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徐方清

6月30日， 正在韓國訪問的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右），在板門店與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會面。圖/視覺中國

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從“板門閣”向南，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從“自由之家”向北，朝美兩國最高領導人相對而行，在板門店共同警備區(qū)的朝韓軍事分界線時停住，手握在了一起。

6月30日15時45分許，這次在板門店的握手，被特朗普自己形容為“歷史性的、傳奇的、偉大的一刻”。

隨后，在金正恩的邀請下，特朗普走過軍事分界線，進入朝鮮境內。在板門店朝方一側的“板門閣”臺階下，兩位領導人握手合影。自朝鮮半島進入停戰(zhàn)狀態(tài)66年來，這是朝美最高領導人第一次在板門店會面，也是美國現(xiàn)任總統(tǒng)第一次踏足朝鮮領土。特朗普一共在朝鮮境內走了約20步。

又一個歷史性瞬間在幾分鐘后出現(xiàn)。特朗普和金正恩在到達板門店韓方一側后，與在此等候的韓國總統(tǒng)文在寅共同實現(xiàn)了朝韓美三國領導人的第一次聚首。隨即，三位領導人進入“自由之家”，特朗普此前對外透露的幾分鐘的“握手寒暄”，最終變成約一個小時的首次三方會談。

朝中社在會談次日報道稱，這次“閃電式”會面，是一次“超越歷史的世紀會面”。朝美領導人表示，對會談結果“極為滿意”。因朝美兩國領導人的果敢決斷，原本相互仇視的兩國創(chuàng)造了史無前例的“驚人事件”。

從6月29日一早特朗普在推特上隔空向金正恩發(fā)出在板門店會面的邀約，到兩人真正見面，只用了一天多的時間。

板門店之約

走出板門店軍事分界線上的藍房子建筑“自由之家”時，隨特朗普一同抵達板門店的美國“第一千金”伊萬卡被記者攔下：“感覺朝鮮怎么樣？”伊萬卡的回答只用了一個英文單詞：“Surreal（超現(xiàn)實）。”

這的確是適合形容當天會晤現(xiàn)場的詞匯。板門店共同警備區(qū)內，朝鮮記者和美國同行爭奪著最佳拍照位置，安保人員同記者相互推搡。搖晃、斷續(xù)的直播視頻中，喊叫聲此起彼伏。美國媒體報道稱，剛剛上任不久的白宮新聞發(fā)言人斯蒂芬妮·格里沙姆 “在金正恩警衛(wèi)和白宮記者的混戰(zhàn)中受傷”。

對于這次幾乎是在一天多時間里促成的會晤，這樣的混亂局面倒也不足為奇。在6月30日下午舉行的記者會上，文在寅透露，原定的行程安排只是他陪同特朗普視察板門店，但“感謝特朗普總統(tǒng)的提議，歷史性的時刻得以發(fā)生”。

早在新加坡舉行的首次“金特會”前，板門店就被特朗普視為同金正恩舉行會晤地點的最佳選項。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zhàn)協(xié)定》在板門店簽署，這里成為停戰(zhàn)委員會監(jiān)督各方停戰(zhàn)的辦公場所，并在1971年9月20日南北紅十字會首次在板門店舉行會晤后，成為朝鮮半島和平談判的標志性地點。韓國前總統(tǒng)盧武鉉和現(xiàn)總統(tǒng)文在寅，都選擇板門店作為舉行自己任內首次朝韓領導人會晤的地點。

去年4月30日，特朗普曾在推特上表示，板門店更適合作為首次金特會的地點，“或許比第三方國家更具代表性、更重要和更持續(xù)”。但據(jù)韓聯(lián)社報道，蓬佩奧等特朗普團隊核心成員都反對總統(tǒng)的這個提議，最后選擇了新加坡。

出人意料的是，時隔一年多后，特朗普的一個推特提議以突如其來的方式變成了現(xiàn)實。6月30日下午，在與金正恩握手前，特朗普和文在寅在韓美軍方人士的陪同下，兩位領導人登上前沿哨所“奧萊特”的瞭望臺，觀察邊界北側的情況。

“我剛上任時，導彈還滿天飛?！碧乩势諏︸v守在朝韓邊境的美國大兵們表示。他身穿一身商務西裝，與前任奧巴馬視察板門店時穿著的軍用夾克形成了鮮明對比。如今，朝韓邊境地區(qū)的多數(shù)軍事哨所和武裝設施已經被拆除。按計劃，韓美駐軍將來也會撤出板門店。今年1月，韓國政府透露，日后朝韓將在這里常駐民事警察。

此外，韓國旅游發(fā)展局還組建了非軍事區(qū)旅游項目的專案組。根據(jù)文在寅提出的“半島新經濟地圖”，由板門店非軍事區(qū)改造的“生態(tài)和平安全旅游區(qū)”，將和金剛山、元山、白頭山等形成一條旅游產業(yè)紐帶。

2018年8月中旬，《中國新聞周刊》實地探訪了板門店非軍事區(qū)朝方一側。當時，室外氣溫在40℃上下，但游人并不少。在板門閣的露天平臺上，駐守板門店的朝鮮人民軍上尉金鐵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北南首腦會談之后，原來被視為對峙場所的板門店，變成了和平與繁榮的出發(fā)點?！苯痂F介紹，此后板門店游客也逐漸增多，“為了感受這種和平的氣氛，很多人過來看一看?！?/p>

但是，今年2月河內金特會談判破裂后，半島無核化進程再度陷入僵局，朝韓旅游合作也幾乎處于停滯狀態(tài)。

朝鮮半島局勢一度還出現(xiàn)對峙加劇的跡象。今年5月，朝鮮進行了短程導彈發(fā)射試驗，被一些媒體質疑違反了聯(lián)合國的相關決議。特朗普對此卻顯得并不很在意，他在板門店對記者表示：“那個導彈試驗只是一枚很小的導彈，每個國家都有，我們并不擔心?！痹谒磥恚昂觾葧钜彩且粓鼍薮蟮某晒Α?，因為朝美雙方得以更加了解對方的需求。

板門店會晤的公開籌備過程確實比前兩次金特會更為高效。6月29日，尚在大阪出席二十國集團（G20）峰會的特朗普首次在推特上透露，他將在第二日訪問韓國的行程中前往板門店非軍事區(qū)，并期待朝鮮領導人金正恩能在朝韓邊界與自己握手、“問個好”。朝鮮外務省副相崔善姬在數(shù)小時后回應稱，這個提議“非常有趣”。

當天下午，金正恩就收到了正式邀請。他在6月30日下午與特朗普共見記者時表示，這次會晤得以在短時間內就能實現(xiàn)，是因為他和特朗普總統(tǒng)有良好的關系?！皼]有這種關系，這次會晤就不可能舉行?！?/p>

6月29日晚，朝鮮外務省副相崔善姬同美國國務院朝鮮政策特別代表斯蒂芬·比根進行緊急磋商，談至深夜，敲定流程、禮儀等方面的細節(jié)。

一天后，在軍事分界線握住金正恩的手時，特朗普老調重彈：“我們從相見的第一天開始就喜歡彼此。” 類似的話，去年6月第一次金特會時，他就不止一次說過。

為進一步鞏固“私交”，朝美兩國領導人都在板門店會面時向對方發(fā)出了訪問的邀約。在板門店剛一見到金正恩，特朗普就表示，愿意請朝鮮領導人到白宮相聚，“任何時候你想來，我都歡迎?！?/p>

英國《衛(wèi)報》報道稱，金正恩似乎也向美國總統(tǒng)發(fā)出了訪問平壤的邀約。“在雜亂的現(xiàn)場聲音中，我們大致可以分辨朝方英文翻譯提到‘當時機成熟，特朗普總統(tǒng)將有機會訪問平壤?！痹搱蟀雿u問題記者馬丁·威廉姆斯透露，金正恩隨后回應了一句：“我相信這一天將會到來?！钡珜τ谔乩势盏难s，金正恩沒有現(xiàn)場作出回應。

不過，對于朝鮮如此快速地回應特朗普在推特上的會面提議，也有分析人士認為這是一場早已安排好的會面。有韓國政府官員向媒體透露，是金正恩首先在向特朗普發(fā)出的親筆信中提出這一建議。

6月10日，特朗普收到了金正恩的來信，并稱之為“美好的信件”，表示相信會有一些非常積極的事情發(fā)生。約兩周后，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結束對朝鮮首次國事訪問的第二天，朝中社發(fā)布消息稱，金正恩收到了一封來自特朗普的親筆回信。金正恩在看完特朗普的親筆信后，對特朗普的政治判斷能力和非同尋常的勇氣表示謝意，將慎重考慮“有趣的內容”。當時外界沒有預測到，這和一周后的“有趣的提議”之間，有什么關聯(lián)。

“總之，如果金正恩不準備參加會面，他（特朗普）就不會發(fā)布‘非常有趣的聲明。”英國《衛(wèi)報》作出態(tài)度明確的推測。

“分階段”棄核形成共識？

進行了近一個小時的閉門會談后，金正恩、特朗普和文在寅并排從 “自由之家”走出，在朝韓軍事分界線前握手道別。隨后金正恩返回朝鮮，特朗普和文在寅則回到“自由之家”，向記者發(fā)表了一個簡短的談話。

特朗普承認，他和金正恩的私人關系目前尚無法律文件作為基礎：“兩年半以來，我們之間沒有簽署什么（協(xié)議），但一切都基于我們良好的關系。”

這種沒有協(xié)議保障的私人友誼，遭受到很多質疑?！坝腥苏娴南嘈沤鹫鲿驗樘乩势帐撬男值芏艞壞呐乱幻稄楊^嗎？”韓國釜山大學政治學教授羅伯特·凱利指出。甚至有美國官員私下對媒體表示，他們一直認為目前不應該安排“總統(tǒng)和金正恩進行第三次會面，除非事先能達成一項實質性協(xié)議”。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CNN）報道稱，特朗普在朝鮮境內所走的20步，經由媒體直播后，特朗普的外交秀又上了一個臺階，他也進一步展現(xiàn)了自己在外交舞臺上的“個人社交能力”?！盁o論如何，這是一次非常特朗普式的外交活動?！庇鴱V播公司（BBC）也分析稱。

對于特朗普而言，他亟須打破朝美無核化談判的僵局，否則，他所倚重的一張“最漂亮的外交成績單”，很可能成為謀求連任道路上的減分項。在6月28日舉行的2020年總統(tǒng)大選民主黨初選電視辯論中，特朗普的潛在競爭對手們已經開始譴責特朗普討好金正恩卻沒有得到任何回報。

“未來兩三周，我們的團隊將開始工作，進行大量復雜的談判?！痹诎彘T店三方會晤后，特朗普推出了新舉措：一個月內，朝美雙方都將設立工作組，開始就無核化和制裁等實質問題進行會談。

據(jù)特朗普介紹，美方負責對朝談判的依然是國務卿蓬佩奧和國務院朝鮮政策特別代表斯蒂芬·比根。此前曾有傳言稱朝鮮外交團隊在河內金特會失敗后，回國就受到程度不同的懲處。但在本次板門店會晤中，曾參加此前朝美對話的金正恩妹妹金與正、朝鮮外務相李勇浩、朝鮮外務省副相崔善姬出現(xiàn)在朝方陪同人員之列。

根據(jù)朝中社的報道，金正恩同特朗普除了單獨會談以外，兩位領導人還舉行了有朝鮮外務相李勇浩和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共同參加的會談。在一些分析人士看來，這意味著李勇浩有可能已接替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副委員長、統(tǒng)一戰(zhàn)線部前部長金英哲，成為蓬佩奧的“談判對手”。此外，與比根直接相對的將是崔善姬，她接替了此前“坐在比根對面的”朝鮮前駐西班牙大使金赫哲。

這已經不是崔善姬第一次被任命為工作會談層面的朝方談判代表。在去年6月第一次“金特會”后，崔善姬和比根就分別受命負責朝美之間的工作組會談。今年1月底開始，朝鮮方面換下崔善姬，改由前駐西班牙大使金赫哲與比根對談。韓聯(lián)社分析認為，崔善姬現(xiàn)在實際上已成為金正恩的發(fā)言人。

鑒于過去一年的朝美無核化談判歷史，很多美國媒體都對接下來的工作組層面會談持消極態(tài)度?！鞍凑漳壳暗那闆r，特朗普很可能不會是最終說服朝鮮放棄核武器的總統(tǒng)?！薄洞笪餮笤驴吩u論道。

河內金特會無果而終后，金正恩也曾表達過類似的觀點?！耙裕ê觾冉鹛貢┻@樣的算盤，美國再和朝鮮會談一百遍一千遍，也將不能動搖朝鮮一小步?！?/p>

此后，朝美雙方進入長達約四個月的僵持階段。不過，雙方雖然互有一些指責，甚至是一些措辭激烈的攻擊，但也都有所克制，攻擊矛頭沒有像朝美對話進程開啟前那樣直接對準雙方的最高領導人，也沒有倒退回“掀桌子”不談了的局面。

6月30日下午，在板門店三方會晤結束后，美韓兩國領導人共見記者，表示他們就朝鮮無核化路線達成了一致。相比此前美方堅持的“朝鮮實現(xiàn)完全無核化才解除制裁”的立場，文在寅在發(fā)布會上稱，朝鮮廢棄寧邊核設施時即可討論緩和制裁。

四天前，文在寅在動身前往大阪參加G20峰會前曾就此進行了頗為詳細的闡述。他在接受全球七家通訊社的聯(lián)合書面采訪時指出，如何判斷朝鮮無核化進入不可逆的階段將成為今后談判的重點。

據(jù)韓聯(lián)社報道，文在寅當時具體介紹稱，若朝鮮能在國際社會核查之下完全廢棄包括提取钚的乏燃料后處理設施和鈾濃縮設施在內的寧邊一切核設施，可視為朝鮮進入無核化的不可逆階段。如果朝美談判和無核化進程取得上述實際進展，恢復開城工業(yè)園區(qū)運轉等韓朝經濟合作將提速，國際社會也可以謀求部分或分步放寬聯(lián)合國安理會的制裁措施。

一位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前朝鮮事務高級官員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表示，如果特朗普愿意先接受部分無核化，而不是一次到位的“完全、可驗證、不可逆”無核化，那么后面的談判可能會取得進展。

此前，美國對于放寬制裁的前提條件經歷過從“完全、可驗證、不可逆的無核化”（CVID）到“最終、完全可驗證的無核化”（FFVD）的變化，只是進行了微調，在堅持要求朝鮮先實現(xiàn)無核化方面沒有任何松動。而在河內金特會談判破裂后，美方多次使用過“同步、并行”的表述。韓聯(lián)社分析稱，這可能是美國在無核化談判上發(fā)揮靈活性，部分接受朝鮮提出的“分階段”棄核路徑，以促使朝鮮重返對話軌道。

文在寅也在接受采訪時強調，營造有利于朝鮮采取無核化措施的條件十分重要。他還感受到，金正恩做事態(tài)度既靈活又果斷，“希望并相信他在無核化談判中也能發(fā)揮靈活性，果斷做出決策”。

雖然在板門店的三方會晤中，特朗普沒有明確承認美國在半島無核化上的立場進行了調整，但他在會晤后面對記者時的表態(tài)，與文在寅的提議一脈相承，也有別于美國以往的態(tài)度。一方面，特朗普沒有就文在寅所稱朝鮮廢棄寧邊核設施時即可討論緩和制裁的觀點進行反駁;另一方面，他也表示希望能隨時解除對朝經濟制裁，在開展磋商的過程中也可緩解制裁。

不過，特朗普在記者會上也留下一句他多次說過的話，“不應急功近利，與朝鮮的磋商求效果不求速度”。接下來朝美間工作組層面的談判以及半島和平進程，依然充滿著不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