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想起成語聚沙成塔。想起沙從指縫間溜走的感覺。

秀才不出門，能知山東事，因為有《世界日報》。山東濟南，有人買房子，他開著小貨車，載著三個大水桶、十七個小水桶，里面全是硬幣，來付頭款。此人是一家雜貨店的老板，買賣交易常有零頭，他收錢的時候，拿起零錢往水桶里一丟，丟滿了一桶又一桶。就這樣，存了十五萬元。

秀才不出門，能知廣州事，因為有《南方都市報》。那里有個小男孩，喜歡一個小女孩，對她說，我長大了娶你。然后他就存錢。推想他的收入不寬裕，小時候存零錢，長大了還是存零錢，前后二十年，存到能夠買一只鉆戒，他把這一百五十公斤重的硬幣運進首飾店。

秀才不出門，能知江蘇事，因為有網(wǎng)絡(luò)。這回是存錢買車，他存的也是硬幣零錢，裝滿了八十一個麻袋，總重量三噸。三噸是個什么樣的概念呢，大約相當(dāng)于普通農(nóng)家養(yǎng)的五只公牛。一般商家不收這么多零錢，他要你把零錢送到銀行里去換大鈔，這家賣車的公司不錯，沒有拒絕，他們也沒有專用的那種機器，全體員工歡歡喜喜都來數(shù)錢，場面十分有趣。

這么長的時間，這么多的小零碎，變成一個大物件，想起成語聚沙成塔。想起沙從指縫間溜走的感覺，錢會溜走，時間也會。時間即金錢？我只看見人在時間中聚集金錢或喪失金錢，不能儲蓄的人只有時間，哪有金錢？時間無形，只能從有形之物發(fā)現(xiàn)時間的痕跡，三噸硬幣，如是如是。

想起從前舊式的掛鐘，晝夜滴答滴答響，忠于職守，提醒時間在流失。你心情緊張時，它的聲音激昂，你心情郁悶時，它的聲音沉重，你若心情平和，它也如春水微皺?，F(xiàn)在的電子鐘靜如滿盤死棋，那聲音成了我們失去的美好事物之一。

也許某些研究機構(gòu)代替了它。現(xiàn)在什么事都有專家做成數(shù)字，這里說，我們每年浪費兩千個小時，有人說，我們這一生用在電視轉(zhuǎn)臺的時候浪費了十五個月，有人說，我們在接電話的時候，對方說，請稍候，浪費了我們四十三天。還有呢，我們等車，等飛機，等客人到齊，等電影院入場，他們也不厭其煩，一一作成賬單寄來，你看著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