(jīng)過獨立生活、獨立的學習鍛煉的學生，如何適應大學獨立的生活和學習的要求？如果不能適應，家長能放心嗎？研究生考試突出考查邏輯分析能力，是高考大閱讀能力的后續(xù)能力要求。邏輯分析，并非什么高大上的能力。它是獨立閱讀、獨立思考能力基礎之上的答案組合、判斷、分析能力。沒有超強的獨立閱讀能力的鍛煉，要提高邏輯分析的能力，那簡直就是紙上談兵！所以，建議家長還是及時學習更新自己的教育理念，及早鍛煉孩子的獨立學習和生活能力！”

本刊認為，校外培訓班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學校教育的不足，可以為少數(shù)學生提供有針對性的個性服務，有其存在的價值，家長不必對其商業(yè)化性質(zhì)過多責難。但是家長必須清楚，校外培訓專注于提升學生的學習成績，孩子的道德觀念的形成、人際關系的發(fā)展、健全人格的培養(yǎng)、學習習慣的養(yǎng)成，還要靠學校。有些家長過于依賴校外培訓，對立竿見影的成績提升沾沾自喜，有可能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有必要及時調(diào)整思路，拋棄短視觀念和走捷徑的僥幸心理，引導孩子走上教育的陽光大道。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