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揚
1922年,對教宗庇護十一世和墨索里尼而言都是掌權(quán)之年。這年,庇護十一世成為教宗,墨索里尼成為意大利新任總理。但在他們各自掌權(quán)伊始,權(quán)力都各有各的脆弱。
庇護十一世貴為天主教世界的第一人,有著對他頂禮膜拜的數(shù)億教徒。但自從教皇國在意大利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被“消滅”之后,歷代教皇出于義憤與尊嚴,將自己困于梵蒂岡,等同于喪失了一切世俗權(quán)力;而在信仰的世界中,天主教不僅受到了自由主義和布爾什維克無神論的挑戰(zhàn),在全球范圍內(nèi)還要面對咄咄逼人的新教。因此,庇護十一世急需尋找一個盟友來復(fù)興教宗的世俗權(quán)力。
墨索里尼是意大利王國的第一人,也是法西斯黨的實控人,懦弱怕事的國王對他言聽計從。但此時意大利的民主勢力猶存,街頭暴力基因濃厚的法西斯黨在議會民主制中有些無所適從。因此,墨索里尼非常需要一個超越民主制的合法性來源,也需要天主教徒的支持。
最關(guān)鍵的是,庇護十一世和墨索里尼在價值觀上有一些驚人的相似, “他們都不認同議會民主制……他們都認為共產(chǎn)主義將帶來極大的威脅;他們都認為意大利正深陷泥沼之中,而當前的政治制度已經(jīng)無藥可救”。
墨索里尼第一個伸出了橄欖枝。他在就職后的第一次國會演講中就公開向庇護十一世示好,自從意大利王國成立以來,還沒有哪位總理讓“天主”一詞出現(xiàn)在公開講話中。庇護十一世對此顯然很滿意,更讓他堅定了結(jié)盟決心的是,墨索里尼一家變成了“天主教家庭”,他的三個孩子在同一天舉行了首次圣餐禮和堅信禮。
庇護十一世給予的回報是,在墨索里尼政治生涯最危險的時刻,在法西斯黨在國會中四面楚歌的時候,他與教廷堅定地站在了墨索里尼身后,強令天主教政黨支持法西斯黨,幫助墨索里尼渡過了危機。
兩人的結(jié)盟與“友誼”在1929年達到了巔峰。這年2月11日,教廷與墨索里尼政府簽署了《拉特蘭條約》。雖然雙方對這份條約都不是十分滿意,但為了共同的利益,他們都小心翼翼地將沖突控制在小范圍內(nèi),基本都是以私下互相攻擊為主。在場面上,兩人還是以合作為主,互有攻守地達成了很多項合作。
1932年2月11日,墨索里尼甚至親赴梵蒂岡,和庇護十一世進行了被當時全球輿論稱作“歷史性”的會面。盡管墨索里尼拒絕依照常規(guī)向教宗鞠躬并親吻戒指,但他還是在會面結(jié)束后到圣彼得大教堂跪地做禱告,不過墨索里尼喝止了一切拍照,據(jù)說真實理由是“任何照片都不可以出現(xiàn)跪在地上的領(lǐng)袖”。
這時,一個人的橫空出世打破了他們之間的這種溫情脈脈的虛偽。這個人就是希特勒。
希特勒于1933年年初剛上臺時,庇護十一世還曾對他抱有莫名的幻想, “第一次有政府敢于如此堅定地譴責布爾什維克主義,它與我們站在了同一戰(zhàn)線上”。在接下來的競選中,庇護十一世給德國天主教會的主角們帶話,停止反對希特勒。此時羽翼未豐的希特勒也很懂得投桃報李,宣布“教會是維系本國國民凝聚力的重要因素”。
這兩人的“友誼”連一年都沒撐過。在1933年的圣誕講話中,庇護十一世就已經(jīng)表達了對納粹政府的失望。一開始,庇護十一世還曾希望墨索里尼能夠成為“中間人”,來調(diào)解教廷與希特勒的矛盾, “引導(dǎo)”希特勒仿效墨索里尼與教廷深度合作,拋棄那些危險的觀點。
墨索里尼的確想過做中間人,但在希特勒激烈的反教會觀點面前,他能做的僅僅是向教宗“隱瞞”希特勒最激進的那些語言,擔心教宗知道后徹底決裂。但這一天還是來了。
希特勒和納粹德國的種族主義傾向不斷暴露,這顯然挑戰(zhàn)了庇護十一世和羅馬教廷的基本價值觀,雙方至此連表面上的和平都無法維持了。此時,庇護十一世對墨索里尼的期望也從“中間人”變成了“共同對付希特勒”。
墨索里尼并不想坐視教廷和納粹德國交惡,1937年5月,他還曾告誡德國外交部部長“與教會的爭端正在影響第三帝國的聲譽”,建議納粹黨人仿效意大利允許公立學(xué)校設(shè)置宗教課程。但當他發(fā)現(xiàn)希特勒和教廷的矛盾已經(jīng)水火不容時,他毫不猶豫地選邊站了希特勒。1938年5月,墨索里尼邀請希特勒訪問羅馬,庇護十一世對墨索里尼準備的盛大歡迎儀式異常不滿, “政府準備的活動怎么能將希特勒推上神壇?這個人是基督和教會當今最大的敵人”。在此之前,庇護十一世就給倒向希特勒一邊的墨索里尼定性稱, “領(lǐng)袖已經(jīng)失去理智了”。
1938年下半年,當墨索里尼追隨希特勒在意大利通過了一項種族主義和泛反猶的法案時,價值底線被侵犯的庇護十一世終于開始誠實地面對這一切:教會和他本人被墨索里尼利用了,倒向希特勒的墨索里尼不再可能是教會的盟友。或許是覺得底線被破忍無可忍,又或許是自感大限將至?xí)r不我待,庇護十一世開始認真考慮正式和墨索里尼決裂,向種族主義宣戰(zhàn)。
距1939年2月11日只差一天,庇護十一世就將要發(fā)表他這則注定要震驚世界的演講。如果這則演講發(fā)布了,庇護十一世的歷史“人設(shè)”將會發(fā)生很大程度的“反轉(zhuǎn)”:盡管一度被墨索里尼所惑, “不恰當”地結(jié)盟多年,但在去世前的最后一刻,教宗完成了“救贖演講”,不懼利害地與法西斯黨決裂……
然而這時庇護十一世卻一病不起,可能無法完成這次演講。他本來還留了后手:印刷了演講文字稿,在2月11日當天發(fā)給各位主教,將他最后的聲音傳播出去,實現(xiàn)沒有演講的“決裂”。誰知他的遺愿卻被人破壞了,這個人叫歐金尼奧·帕切利,是教廷的樞機主教,對庇護十一世忠心耿耿。但他自認為更忠于教廷,唯恐教宗的最后演講讓墨索里尼鋌而走險,將教廷推向毀滅的邊緣。
事實上,在庇護十一世生前,也正是因為作為“鴿派”的帕切利的苦心經(jīng)營,多次按捺住教宗的沖動,才讓教廷與墨索里尼沒有提前走向決裂。
庇護十一世去世后,墨索里尼即得知了演講稿的存在,他聯(lián)系到了帕切利,表達了他的訴求。然后,帕切利清理了庇護十一世的書桌,收繳了所有演講稿小冊子——它們本將在當天發(fā)放到各位主教手中而大白于天下。
三天后,圣彼得廣場上的使徒官飄出一道白色的煙霧,忐忑等待中的信徒們?nèi)浩饸g呼,新的教宗選出來了。教宗的名字就叫帕切利,即庇護十二世——一個令墨索里尼感到很滿意且不喜歡惹事的新教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