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冠群 ［上海外國語大學， 上海 200083］

理查德·許爾森貝克（Richard Huelsenbeck，1892—1974）是德國達達主義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既是詩人、散文家、戲劇家，也是醫(yī)生和精神分析學家。1916年春，許爾森貝克與胡戈·巴爾等人在蘇黎世成立了名為“達達”的文藝活動社團，他在社團成立宣言中聲稱：“達達是無任何含義的、重要的虛無。我們要以虛無改變世界，我們要以虛無改變文學與繪畫，我們要以虛無終結戰(zhàn)爭?！彪S后，達達主義在藝術、文學、戲劇和繪畫等領域迅速波及開來。在“一戰(zhàn)”期間的歐洲，人們被悲觀和失望所籠罩，思想、哲學、文學藝術中盛行懷疑主義、虛無主義和對“理性”“進步”等信念的批判。在這一背景下產生的達達主義便是典型的代表，達達主義者們憤世嫉俗，拒絕約定俗成的藝術標準，追求清醒的非理性狀態(tài)，向往無意、偶然和隨興而做的境界。他們通過公開集會、示威、出版藝術及文學期刊等，表達對一戰(zhàn)的抗議。1922年，許爾森貝克完成醫(yī)學學業(yè)并成為一名醫(yī)生，于1924年至1927年作為隨船醫(yī)生出海航行，途徑中國、日本、印度等亞洲國家，在柏林多家報刊發(fā)表其旅行日記，同時師從精神病學家羅夏學習榮格分析法。隨后，許爾森貝克相繼出版《非洲見聞》（1928）、《飛躍到東方》（1928）和《中國噬人》（1930），以紀實或杜撰的方式呈現(xiàn)自己外出航海時所見到的異域風光。小說《中國噬人》是一部達達主義杰作，一度成為德國的暢銷書，其內容和風格宣揚了達達主義的信念，即崇尚虛無，反對戰(zhàn)爭，抵制虛假的秩序感和目的感，崇尚“生活并非由邏輯的和連續(xù)的事件組成，而是由令人迷惑的和雜亂無章的共生并發(fā)之物組成”。

有豐富航海經歷且兼具醫(yī)生與作家雙重身份的理查德·許爾森貝克，在小說《中國噬人》中以他所目睹的中國為背景，對反抗帝國主義壓迫、開始崛起的中國進行了獨特的書寫。許爾森貝克沒有沉迷于對起義、行軍和戰(zhàn)爭的虛構描寫，而是從邊緣人物入手，即歐洲和中國的投機商、政治化的傳教士、卷入武器走私的水手和逐漸淪入險境的歐洲婦女等。這些“寄生蟲”般的小人物，對整個轟轟烈烈的反帝國主義戰(zhàn)爭和大國崛起來說或許意義甚微，卻同是這些重要事件的親歷者和見證者，作者正是透過這些小人物的生死沉浮，細致刻畫了那個時代的中國社會。小說語言略顯凌亂、跳躍，卻生動形象，意味深長，表達的是作者對歷史乃至人生的冷峻思考。

駛往中國的軍火走私船“貝克爾市議會號”拉開了故事的序幕。走私船因破損而被迫?？吭谙愀?，船上人員被捕，船只被扣押。一場法庭審判后，船上的德國水手埃米爾、施拉姆和船上軍火作為三條線索，分別將亨斯洛夫婦、叟考特尼夫婦和張晁江將軍的命運串聯(lián)、交匯起來?！柏惪藸柺凶h會號”?？肯愀蹠r，正值孫中山領導的民主革命席卷全國，反帝反封建的號角已經吹響，民主革命一觸即發(fā)；中國內部諸多勢力相互制衡，內戰(zhàn)時有爆發(fā)；香港等地對帝國主義國家實行經濟封鎖，在港外國商人壓力重重。各方勢力為謀生機或戰(zhàn)爭需要都對這船軍火虎視眈眈，所有人的命運因此而交匯，無辜者遭人利用身首異處，投機者大發(fā)其財如魚得水，將軍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中國開始蘇醒。

一艘走私船、一場審判串聯(lián)起眾多人物相互交織的生死沉浮。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是中國對外來侵略者進行無情反擊的時代，理查德·許爾森貝克既慨嘆歐美人在當時的中國命途多舛，更站在世界的宏觀角度在文中反復提及這一歷程的歷史必然性：一方面，這是歐洲人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自討苦吃”，文中的歐洲小人物在中國落難，均是被其歐美同胞而非中國人所害，不失為對帝國主義自掘墳墓的暗諷；另一方面，“中國宏大而古老，外國人就像在大象肚子上爬來爬去的虱子”（129），這個大國在迅速“崛起”（79-80），四億人民要對壓迫他們的帝國主義奮起反抗時，誰也無力抵抗。在大國崛起的歷史洪流中，被迫投入其中的每個人如大海中一葉扁舟上的螻蟻般身不由己。

理查德·許爾森貝克反對戰(zhàn)爭，但并不以夸夸其談的大道理馴化讀者，而是深入淺出，于細微處、邊緣處入手，搭配其跳躍散漫的講述方式，讓人初讀不知所云，其隱含的深意卻引人反復細讀、深思。這種深入顯出的思考和表達方式與達達主義所提倡的理念不謀而合。達達主義更傾向于在具體的事物中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觀：理查德·許爾森貝克在《中國噬人》中對人物、街道、情感描寫情有獨鐘，對宏觀的國家榮辱、生死存亡佯裝漠不關心。舉足輕重的重大事件，作者常以稀松平常的筆調呈現(xiàn)，盡顯調侃諷刺。例如將軍的小妾因顧慮自己在美國朋友間的社會聲望而試圖阻止國家內戰(zhàn)的爆發(fā)；中英國家之間的矛盾具體化為經濟封鎖、華人工會、家仆罷工等日常事務；張將軍的德國軍官與俄國密使從爭吵到達成共識的寥寥數(shù)語間，便做出了發(fā)動內戰(zhàn)的決定。

小說情節(jié)從海上開始，最后結束于上海，一切在這里塵埃落定。雖然只有兩章篇幅，但在這兩章中對中國城市（上海）、中國人的描寫遠比任何其他章節(jié)都細致得多，基于現(xiàn)實的每一個街名、每一家飯店，故事似乎真實發(fā)生而非虛構。小說人物施拉姆在上海游蕩、謀生、墮落、等待，讀者跟隨他的足跡穿越上海的街道，看到上海的買辦過著怎樣的生活，上海的媒體如何深入人民的日常生活，上海如何“太混亂，太五光十色……什么都無法預測”（201）。作者花費大量筆墨細致入微地描寫上海的繁華生活，小到中國職員胸口口袋露出的繡花手帕，大到南京路上的喧雜交通；既有賽馬場和各種俱樂部，又有皇宮酒店、大華飯店的歌舞廳，還有先施百貨的歐式婚紗、永安百貨的樓頂花園，一切都雍容華貴、光怪陸離（201-202），再現(xiàn)了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這座國際化大都市。這里不僅有中國的百姓、歐洲的職員，還有歐洲的乞討者、蘇聯(lián)和日本的舞女，這里車水馬龍、華燈絢麗，從大酒店走出來的“先生們抽著煙，女士們穿著華麗的晚禮服。撩起裙擺……銀緞鞋子……長筒襪”（202）。

但在這繁華背后又充斥著潦倒、不公與骯臟。有些貧困到“餓昏了”（210）的波蘭和蘇聯(lián)移民靠偷竊度日，在小酒館買廉價的伏特加；心情不好的警察恰好碰到“在白桿前面沒能迅速停下來”（213）的黃包車夫，便“搶走了他黃包車上的坐墊”（213）；永安百貨樓上“紈绔子弟忙著朝桌子底下的某個點吐痰”（214）；劇院里“有人站在角落里，使勁拉著帷幕，往一個沙盆里又擤鼻涕又吐痰”（214）；“整個世界散發(fā)著洋蔥和大蒜的臭味”（221）……在小說人物施拉姆眼中，中國是一個“奇怪的民族”：“他們如此麻木、如此簡單，同時又非常聰明……非常非常聰明……眼睛里閃著光。他們工作到昏倒，他們是發(fā)明家，手工業(yè)者，藝術家和科學家……但是他們又讓人覺得害怕。”（214）傲慢的歐美人面對中國的崛起，他們相互警醒：“中國會振作起來……不能惹惱了這些人?！保?1）

理查德·許爾森貝克根據(jù)親身經歷在《中國噬人》中描繪了東西方文化交糅、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共存的中國人物和城市形象，杜撰了驚心動魄的中國革命故事，書寫中國崛起、西方殖民者自掘墳墓的歷史必然。小說以達達主義語言風格、獨特的敘事視角和結構，以及多重主題的交糅為特色，塑造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迅速崛起而又難免落后、繁華與衰敗、質樸與骯臟等多元意象交匯的中國形象。

① 〔德〕 Richard Huelsenbeck: Erk.rung （Vorgetragen im .Cabaret Voltaire“）, in: Karl Riha, J.rgen Sch.fer （Hrsg.）: Dada total: Manifeste, Aktionen, Texte, Bilder. Stuttgart: Philipp Reclam jun., 1994, S. 33.

② 〔德〕 C.W.E.比格斯貝：《達達和超現(xiàn)實主義》，周發(fā)祥譯，昆侖出版社1989年版，第33頁。

③ 〔德〕 Richard Huelsenbeck: China frisst Menschen.Frankfurt/M.: Ullstein Bücher-Verlag GmbH, 1957, S. 108.后續(xù)該書引文將隨文標出出處頁碼，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