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yè)大學人文學院 210037)
沈從文的作品以其清新質(zhì)樸的語言風格,對理想的人性和生活方式的描繪,在現(xiàn)代文壇中獨樹一幟。沈從文先生有自己的一套創(chuàng)作理念。在那個社會動蕩不安,人朝不保夕的年代,他著眼于底層人民人生進行發(fā)生著的一個個階段,喜怒哀樂中的那一點人情味,在人生的沒有答案的艱難中,發(fā)現(xiàn)人性中的美與善,描繪了一個動人的湘西文學世界。
人性的美與善是沈從文作品中最重要的主題。在他的筆下,小人物的卑微、生存的艱難和人性最美好的東西相伴相生。正如他說“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懷著一個藝術家的感情,卻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痹谒南嫖魇澜缋铮茉斓氖且环N特別的生存形式,也自有一套美與善的標準。
在《一個多情水手和一個多情婦人》中,牛保和夭夭是主要人物,也是沈從文的湘西文學世界里極具代表性的兩類人。牛保是船上的水手,在辰河上起早貪黑,換取微薄的口糧,每辛苦十天半月后,再將剩余的氣力和錢財盡數(shù)交給吊腳樓上的女人。但這樣一個沒有文化、滿口野話的水手,卻具有著單純率真的氣質(zhì),會在作者同他搭話時“害羞”起來,并慷慨的贈予作者核桃。得到蘋果后,又飛奔的跑去獻與吊腳樓上的女人。而他與女子那通常為倫理道德不齒的肉體的交易,在沈從文的筆下也顯得溫情脈脈?!芭1#1?,我同你說的話,你記著嗎?”“唉唉 我記得到!......冷!你是怎么的?。】焐洗踩?!”“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來——”這樣的對話,近乎愛人間的別離了。但作者也并不會理想地將之上升為兩個人的愛情。這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原始而粗陋,真誠而樸實。這溫情支持著男人和女人堅韌的生存著。“想到這些眼淚與埋怨,如何揉進這些人的生活中,成為生活之一部時,使人心中柔和的很!”
夭夭則是吊腳樓上懷著更多幻想的女子。她對年輕的城里人存著那一點少女的羞怯和夢想,打扮地“像個觀音”似的美麗,輕手輕腳地出現(xiàn),抿著嘴笑,輕輕的說話。被喚走時做一個愛嬌的表情,自言自語地抱怨一句。她格外的年輕,格外的美麗,命運也就顯得格外的殘忍。但她不會沉重地自知和哀嘆,始終維持著自己的一點情致,一點向往。沈從文沒有看輕她,也無法幫助她。只是懷著真誠的同情了解和描寫她。就在讀者以為夭夭離開了,故事也要結束時,河邊又傳來一陣歌聲,“曲調(diào)卑陋聲音卻清圓悅耳”。何止沈從文站在寒風中癡上許久,看到這里的讀者又怎能不為之深深觸動呢?
身處在那個時代,沈從文不是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單純的田園牧歌式的理想者。他的作品的深刻性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被低估了。沈從文出生在中國近代最動蕩的時期,川、湘、黔、鄂的交界地。年少入伍,看慣了許多迫害和殺戮。二十一歲即獨自到北京闖蕩,自學寫作。這些經(jīng)歷使他在早年就對社會、人生無常的一面有了很深的認識和體會。沈從文自己曾說:“我的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近于買櫝還珠。你們都欣賞我的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夠欣賞我的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薄斑^早的見慣愚昧和殘酷使他以后將殘酷和愚昧寫入作品時消除了任何炫耀獵奇的可能,反形成了一種追求美好人生、善良德行的品格?!比缤瑓⒍U的“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三重境界。這樣的追求與人在未曾認識到殘酷時對美好希望單純的相信有些相似,但其實要深刻和堅定得多。
盡管本意在展現(xiàn)和歌頌人性的美和善,沈從文在描寫湘西原始自然的生命形式時,依然不可避免一種命運的悲劇感。這種悲劇感在他的多數(shù)這類作品中都可以捕捉到。美和落后同時存在,“自然”的背后帶著一種無意識的循環(huán)往復。夭夭向往與她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我”,卻只能停留在對一夜情緣的幻想。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命運的沉重。雖然作者的描述止步于動人的歌聲,我們卻不得不想到夭夭的后來。雖然作者的筆觸止步于美,我們卻也會感受到隱伏的悲劇性。
作為沈從文本身,未必不曾試圖去做些什么,想要去給水手一些錢,對夭夭深刻的同情,然而最終只能化為一點沉默。既明白自己的無力,同時感到“我覺得他們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錢或別的方法滲進他們的命運里去,擾亂他們生活上那一份應有的哀樂?!鳖愃频南敕ㄔ谒摹痘㈦r》和《虎雛再遇記》里更突出,虎雛是個鄉(xiāng)下孩子,作者試圖“用最文明的方法試來造就他”,他卻打了人逃走了。沈從文明白到自己做的不過是件“傻事”,“一切水得歸到海里”。審美性與悲劇感共存在沈從文的心中,糅合成了他看待湘西世界的態(tài)度,也造成了他的清新質(zhì)樸而又包含著寂寞感的筆調(diào)。
湘西世界是沈從文理想的寄托。他生于斯,長于斯,在這里,讀了生活這本大書。而當他拿起筆,又自然地站在了一個觀察者的角度,更多地脫離出來,在反觀中,對湘西人那一套生活方式以及鮮活的喜怒哀樂,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沈從文經(jīng)驗素材的豐富,是為許多作家羨慕而不得的。但如果說前期他在經(jīng)驗上是得天獨厚,那么后期他的作為一個觀察者的自覺就更突出了。在《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中講述的兩件事,先是聽見那一聲聲“牛?!?,引起了作者的注意。他聽著,且在心里補充上沒聽到的部分,并有意的想認識這個人。有機會,“就冒昧的喊他,同他說話”,接觸了那顆快樂多情的心。分別后,他遇見了郵船水手,很想知道他到了那里做些什么事情,于是跟著去了吊腳樓,這才見到和了解到了年輕的小婦人夭夭。沈從文對社會人生的豐富體驗離不開他那顆敏感溫和的心。
值得注意的是,沈從文是一個有意識的觀察者,卻從不是高高在上的品評者。沈從文以獨特的審美視角看待這些湘西底層的人民。他不著意于揭露社會的黑暗,也不打算如何批判這種生存方式的落后或道德性。只是忠實地記錄著歷經(jīng)磨難而又倔強生存的底層人們的生活。
他關切俗世的情趣,對人懷著深沉的同情和熱愛,在這自然的人性中發(fā)現(xiàn)著最真實的善和美。
沈從文處在鄉(xiāng)村和城市的相交點。在城里人看來,他是鄉(xiāng)下人,在鄉(xiāng)下人眼里,又已將他當作城里人。但他自己,盡管在這其中感到寂寞,卻從未感到分裂。他一生以一個“鄉(xiāng)巴佬”自居,懷著誠摯的態(tài)度平等地接觸、關心那些下層人民。他的審美眼光也是溫和、懷著熱愛的。因此他才能真正明白湘西世界形形色色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愛恨情仇和喜怒哀樂。
個體的命運或許可以改變,群體的命運卻自有其道路。沈從文身處鄉(xiāng)村和城市的交匯處。在城市的背景下,他強調(diào)湘西“優(yōu)美、自然、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生活形式”。而真正著眼于湘西世界時,一方面他看見生命的堅韌,人性中的美和善,另一方面。他也認識到這種生存狀態(tài)的無意識性和落后性。這造成他的復雜情感,他對湘西世界和其中的人親切,熱愛,卻又充滿同情,哀婉,含有命運的沉重感。但無論如何,湘西世界,依然是沈從文永恒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