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亞軍［合肥師范學院, 合肥 230061］

一

《借羅衣》是廬劇優(yōu)秀傳統(tǒng)劇目。該劇1954 年由皖西倒七戲（即后來的廬?。﹦F挖掘整理并被省文化局選中作為參加華東會演的代表劇目。在赴上海匯報演出前，劇本整理成為重中之重?！督枇_衣》的華東匯演本由老藝人劉正元、戴志生口述，經(jīng)徐卓、劉琪、潘能映、杜鳳山整理加工而成。最后由省文化局安排劇作家趙鴻（筆名辛人）對劇本進行加工整理，這次整理使《借羅衣》 的劇情更加集中，人物性格也更加鮮明。在老一代廬劇藝人的共同努力下，《借羅衣》 的華東匯演本定本最終形成。正是在這個定本的基礎(chǔ)上，加上著名廬劇表演藝術(shù)家丁玉蘭的成功表演，《借羅衣》 一炮打響，獲得華東匯演演出獎，表演劇中二嫂子的丁玉蘭獲得演員一等獎?！督枇_衣》 開始贏得了省內(nèi)外媒體的廣泛關(guān)注。1957 年，《借羅衣》 作為廬劇代表劇目參加赴京匯報演出并獲得巨大成功，在北京懷仁堂演出人員還受到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接見，創(chuàng)造了廬劇的輝煌。一部地方小戲，何以創(chuàng)造如此輝煌？究其原因，一方面與丁玉蘭等表演藝術(shù)家的精湛表演有關(guān)，同時也與其高質(zhì)量的劇本整理息息相關(guān)。

《借羅衣》取材皖西民間生活，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和民俗色彩。其劇情簡單，像一部生動活潑的生活輕喜劇。農(nóng)婦二嫂子回娘家，為了在娘家人面前炫耀，她借了毛驢、金花和羅衣?；氐侥锛?，向大姐夸耀穿戴。媽媽和姨娘聽了很喜歡，大姐不服。隨二嫂子一同來的小叔子漢寶子，憨厚無知，無意中說出了二嫂子借羅衣的真相，媽媽責備二嫂子不應(yīng)說謊。

《借羅衣》的成功得益于數(shù)代廬劇藝人的不懈努力，其中在劇本整理方面更是成績顯著。作為《借羅衣》的第一個正式劇本，1954 年的華東匯演本（以下簡稱“54 本”）成為廬劇劇本改編和整理的典范，是參加華東匯演和后來進京匯報演出獲得巨大成功的保證。

二

自1954 年華東匯演后，《借羅衣》劇本還經(jīng)過了兩次改編。時間分別在1955 年和2008 年。其中1955 年的改編幅度不大，它主要依據(jù)的是“54 本”，由安徽省文化局劇目編審組整理，1955 年由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1955 年的出版本在內(nèi)容上有所壓縮，主要是唱詞有所精減。此外，還刪除一個人物（二姨娘），由原來的六人改為五人。“54本”中一共六個人物：二嫂子、漢寶子、王干媽、二姨娘，二嫂媽、大姐。1955 年本沒有二姨娘?？傮w來看，1955 年本主要繼承了“54 本”，二者差別不大。

2008 年，合肥市廬劇院組織專家再次對《借羅衣》進行改編，并由原合肥市廬劇院印刷了劇本（以下簡稱“08本”）。總體來看，與年“54 本”相比，這次劇本改動較大,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變動和情節(jié)改動。

“54 本”一共設(shè)置了六個人物，而“08 本”只有四個人物，分別是二嫂子、漢寶子、三妹、三妹夫。不但人數(shù)減少，人物的身份也發(fā)生了變化。原來的二姨娘、二嫂媽、大姐被三妹和三妹夫所取代。

“08 本”的劇情變動較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其一，“08 本”由原來的三場戲改為獨幕戲?！?8 本”之前的“54 本”安排了兩場戲，演出實為三場，分別在二嫂家、途中、二嫂娘家，另有借羅衣一個“過場”。第一場戲是二嫂子為回娘家做準備，包括借驢、借羅衣、借金花。第二場專寫二嫂子與漢寶子在途中一場戲。第三場是寫二嫂子如何在娘家炫耀其穿戴以及被揭破真相。

其二，“54 本”中專門安排了一場借羅衣的戲。寫二嫂子為回娘家借羅衣、借金花、借毛驢，其中找王干媽借羅衣更是作為重頭戲。但到了“08 本”，這場戲被刪去，改為二嫂子在臺前與幕后的王干媽通過對話來交代借羅衣這一情節(jié)，以此來突出二嫂子借羅衣后的喜悅。

其三，主要矛盾沖突人物及地點不一致?！?4 本”主要沖突集中在二嫂子與大姐之間；“08 本”主要沖突集中在二嫂子與三妹之間?！?4 本”主要沖突地點是在二嫂子的娘家，“08 本”主要沖突地點是在回娘家途中。

其四，在“抖包袱”的方式上，“54 本”采取由漢寶子無意中說出真相；“08 本”采用了二嫂子從驢背上跌下這一細節(jié)，然后讓二嫂子自己說出真相。

其五，“08 本”在唱詞和對話方面增加了現(xiàn)代色彩。與“54 本”相比，“08 本”更強調(diào)與現(xiàn)代觀眾的聯(lián)系，在劇本中運用了不少現(xiàn)代詞匯，體現(xiàn)出明顯的現(xiàn)代氣息。如“實習生”“南邊打工”“大腕”“百米賽跑”等。

“08 本”在劇本改編方面做了不少有益的嘗試，特別是在劇情的集中性、唱詞和對白的優(yōu)美等方面做了可貴的探索。

在劇情的集中性方面，“08 本”真正體現(xiàn)了西方古典主義戲劇法則“三一律”?！叭宦伞币髴騽?chuàng)作在時間、地點和行動三者之間保持一致性，即要求一出戲所敘述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天之內(nèi)，地點在一個場景，情節(jié)服從于一個主題。“08 本”《借羅衣》完全符合這個要求，改編者將原來的兩場戲整合為一場戲，采用獨幕劇，不必更換舞臺背景，所有的戲劇沖突都在這場戲中完成，時間還不到半天。

在唱詞和對白方面，“08 本”既保留了原劇本的原汁原味，又增強了語言的藝術(shù)性。如二嫂子一上場的那段唱詞：“頭上金花閃，羅衣身上穿。長裙鳳擺尾，繡鞋花色鮮。打扮的霞光亮，實在真好看。路上人夸贊，回家娘喜歡。娘家有小妹，臘月結(jié)良緣。妹夫家境好，定然巧打扮。今日臉碰臉，姐姐當占先。漢寶去借驢，風輕驢兒顛。活人就活一張臉，有道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衫馬要鞍。”

“08 本”的長處還在于寫二嫂子和漢寶子與三妹夫婦兩對人物的爭強好勝，演員的動作感很強?！?4本”是在室內(nèi)寫大姐和二嫂子斗嘴，層次鋪排細致，但演員均站著說話，略顯沉悶一些。

“08 本”雖在藝術(shù)進行了大膽地探索。但其整體藝術(shù)成就未必能超過“54 本”。作為《借羅衣》的最新版本，這個劇本仍存在不少硬傷，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刪去借羅衣一場戲不利于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的連貫。

刪去借羅衣一場戲是“08 本”最明顯的改動之處，但同時也是“08 本”最明顯的硬傷。改編者的本意是想刪去二嫂子借羅衣的細節(jié)，把借羅衣一場戲改為臺前的二嫂子與幕后的王干媽的對話，多突出二嫂子借羅衣后的喜悅及炫耀。這樣情節(jié)更集中，同時不必換舞臺背景，用獨幕劇就能完成，符合古典戲劇法則要求的“三一律”。但這樣做是弊大于利的。為何呢？

其一，從劇名來看，借羅衣應(yīng)是劇中的核心情節(jié)，刪去借羅衣一場戲顯然是不合情理的，單單從扣題角度也說不過去。

其二，從劇本的線索來看，“54 本”的線索是借羅衣——炫羅衣——揭示真相。而“08 本”的線索是炫羅衣——揭示真相。二者比較，“08 本”的線索因缺少借羅衣這一情節(jié)而顯得較為簡單缺乏變化，“54 本”的情節(jié)更富于變化。為了證明“54 本”線索的合理性，可以參照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項鏈》。同樣是批判女主人公的愛慕虛榮，《項鏈》的線索是借項鏈——丟項鏈——還項鏈——揭示真相。如果去掉借項鏈這一節(jié)，這部短篇小說就會黯然失色。借項鏈不僅是小說的開端，它直接推動了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同時這一情節(jié)對表現(xiàn)女主人公的愛慕虛榮形象也起到了重要作用。這部作品借項鏈的情節(jié)與《借羅衣》中的借羅衣有著很大的相似性。“借”這一場戲必不可少，它決定了后面情節(jié)的發(fā)展。同時，這場戲?qū)λ茉熘魅斯┳有蜗笠财鹆瞬豢商娲淖饔?。因此，這場戲不但不能簡單化處理，相反應(yīng)該加強。應(yīng)該說，“54 本”關(guān)于這場戲處理得比較好。該本不僅把借羅衣作為專門一場戲來處理，同時在借羅衣的唱詞和對白上也做了精心處理。在這場戲中，二嫂子為回娘家夜不能寐，為了得到炫穿戴的目的，她不得不去王干媽家去借羅衣。為了確保借到羅衣，她又精心準備了不少借口，而王干媽也不是省油的燈，就此上演兩個女人斗智斗勇的好戲。最終，王干媽經(jīng)受不住二嫂子的甜言蜜語以及大雞腿子的誘惑借出了羅衣。因此，斗智斗勇的借羅衣這場戲?qū)沂径┳訍勰教摌s的性格顯然是不可缺少的。

其次，去掉二姨娘這個角色不合適。

文學作品在塑造人物時，有時為了更好地塑造主人公突出文章主旨，會通過塑造配角來完成。像《西廂記》中的紅娘、《白蛇傳》中的青蛇、《項鏈》中的佛來思節(jié)夫人……這些配角不僅塑造得非常成功，而且對主人公的塑造也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借羅衣》中的二姨娘就屬于這樣的配角。二姨娘原是“54 本”中的一個角色，在劇中雖然不是主角，但其作用不可小覷。

其一，作為二嫂子的娘家長輩，二姨娘對二嫂子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二人具有驚人的相似性。丁玉蘭老師也認為：“二姨娘則與二嫂子一樣，也是個愛浮夸、愛虛榮的人，非常喜歡二嫂子，兩人在一起經(jīng)常一唱一和?！睆哪撤N意義上說，二嫂子就是曾經(jīng)的二姨娘，因此，二人有較多的共同話語。這樣就不難理解在劇中，為何二姨娘對二嫂子的所作所為贊不絕口，也許，她在二嫂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其二，這個人物的加入更有利于戲劇矛盾的沖突。在劇本中，二嫂子的所作所為幾乎遭到了來自各方的反對和不滿，只有二姨娘是個例外。作為長輩，二姨娘不僅不指出二嫂子的錯誤，還與二嫂子一唱一和。試想，如果讓二嫂子與所有人發(fā)生沖突，既與現(xiàn)實生活不符，也不利于二嫂子形象的塑造。二姨娘的肯定與贊美，既使二嫂子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又促使二嫂子將虛榮堅持到底，從而更加劇了矛盾的沖突，更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主題的凸顯。

其三，二姨娘角色的加入更有利于主題的豐富與深刻。這樣的人物設(shè)計旨在告訴我們：在廣大鄉(xiāng)村，尤其是物質(zhì)還比較缺乏的鄉(xiāng)村，像二嫂子這樣的人物絕不是孤立的存在，愛慕虛榮好攀比的現(xiàn)象在民間較為廣泛。

最后，結(jié)局安排過于簡單，難以產(chǎn)生真正的戲劇效果。

優(yōu)秀的戲劇文學都重視對結(jié)局的安排。好的結(jié)局也許有多種方式，但有一點是不能改變的，就是要具有出人意料的戲劇效果?！盁o論采取哪種結(jié)尾方式，都要有意外之筆。只有出人意料，才能產(chǎn)生強烈的戲劇性效果，有效地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從而得到塑造人物、深化思想內(nèi)涵的目的”。

“08 本”結(jié)局是這樣安排的：二嫂子和漢寶子在回娘家途中巧遇三妹和三妹夫?？吹饺么┐鳂闼兀┳泳推疵谌妹媲办乓牧_衣和金花，引起三妹的懷疑和反感。后來，驢子不肯過橋，漢寶子拼命揮鞭，導致小驢一蹦三尺高，把二嫂子掀翻在爛泥地，跌破了羅衣，跌臟了金花。在此情境下，二嫂子哭訴了自己借羅衣和金花的真相。

“54 本”的結(jié)局是這樣安排的：二嫂子回到娘家后，正好遇到已回娘家的大姐，在忠厚老實的大姐面前二嫂子大炫其羅衣和金花，引起大姐的反感和不快。二嫂子乘機向二姨娘和母親告狀，吹噓自己在婆家的勤勞和智慧，認為大姐忌妒自己，并得到了母親和二姨娘的支持，尤其是二姨娘對她贊不絕口。就在此時，漢寶子因回來吃飯無意中說出二嫂子借羅衣和金花的真相。

比較兩個結(jié)局，“08 本”結(jié)局顯然過于簡單，沒有通過別人而是讓二嫂子自己說出真相，此安排雖然也符合情理，但難以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也不利于二嫂子形象的塑造，其愛慕虛榮的性格因她的轉(zhuǎn)變過快未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對二嫂子愛慕虛榮的諷刺力度不夠，戲劇沖突未完全展開就已結(jié)束，削弱了戲劇效果。

而“54 本”的結(jié)局設(shè)計得比較好。讓漢寶子無意中說出真相，這樣安排有諸多好處。其一，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作為小叔子的漢寶子大概十五六歲，比較憨厚誠實幽默，與二嫂子關(guān)系較為親密且只有他知道二嫂子借羅衣金花的真相，由他說出真相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其二，這樣安排更富有戲劇效果，也更能出人意料，使劇本更富有諷刺意味。二嫂子在向母親和二姨娘告狀后，其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本以為能瞞天過海穩(wěn)操勝券，卻因為漢寶子的幾句大實話而前功盡棄，只落得在眾人面前容顏掃盡羞辱難當。至此，戲劇的諷刺效果得到了極大的彰顯。

三

20 世紀五六十年代是廬劇發(fā)展的黃金期。先是1954 年的華東匯演，安徽的倒七戲（即后來的廬?。┇@得多個獎項，接著1957 年進京匯報演出獲得巨大成功。從當年獲獎和反響較大的廬劇劇目來看，其劇本均經(jīng)過了廬劇藝人們的加工和整理。如金芝整理的《討學錢》 《雙鎖柜》，陳鴻（辛人）整理加工的《借羅衣》，陳仲整理加工的《休丁香》。這些優(yōu)秀的廬劇劇作家們，既擁有較深的藝術(shù)造詣，又能充分挖掘民間文化資源，在保護和傳承中進行創(chuàng)造，確保了這些整理加工后的劇本既能保持較高的藝術(shù)水準，又能為廬劇觀眾喜聞樂見。從某種意義上說，廬劇的繁榮和輝煌離不開這些優(yōu)秀劇作家在幕后的默默耕耘和奉獻。從某種意義上說，《借羅衣》是時代的幸運兒。從其被挖掘、被選中整理以及后來的獲獎進京演出來看，《借羅衣》趕上了廬劇發(fā)展最好的時期。因此，1954 年華東匯演本的出現(xiàn)也是恰逢其時。從目前來看，這個劇本是《借羅衣》質(zhì)量最高也是廬劇界認可度最高的版本。

進入20 世紀80 年代，傳統(tǒng)廬劇開始遭遇困境。無論從創(chuàng)作層面還是從表演層面，廬劇后繼乏人已成為不爭的事實。而廬劇的觀眾也在進一步減少。進入新世紀，戲曲生存危機進一步加重。一些傳統(tǒng)戲劇想通過對原有經(jīng)典劇目再改編，例如昆劇《牡丹亭》、豫劇《趙氏孤兒》 等，這些新創(chuàng)劇目語言精練、劇情合理、跌宕緊湊，一方面以此來吸引年輕觀眾，另一方面也是一種自救。2005 年5 月，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廬劇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這是廬劇發(fā)展史上的里程碑。“08 本”《借羅衣》 就產(chǎn)生在這樣的背景下。應(yīng)當承認，這次改編對保護和傳承《借羅衣》 這部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劇目功不可沒。從某種意義上，也是對早期廬劇重表演輕劇本傾向的一種反撥。從改編的效果來看，此次整理在臺詞道白、劇情集中以及貼近現(xiàn)代生活方面做出了一定的貢獻，但從總體來看其成就未能超越華東匯演本。從《借羅衣》的改編來看，戲劇的創(chuàng)新不可能一蹴而就，新編劇目可以進行各種嘗試，成功范例也很多。但是對于優(yōu)秀傳統(tǒng)劇目和一些早期的經(jīng)典劇目，應(yīng)以保護和傳承為主，對于創(chuàng)新應(yīng)持慎重態(tài)度，不能一味趨新，必須堅持在保護和傳承中創(chuàng)新。

①金花：戴在頭上的金銀首飾。羅衣：輕軟絲織品制成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