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亮
近年來,隨著史學研究從政治史到社會經濟史,再到社會文化史的轉向,民間歷史文獻因“反映了民間的實際生活形態(tài)和思想觀念”,日益受到學界重視,成為“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不可缺少的第一手資料”。萬壽宮文獻的產生與演變,既受到宋元以降官方思想意識的影響和制約,又體現出民間社會生活形態(tài)和思想觀念的多元性。因此,對萬壽宮文獻的利用與解讀,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深化明清社會文化史研究。
一
所謂“萬壽宮文獻”,指的是在萬壽宮產生與演變過程中形成的文獻資料。萬壽宮,在此專指主祀許遜的廟宇。其得名與北宋政和二年宋徽宗封許遜為“神功妙濟真君”,并將祭祀許遜的玉隆宮加號“萬壽”有關。晚明以后,在地方士人和官員的共同塑造下,許真君成為“江西福主”,萬壽宮成為地方文化的重要象征。無論是官方修建還是民間創(chuàng)建的祭祀許真君之廟,均冠以“萬壽宮”之號。
在萬壽宮文獻中,宮志是一種重要類型。如乾隆五年新建舉人丁步上、紳商郭懋隆輯《逍遙山萬壽宮志》,道光十六年豐城商人劉芳重刊《逍遙山萬壽宮志》,光緒四年高安進士金桂馨、南昌舉人漆逢源等編修《逍遙山萬壽宮志》,宣統(tǒng)三年新建進士程志和等人重輯《逍遙山萬壽宮通志》。
除宮志之外,會冊亦是萬壽宮文獻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時間上看,這類文獻大多產生于清中期以后。就編修者身份而言,則呈現出多樣性。如清同治八年,萍鄉(xiāng)縣同慶局鐫《許祖真君神會冊》;光緒七年,上高縣界埠士紳刊印了《界埠萬壽宮砧基》;光緒二十年,義寧州山口市和二十九都“都市同梓”《山口市三殿祀產志》;光緒二十八年,龍泉縣草林郭氏家族刊印了《郭悠久會簿》;民國三年,萬載縣潭埠鎮(zhèn)新真君會“合會共修”《潭溪真君老新二會冊》。這些會冊由于與鄉(xiāng)村社會中特定人群息息相關,時至今日仍保存在鄉(xiāng)民家中,被視為珍貴的文化“遺產”。
碑刻是萬壽宮文獻的主要類型之一。它們存留于各地萬壽宮內,時間上涉及清至民初。如萍鄉(xiāng)市上栗縣清溪萬壽宮內留有嘉慶二十年《吉郡五邑會》等4通碑刻;奉新縣株梓萬壽宮現存嘉慶十二年《長慶會碑》等6通碑刻;修水縣石坳萬壽宮內存留有乾隆六十年《重修萬壽宮鼓一面樂助花名》等5通碑刻。此外,在西山萬壽宮內,保留有清末民初西山萬壽宮重建的收支碑,以及70余通香會題捐碑。在這些題捐碑上,寫有數以千計的來自南昌、新建、豐城、高安等縣的香會名稱及其捐款數。
除了宮志、會冊和碑刻外,萬壽宮文獻還散見于族譜、方志、文集和科儀書之中。利用這些文獻,可從道教傳統(tǒng)、王朝制度與地方文化創(chuàng)造,文化網絡與地緣政治,文化象征與鄉(xiāng)村權勢等方面,深化明清社會文化史研究。
二
地方文化建構與發(fā)展是宋代以后重要的歷史現象,在以往研究中,一些成果強調了道教對地方社會文化的影響;一些成果則展現了儒家禮儀在地方社會的推行歷程及其對社會結構的形塑。而借助不同版本的萬壽宮志和其他史料,我們可以看到,宋代以來西山萬壽宮的社會文化內涵,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呈現出不同特點,這一變遷歷程也反映了道教傳統(tǒng)、王朝制度與地方文化創(chuàng)造的互動過程。
宋元時期,隨著許真君被塑造為“凈明祖師”,西山萬壽宮成為凈明祖庭。明代初期,受官方宗教管理制度的影響,西山萬壽宮的發(fā)展一度受到抑制。但是,里社祭祀的推行,又為西山萬壽宮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合法性資源,成為社區(qū)祭祀中心。明萬歷年間,官方宗教政策的轉型和鄉(xiāng)宦士紳的倡導,促成了明后期西山萬壽宮的復興。因此,西山萬壽宮由“凈明祖庭”向里社祭祀中心的轉換,實際上是道教地方化、里社祭祀,及以士紳為代表的新興地方政治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
清前期,江西地方官員為了“維風俗,正人心”,奏請將許真君崇拜列入國家祀典,西山萬壽宮得以大規(guī)模重建。乾隆五年,江西巡撫岳浚主持重建西山萬壽宮,并“檄下郡縣酌議,共襄厥事”。嘉慶八年,江西巡撫秦承恩赴西山萬壽宮禱雨得應,奏請勅封許真君“靈感普濟之神”,列入祀典。歷任地方官員的倡導與支持,強化了西山萬壽宮的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抬升了其政治地位。清中葉,士紳階層憑借自身的政治優(yōu)勢與經濟實力,介入西山萬壽宮的各種事務中,成為西山萬壽宮的實際領導者與管理者。晚清時期,西山萬壽宮成為紳商及香會組織展示其政治、經濟力量的地方權力中心,進而確立了其跨地域祭祀中心的地位。
隨著西山萬壽宮成為跨地域的祭祀中心和各地萬壽宮的創(chuàng)建,加之“南朝”“開朝”和“朝仙”等各種儀式活動,形成了以西山萬壽宮為中心的區(qū)域文化網絡。如光緒三十年八月二十日《大公報》記載:“俗傳八月朔日為許真君誕辰,各屬鄉(xiāng)愚之朝拜者均絡繹于途,每不遠數百里跋涉而至,以朝拜省城萬壽宮及西山萬壽宮為最多?!边@些進香者,往往采取結會的方式。因此,要理解這一區(qū)域文化網絡的形成,除了要關注國家制度和紳商群體外,還可以透過這些捐款碑,分析這些香會的出現時間、地域范圍和構成方式,揭示以西山萬壽宮為中心的區(qū)域文化網絡形成的內在機制。
西山萬壽宮的香會捐款碑,還在一定程度上展現了神明信仰與地緣政治的內在關聯。統(tǒng)計這些捐款碑,可以發(fā)現豐城縣香會為數最多,捐款最巨。值得注意的是,豐城縣香會擁有在八月初一這一極具象征意義的時刻,為西山萬壽宮主殿許真君神像更換盔袍的權利。如民國《豐城通志稿》記載:“城內復有‘盔袍會,由永保、永佑、永寧、永長、永豐、永恒六會輪帶盔袍,于每歲八月朔,宿山上盔袍?!币虼?,如果我們以這些碑刻為中心,結合其他相關史料,梳理豐城縣香會在西山萬壽宮朝仙儀式中特定權利的來龍去脈,深入分析不同地域社會群體之間的競爭與互動,將有助于深化對西山萬壽宮的社會文化意義的多元理解。
三
自明后期始,江西鄉(xiāng)村先后創(chuàng)建了大量祭祀許真君的廟宇,形成了“祠廟遍江西”的景象。但是,每一座萬壽宮都有著自身的歷史脈絡,因而在它們所呈現的文化統(tǒng)一性的背后,又展現出各自的社會差異性,呈現了文化象征與鄉(xiāng)村權勢之間的復雜面相。
利用現存各地萬壽宮會冊和碑刻,結合方志、族譜、戶籍圖冊等各種文獻,從社會關系網絡出發(fā),將目光聚焦特定時空,我們可以看出,萬壽宮已經成為不同時代不同人群用來進行家族建設、市場控制、鄉(xiāng)村重組和族群認同的重要社會文化資源?!办魪R遍江西”的景象,實際上是鄉(xiāng)村社會中不同社會群體競相追逐和利用萬壽宮這一文化象征的結果。如在萍鄉(xiāng)縣清溪萬壽宮內的碑刻上,創(chuàng)建者既有吉安府商人組成的“五邑會”,又有不少本地商號、會社及村內的喻、楊、甘三大姓氏的成員。這些不同身份之人,分別扮演了倡導者、化首、捐款者等不同角色,其中捐款最多者為“喻貴甫”。這些信息表明,清溪萬壽宮創(chuàng)建者的身份構成和角色安排,實際上是明末清初圖甲戶籍重組和外來商業(yè)力量的介入所導致的鄉(xiāng)村社會權力格局多元化的結果。而同治六年萍鄉(xiāng)縣同慶局刊刻的《許祖真君神會冊》和民國十年崇德義塾刊印的《許祖真君會冊》,既展示了萬壽宮對于清道光年間外來移民在土著排擠下進行自我認同的社會文化意義,又體現出晚清以后這些移民如何在萬壽宮的旗幟下,借助地方軍事化和新式教育,在鄉(xiāng)村社會中重構社會權勢的策略。
總之,萬壽宮文獻揭示了“文化的意義如何隨著不同的時空而轉換”,及其與不同群體社會活動之間的內在關聯,對明清社會文化史研究有著典型意義。需指出的是,明中葉以降,隨著賦役制度的改革和全國性市場網絡的形成,社會的流動性加劇,大量江西人向外流出,作為原鄉(xiāng)社會文化傳統(tǒng)的萬壽宮在全國各地出現,留下了諸如光緒二年的《澧州津市萬壽宮志》、光緒十六年的《鄂省江西萬壽宮記》等諸多傳世文獻,折射出文化象征、社會組織與地方政治之間的互動過程。因此,要全面而深入地揭示萬壽宮文獻的社會文化內涵,必須回到一個更大的政治體制、市場經濟和社會文化網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