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新茂
湘黔鐵路與茶馬古道
她告訴我,她家住的地方叫煙溪。那兒有一個七一五礦,李四光勘探出來的。她家住在礦山最高處。
我最初在新化,后來在冷水江糊口。它們與煙溪之間,有一條纖細的湘黔鐵路連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差不多十年時間,我就踩著這條閃電一樣的細線,像頭驢一樣來回奔波。
周六下午,校園里總有一股落寞的味道。天空中隨風(fēng)飄移的云,總有相思的淚欲流還休。下午四點,那群像猴子一樣的學(xué)生差不多逃光之后,我便扯開雙腿,往火車站走去。
對,是一步一步走。煙溪站只停一趟慢車。我可以在冷水江東站與西站之間選擇一個乘車。從東站乘車,票價四塊,可以搭公交去火車站;從西站上,三塊,沒有公交。我基本選擇從西站上車。那時候年輕,兩三公里路程一點也不愁,何況還有滿心的相思。
慢車名副其實的慢。進入坪口之后再往西,更慢。坪口已經(jīng)屬安化縣管轄。煙溪也是。兩者相距三四十公里,卻需要爬行近一個多小時。在坪口與煙溪之間,記憶最深的是那些隧道。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在隧道里跑著的時候,喘息更厲害了。我總擔(dān)心它隨時都可能無力地停下來。事實也是如此。從坪口出發(fā),經(jīng)沂灘、渠江、夏坪溪,再到煙溪,每每剛剛艱難地喘幾口粗氣,又像一個破氣球哧的一聲泄了。即使不是這些只有一間候車室的火車站,它也經(jīng)常毫無理由地停下來,趴在鐵道上喘息。
這一段漫長又無聊的時光,我只好數(shù)隧道來打發(fā)。
從坪口到煙溪,總共二十四條隧道。火車還未出了這條,又鉆進了另一條。雪峰山主峰隧道最長,五華里多。
無論來或者回,從第一個隧道起,就開始數(shù),一、二、三,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一邊數(shù),一邊計算還剩多少個。數(shù)到最后,長舒一口氣,總算把隧道過完了。
煙溪在安化的邊緣,西傍溆浦縣;坪口也在安化的邊緣,東靠新化縣。湘黔鐵路只在安化縣境西南邊緣的崇山峻嶺里劃了一道細細的弧,就飄然而去,留下一個美麗的身影,叫安化人悵然。
除了湘黔鐵路,當(dāng)年處于梅山腹地的安化縣,再沒有像樣的交通線與外界連接。后來,終于把離安化縣城東坪還有兩個半小時車程的四等小站坪口站升格,更名為安化車站,加停了兩三趟普通快車,才讓期盼更順暢走出山外的安化人稍稍心安。
煙溪是雪峰山深山褶皺里一個安靜的小鎮(zhèn)。清晨,從她住處的走廊望去,除了礦山生活區(qū)那些兩層的筒子樓,依然看不到鎮(zhèn)子的蹤影。我的四周全是聳立的青山。東邊山峰投下的大片陰影之上,細密的陽光一束一束跑過來。陽光驅(qū)趕陰影的過程中,我可以聽到時光流逝的聲音。陽光未照到的地方,山的顏色是青黛的,陽光照耀的地方,山的顏色是深綠的。山很高,水很深,青黛與深綠的分割線,總是明晃晃地劃出來并生動地相互追逐,你退我進或者你進我退。那是溫柔與陽剛的分割線,它們親密無間,恰似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
鎮(zhèn)子就建在高山之間被溪水沖出的狹窄的沙灘上。當(dāng)我周末來到這里的時候,總愿意陪她到鎮(zhèn)子附近走走。鎮(zhèn)子里邊緣山,外邊臨水,并沒有幾間商鋪,多的倒是雞鴨。幾步走過唯一的一條街道,溯小溪而上,兩邊的山峰幾乎能碰到我們的鼻尖。山是巖山,最有名的兩塊巨石,一個叫將軍巖,一個叫蘿卜巖。山壁陡峭如削,粗大的藤蔓倒懸在山壁上,與山壁的縫隙相映成趣。山壁的縫隙里,一棵棵粗大的常綠樹金鐘一般昂然生長。山下的溪水嘩嘩地流,轟轟地流,也在潺潺地流。清涼的山風(fēng),從山的縫隙里吹過來,也從嘩嘩的流水里飛濺出來。
風(fēng)和水,都籠罩著甜蜜的味道。
煙溪離縣城東坪還有五十公里,有一條在陡峭的山峰之間生拉硬扯出來的粗砂路可以直達,每天有一趟班車在煙溪與東坪之間對開。路很陡,坐在車上的乘客提心吊膽,總疑心喘著粗氣的破車會翻下懸崖。多數(shù)人為了安全,更愿意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柘溪水庫乘船去縣城。
曾與她去過一次東坪。
冬天的一個清早,我們乘坐七一五礦職工上班的交通車,趕往礦山最遠的上班地點污水廠。下車之后走半個小時趕到柘溪水庫邊的十八渡,從這里乘船沿柘溪水庫順流而下,前往水庫大壩。船是機帆船,在水庫安靜的水面上“突突突”犁出一道水痕。兩岸的青山?jīng)]有猿聲,緩緩?fù)笠浦?,隔很長時間再去眺望,它依然安靜地臥在那里。機帆船走走停停,一路接著在各個渡口等船的旅客,差不多悠游了近五個小時,下午四點多,滿身疲憊的機帆船喘息聲終于細了下來,慢慢??吭诖髩蔚拇a頭邊。
我還是第一次乘這么長時間的船,非常新鮮。腳軟軟的,身子軟軟的,坐在簡陋的長凳上或者在船上行走,眼里漲滿了青山和綠水,一種極舒服、極放松的心境從內(nèi)心深處涌上來。在那段時光里,如果沒有身旁人聲的嘈雜,就是山間水上的神仙。
然而船一靠岸,神仙就走了。一船人一窩蜂地擁擠著,爭先恐后下船,爭先恐后趕往大壩下方的公交站,搶坐開往東坪的公交車。從上岸處到公交站,四五百米的距離,此刻就是戰(zhàn)場上作戰(zhàn)潰敗時逃命的距離,仿佛誰慢一步,誰就搭不上公交車了。倘若趕不上,就只能滯留在大壩過夜,而當(dāng)年這里是沒有旅館的。大冷冬天的漫漫長夜,只能蜷縮在人家的屋檐下,這和戰(zhàn)場上潰敗時慢一步就沒命了的情形差不多。
她是已經(jīng)將一只鞋子跑丟了的。幸運的是,我們在公交車站等了半個多小時,公交車才來。等車的人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厝珨D上了車。等我們趕到縣城的時候,已經(jīng)暮色四合。
后來,她調(diào)到了我身邊,礦部也轉(zhuǎn)到了益陽市區(qū),二十多年時光,再沒去過。
但是對安化,始終是心存親近的。那里的青山綠水,印證了我年輕時刻骨銘心的初戀情懷。
安化的歷史淵源,與我多年糊口所居之地新化、冷水江同屬一脈,都是當(dāng)年居于雪峰山兩側(cè)的莫徭(莫瑤)屬地,核心區(qū)域是雪峰山東面延伸的第一座大山——大熊山。以大熊山為界,新化(冷水江在析出成市前,一直屬于新化)大部在山之陽,安化大部在山之陰。
很早很早以前,莫徭人生活在崎嶇險峻、連綿不斷的山峰之間的谷溝里,甚或山坡上的溶洞中,以部落的形式延續(xù)下來。十八個部落,稱為十八峒。當(dāng)年信息不通,這群梅山蠻子眼里根本沒有山外的皇帝,只知道自己是神仙。對朝廷大軍的征剿,從來就是一肚子的不屑,每次都將朝廷大軍殺得落花流水、丟盔棄甲。日子過得不舒坦了,還會一聲吆喝沖進漢人的地盤,到邵州府(今邵陽)、潭州府(今長沙)瀟灑走個來回,讓漢人地盤雞飛狗跳。直到宋代中葉的一〇七二年,一個“心懷鬼胎”的漢人章惇,向朝廷提出用懷柔政策來“開梅山”,并親自主持此事。自此之后,當(dāng)年的梅山區(qū)域,活生生被朝廷分置兩個縣來治理。大熊山之南設(shè)“新化縣”,屬邵州府;大熊山之北設(shè)“安化縣”,屬潭州府。分而置縣,符合分而治之的原則,縣名又含有“王化一新”、“人安德化”之意,可見其用心。
莫徭人沒有對封鎖與征剿低頭,卻被懷柔政策攻心。其實這也是梅山十八峒先民在順坡下驢。被外面強大的漢人封鎖日久,除了提著腦袋,用性命沖到漢人區(qū)域擄得一些生活物資外,十八個部落的生產(chǎn)力水平及生活質(zhì)量,已遠遠低于外面的漢人。遙望山外,眼看著漢人吃香喝辣,自己卻在茹毛飲血,面對梅山區(qū)域險峻的崇山峻嶺與不毛之地,除了屈從于外面的漢人,沒有第二選擇。
章惇一改過去的封鎖與征剿而為懷柔,是給了梅山區(qū)域十八個部落頭領(lǐng)一個臺階,這些部落頭領(lǐng)面對章惇墊到自己腳下的臺階,也就順坡下了。自此以后,梅山區(qū)域的莫徭人通過“以主權(quán)換技術(shù)”、“以主權(quán)換錢米”政策的實施,告別了原來刀耕火種的日子,融進了山外漢人的生存體系。
梅山置縣后,在梅山猶如迷宮的大山褶皺之間,原來幾乎不通往來的各峒之間,尤其是梅山與外面的漢人區(qū)域,一條條官道通過官府的主持,次第修了起來。
邵州至新化、潭州至安化,那是府道。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市級公路。安化、新化縣城通往各鄉(xiāng)各保,那是縣道。府道和縣道,都用青石板鋪就。有了官道,就有了驛站,往來商賈客人,來去方便多了,外面的時新用品、先進生產(chǎn)資料,也由肩挑馬馱,滲透到了梅山各峒的千家萬戶。自開梅山一直到民國時期公路汽車出現(xiàn)之前,這些官道都是進出梅山的交通要道。我生于二十世紀初的爺爺與外公,年輕時就是經(jīng)常行走在邵陽至新化之間官道上的“挑腳人”。邵陽到新化相距一百六十里,挑腳人三天或四天一個來回。從邵陽挑一擔(dān)洋布或者其他日用百貨出發(fā),沿邵陽至新化的青石板官道,經(jīng)過長沖鋪、新田鋪、白云鋪、巨口鋪、龍溪鋪、田心鋪、天龍山、楓林鋪,然后到新化縣城上梅鎮(zhèn)將商品卸下,再挑一擔(dān)木炭或者煤炭,原路返回。肩挑是最原始的運輸方式,那個年代更先進的運輸方式是馬馱或者馬拉。一個個馬幫,在主人的監(jiān)督下,馱著或者拉著更多的貨物,“嗒嗒嗒嗒”不無驕傲地走過青石板官道。中途這些帶“鋪”的地名,就是驛站,供往來客商或打伙吃飯,或住宿。挑腳人和馬幫的趕馬人,都在這些地方歇息,讓各種“鋪”逐漸興旺起來。
與此同時,府與府之間的官道也修了起來。
新化與安化核心區(qū)域的分境,以大熊山為界。山南的新化縣屬邵州府,山北安化屬潭州府。自兩縣分設(shè)后,從未合府而治。新化后來屬寶慶府,解放后屬邵陽專區(qū),七十年代末又劃歸婁底。安化一直屬潭州府,后來屬益陽。新化與安化,開梅山之際的親兄弟,被官府生生劃到兩個府分而治之,并因為大熊山的阻隔,慢慢疏遠。就如他們說話的口音。現(xiàn)在除了大熊山主峰附近的山民,新化與安化的口音還略為相近外,其他地方,新化話更接近邵陽口音,安化話更接近益陽口音。從社會關(guān)系層面上來說,他們已分屬于兩個不同的社會體系,相互之間那種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漸漸少了。
然而盡管關(guān)山阻隔,在更深層次的文化層面上,他們的血液里,依然同樣流淌著梅山人的文化因子。這些文化因子的聯(lián)系紐帶,或許就是綿延于大熊山南北兩側(cè)峰壑之間的“茶馬古道”。
說它是茶馬古道,是因為行走于這條路上的人,多是經(jīng)銷茶葉的客商。他們用馬作為運輸工具,將茶葉從山里馱出來,輸往西北、西南邊境。當(dāng)然更多的還是肩挑馬馱茶葉茶餅的挑腳人及販夫走卒。而實際上,這條古道是一條官道,且是府與府之間的官道。
當(dāng)年,安化的縣治是梅城,新化的縣治是上梅。從梅城至上梅,后來修公路,是途經(jīng)相對平緩一點的王板坳。當(dāng)年的官道,是經(jīng)過大熊山這個梅山文化的母山,將兩者之間聯(lián)系起來。府與府之間的官道,那時屬于省道,只比國道低一級,其在交通領(lǐng)域內(nèi)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我是在初秋的一個周末去的茶馬古道。
在交通日益發(fā)達的今天,茶馬古道的實用功能幾乎已完全褪去,現(xiàn)在保存的這不長的一截古道,只是為了供后人觀賞與體驗?,F(xiàn)在,安化茶馬古道已經(jīng)是4A級景區(qū)。修葺之新嶄,叫游客更多的是體會到閑情逸致,幾乎已不見當(dāng)年古道的蒼涼。
站在茶馬古道景區(qū)的廣場上,遙望四周,全都是連綿的青山。在明凈的天空映襯下,青山清晰的輪廓劃出的波浪線,比畫家畫的線條更流暢。天上的白云在山頭上飛,可我更覺得是連綿的群山在飛??諝庵谐錆M了絲帛一般滑膩的觸摸感,若有若無的甜味,絲絲入口。
向西南方向望去,位于新化境內(nèi)的大熊山峰頂上巨大的風(fēng)力發(fā)電支架銀白色的靚影,清晰可見,只是由一個威武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玲瓏清秀的姑娘,叫人愈可憐見。
茶馬古道就從我的腳下出發(fā),沿著陡峭的山腰和陰森的溝壑,一直延伸到大熊山那一邊的新化。青石板全是長條形的,一塊挨一塊,親如兄弟。歲月猶如磨刀石,青色的石板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細密如鏡,在明亮的陽光下氤氳著青色的光芒。自然鑲嵌于青石板中的石頭紋理,白色的,麻色的,乳白色的,淡紅的,灰色的,此刻都纖毫畢現(xiàn)。
細細看去,仿佛還可看到當(dāng)年馱著茶葉的馬匹“嗒嗒”走過青石板時的馬蹄痕印。茶馬古道茶馬古道,大熊山深處各個山巒陡峭的山坡上,最具意義的種植物,就是茶葉了。山里土地薄,大多又不聚水,種植糧食幾乎全是靠老天爺恩賜。唯有茶葉,是山里人生存最重要的支撐。
在很長的年代里,茶葉是朝廷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多是用來與西部各外蕃交換馬匹。古時軍隊的戰(zhàn)馬,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軍隊的戰(zhàn)車與坦克??上?nèi)地產(chǎn)的馬,總是比不上西北邊境各外蕃產(chǎn)的那么彪悍兇猛。好在西蕃地區(qū)的人嗜茶如命,卻不產(chǎn)茶葉。于是朝廷便將產(chǎn)于內(nèi)地的茶葉運去西北西南邊境,向外蕃換取軍隊裝備必需的優(yōu)秀戰(zhàn)馬。
在那個時期,梅山腹地所生產(chǎn)的茶葉,源源不斷地在這條青石板官道上被馬匹馱著、被挑夫挑著,送往西北、西南邊境的茶馬互換市場。大熊山多雨水,又道險且阻,制好的茶葉容易霉變,先民們又創(chuàng)造性地事先將新采的茶葉發(fā)酵,制出了在任何條件下幾乎不會霉變、越陳越香的黑茶。
這里的黑茶,從外蕃換來了多少彪悍的戰(zhàn)馬,已無法統(tǒng)計??梢钥隙ǖ氖牵性谂c外蕃的歷次戰(zhàn)爭中,多數(shù)能夠取得勝利,大熊山腹地所產(chǎn)的茶葉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同時可以肯定的是,當(dāng)?shù)匕傩找灿貌枞~換來了生存所需的糧食與用品,讓山旮旯里的日子盡管卑微,仍然靜好。
此刻,當(dāng)年青石板山道上馱著茶葉走向山外的“嗒嗒”馬蹄聲,已經(jīng)漸漸遠去,那回響只有在歷史的冊頁中還依稀可以聽見。
除了茶葉,這條官道更重要的作用,是將大熊山兩側(cè)的梅山子民聯(lián)系起來。關(guān)山萬重,有了這條官道,就有了相互往還的紐帶。我走過古道,到你那兒做客;你走過古道,來我家做客。在相互往還中,梅山文化的因子一直植根于他們的心中,生生不息。就如此刻,我站在地處安化江南鎮(zhèn)的茶馬古道旁眺望新化,身姿飄逸的風(fēng)力發(fā)電架就如一面面旗幟,在我的心中飄揚;而當(dāng)我站在大熊山峰頂北望安化,我所看到的,肯定有這茶馬古道的風(fēng)景。
當(dāng)然,這條官道更通往山外,把山里人的理想與抱負,與山外緊密聯(lián)系起來。它雖然逼仄,卻是梅山腹地人們當(dāng)年走向山外的唯一通道,這讓他們倍加珍惜。就如湘黔鐵路,它雖然只在安化一個角落里細細地劃過,卻是安化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條鐵路。安化人請求鐵路系統(tǒng)將遠在縣城百里之外的坪口站更名為安化站,換來幾趟快車,也是珍惜鐵路與山外的聯(lián)系。它能夠直接通向遠方,通向外面更廣闊的世界。
處于雪峰山腹地,在大山褶皺中生存的安化人,他們的心,永遠裝著遠方。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那個叫做陶澍的牛人。
陶澍與羽毛球世界冠軍
從梅城去小淹,層層疊疊的大山把一條羊腸小道擠成了一團麻紗。倘若走路,踏著朝露扯起腳桿子出發(fā),走到天空里閃耀著點點繁星,還在大山的肚子里迷宮一般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梅城是安化資深縣城。安化置縣凡九百五十來年,八百八十年縣衙開在梅城。從梅城去長沙府,往東;去繁華之地益陽,往東北。上這兩個地方,雖說道路崎嶇,尚有官道可倚。打馬坐轎或是走路,能沿著官道逶迤前行,少費了許多力氣。官道兩側(cè)的鎮(zhèn)子,憑著南來北往的官人客商、販夫走卒打伙入住,還有些人氣。小淹在梅城西北。梅城出來是大山,小淹埋在更深處。沿著這小道走去,一山更比一山高,越走越偏僻。除了采茶季節(jié),茶商趕著馬兒沿著茶道前來收購茶葉茶餅外,其他時間,鳥都不愿意朝這個方向飛。
幸好還有一條直通武漢碼頭的資江河從小淹的地盤流過。當(dāng)放排人撐著木排經(jīng)過時,他們吼著嘹亮的船工號子能夠給鎮(zhèn)子上的天空增加些許明亮,些許熱鬧。只是,小淹并不是資江沿岸的碼頭,只能在河岸的半山腰上聽著船工吼著號子順流而過,并不能讓船工停下來留下美麗風(fēng)流的傳說。
小淹是陶澍的故鄉(xiāng)。
關(guān)于陶澍,我們津津樂道的,更多集中在他的慧眼識人上。不錯,陶澍識人當(dāng)為一絕。當(dāng)年胡林翼年僅六歲,甫一相見,即視為棟梁之材,并將女兒許配于此黃口小兒。胡林翼典型的官二代一個,少年紈绔,新婚之夜還要溜出洞房到秦淮河上尋歡作樂。陶澍得知不但不責(zé)怪,還心疼說,此兒他年操勞國事,沒時間消遣,趁他年輕,隨他逍遙。陶澍老年從兩江總督任上回家省親,回湘第一站駐醴陵淥江書院??h令請書院主講左宗棠撰一副對聯(lián)隆重歡迎,曰:“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北M抒陶澍心意,馬屁拍得恰到好處。陶澍一見極為欣賞,即命招左氏相見?!耙灰娔繛槠娌牛v論古今,為留一宿?!庇旨s為兒女親家,兼有將兒子陶恍托孤于左氏之意。左氏出身贅家,以為門第相差懸殊,誠惶誠恐,猶疑不敢答應(yīng)。陶澍解釋說,是我為兒求婚于你,不為攀附。若說攀附,他年君為國之重器,倒是我攀附于你。
胡林翼、左宗棠果然如陶澍所說,成為一代名臣。
但更重要的,是陶澍選對了一個長年合伙人。他與合伙人共同策劃,在政事上采取了許多開風(fēng)氣之先的舉措,并終成經(jīng)世濟用理念的首位施行者,給垂垂老矣的王朝帶來了一絲活潑的氣象。
這個人就是魏源。
魏源是近代史上著名的啟蒙思想家,才氣橫溢,但在科場上并不得意。會試屢試不第,長年入幕為生。先是應(yīng)鄉(xiāng)黨賀長齡之邀,到南京入江蘇布政使幕,協(xié)助賀謀劃政事。陶澍任江蘇巡撫時,就多曾俯身與魏源探討政事施行。任兩江總督時,為改革當(dāng)年弊政,隆重邀請魏源入總督幕府。在這里,魏源“面向大?!钡闹鲝?,在陶澍的主持下得以施行,并逐漸形成自己“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近代啟蒙思想。他們兩人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成就了陶澍能吏的聲譽,成就了魏源作為思想家的聲名。
對陶澍,我們更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就在這里。他不是腐儒,他的經(jīng)世致用思想不是按先人之規(guī),將事情循規(guī)蹈矩切實做好,而是敢于開風(fēng)氣之先,在荊棘叢生中別開一面,闖出一條新路。就猶如沙漠治理者,他不僅固沙,不讓沙塵暴漫天飛舞,他還在沙漠里打出了井,讓那片沙漠變成綠洲。
就說改漕運為海運。漕運是京城的命門。東南富庶地域的糧米,都得通過漕運從大運河運抵京城??墒牵\河年久失修,沿途湖泊決口,通過高懸的黃河時,所有物品都得重新卸下裝上,如此折騰一番,靡費不菲。途中各級官吏索拿卡要,又得消耗大量成本。從南方啟程裝運的物資,比及到得京城,所需費用已耗大半。道光皇帝授陶澍江蘇巡撫之職,整頓漕運即交代的重要事項之一。
如果從漕運來整頓漕運,無非是疏浚運河湖泊,整肅官吏,規(guī)范程序,改良船泊,于事當(dāng)有小補,但不能一勞永逸,稍不留神又會故態(tài)復(fù)萌。陶澍卻別開生面,將眼光放在了廣闊的海洋上。他征用艨艟大船,從上海港口出發(fā),揚起風(fēng)帆,一路暢行無阻航行到天津港,從天津港卸下運抵京城,與漕運比較,運輸費用十省其八。且為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此后不必再為此操心。
當(dāng)然有風(fēng)險。這個風(fēng)險在于摸不著海洋的脾氣。如果在途中遇到臺風(fēng)大浪,所有物資都會被大海一口吞噬。元朝時就因為這個風(fēng)險而放棄了海運。但是,陶澍沒有被風(fēng)險嚇倒,而是想辦法摸清洋流的運動規(guī)律。他知道,大海發(fā)脾氣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大部分時間風(fēng)平浪靜。而經(jīng)過與他此時的朋友、后來任兩江總督時的幕府魏源的長時間深入探討,給了他改漕運為海運的底氣。
魏源關(guān)于改漕運為海運的依據(jù),也就是他關(guān)于海洋、關(guān)于經(jīng)濟運行方式的最初的科學(xué)認識,叫那些反對海運的人無話可說。
我至今不太清楚,是《海國圖志》一書中體現(xiàn)的最初思想催生了海運,還是海運催生了后來《海國圖志》中思想的最終形成。換句話說,是魏源的思想影響了陶澍的行動,還是陶澍的行動影響了魏源的思想。但是,作為近代中國“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思想啟蒙,其影響之深遠,直到現(xiàn)在,依然是被我們在經(jīng)濟發(fā)展領(lǐng)域奉為圭臬。事實也證明了,“師夷之長技以制夷”是我國走向富強的必由之路。改革開放四十年,其實就是“師夷之長技”的四十年。當(dāng)我國的經(jīng)濟體量已居全球第二時,其“制夷”的端倪也漸漸顯露了出來。
我們把近代啟蒙思想家的頭銜戴在魏源的頭上,把他譽為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這其中有陶澍多少功勞?在我看來,陶澍為官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眼光向外而不是向內(nèi)。它是不斷進取的而不是滿足于現(xiàn)狀的,它是光芒四射的而不是自我封閉的,它是尋找刺激的而不是追求安逸的,它是充滿少年的渴望的而不是老年人的雙眼無神的。他不僅善于識人,更善于識別與把握才起于青萍之末的未來之勢,在國門尚處于關(guān)閉狀態(tài)之際,敏銳地體察到魏源想法的先進,體會到魏源的思考對中國未來的影響,并與魏源一拍即合,極力將魏源的思考糅進自己的社會治理行動中,用事實證明了魏源思想的正確。也許,正因為受到陶澍的鼓舞,魏源才沿著既有的思考深入探索,并最終定型,成為中國近代最初的啟蒙思想家。確實,《海國圖志》是魏源受林則徐之托編撰的,但是,其思想的實踐來源,相比林則徐,陶澍的影響更大。
陶澍為官敢開風(fēng)氣之先,給當(dāng)年死氣沉沉的官僚體系帶來了一股少有的激情。不僅僅是當(dāng)年的湖湘學(xué)子士人,整個官僚階層,都打心眼里佩服陶澍。張之洞晚年評價陶澍時,曾經(jīng)感嘆:“道光以來人才,當(dāng)以陶文毅(澍)為第一?!边@個評價,有兩層意思。一層是,把陶澍比作晚清全國人才發(fā)生發(fā)展的“源頭”;還有一層,晚清即使人才輩出,但兩相比較,陶澍還是位居第一。就是當(dāng)年的道光皇帝,也將陶澍引以為治國棟梁。一八三五年冬,陶澍入京覲見道光,不到一個月時間,為與陶澍探討治國之策,召見達十四次之多,其間多次問及陶澍故鄉(xiāng)情況,并御賜“印心石屋”匾額,可謂恩寵有加。
那么,陶澍敢開風(fēng)氣之先的開放意識來自于哪里?
很多論者,都認為來自于王船山思想的影響。這不錯。在陶澍讀書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肯定會受到王的影響。但是,王船山在當(dāng)年的影響已是很大,也不止陶澍這一個讀書人受到他的影響??僧?dāng)年那么多的士大夫,湖湘那么多的學(xué)子,偏偏只有陶澍食而化之,其他人才后來學(xué)樣?
我以為真正的原因,是他身上與生俱來的梅山文化因子。
陶澍出生于小淹陶家灣一個小農(nóng)家庭,一個土生土長的安化伢子。家道艱難,到其父陶必銓輩上,才置了點田,讀了點書。其父后來考上秀才,其身份除了農(nóng)民,也只算是地方知識分子,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教師,長年在本地及益陽的富人家里設(shè)館教書謀生。陶澍亦從五六歲起,跟隨在父親身邊,或讀書,或事農(nóng)桑。父親走到哪,他跟到哪。絕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梅山區(qū)域的崇山峻嶺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直到二十一歲離開益陽到長沙參加鄉(xiāng)試,才從安化大熊山深處的大山褶皺里走出來。
陶澍真正起于鄉(xiāng)野,是梅山大山里的“土貨”。
鄉(xiāng)里人想進城。越是偏遠的山村,這種愿望越強烈。梅山十八峒人家,每天都是大山貼著脊背,在交通基本靠走的當(dāng)年,甫一從搖搖欲墜的家門走出,往上看不到天,往下看不到地,要想出門,不是爬坡就是下溝,不是肩扛就是手提。地又窄,土又薄,一場稍大點的雨,一輪稍長時間的晴,甚至一次野豬的散步,一年的勞作就可能化為烏有。生活的種種苦難,梅山人從小就嘗了個遍。也因此,在他們的心底,從小就埋下了改變貧窮現(xiàn)狀的強烈愿望。
在窮山惡水的梅山,山外才是他們的希望所在。當(dāng)年十八峒的峒主,愿意在章惇的懷柔政策面前低頭,讓漢人來統(tǒng)治自己,也是為了改變與漢人的生活水平越拉越大的窘境。他們的眼光緊盯著山外。山外的任何變化,特別是可能讓他們的希望得以實現(xiàn)的變化,都能引起他們內(nèi)心強烈的悸動。認真說句玩笑話,今天上午一套新款時裝在香港上市,第二天下午,就能在安化、新化縣城的大街上看見漂亮姑娘穿著這套時裝的山寨品在招搖。
當(dāng)然,能否走出山外,都得靠自己擔(dān)當(dāng)。山里面只能提供給他們充饑的谷米與野菜,提供給他們極目遠舒的天空,卻提供不了他們走出山外的路。要走出山外,必須自己用自己如鐵一般的腳步,走出一條路來。或者讀書,或者當(dāng)兵,或者寫作,或者做工,甚或天花亂墜坑蒙拐騙。
沒有人愿意待在山里守成。事實上他們一窮二白,無成可守。
走出山外來到城里,生活境遇的改變,并不能將他們的眼光局囿。說他們不滿現(xiàn)狀也好,說他們這山望著那山高也好,他們在山里形成的眼光向上的特點依然是他們個性中不可剝離的部分。他們一點都不保守,謙遜,率真,熱情,朝氣蓬勃,永遠有一顆騷動不安的心,隨時緊盯著外面更廣闊世界的變化,并能夠獨辟蹊徑,在別人看來是一條死胡同里開辟出一條康莊大道。
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性格。當(dāng)年十八峒峒主虛心向外的文化血液,流過遙遠的歷史長河,依然在他們的血管里嘩嘩流淌。
小淹鎮(zhèn)的偏僻,非到過無以想象?,F(xiàn)在,從梅城乘車去陶澍的故鄉(xiāng),山區(qū)崎嶇蜿蜒的公路就猶如大海中的巨浪,將乘客顛得七葷八素。少年陶澍從小在這里讀書,從小在這里勞作。當(dāng)他躺在資江河中的印心石上讀書讀得乏了,在精瘦的田土里扶犁荷鋤耕作得累了,打量著四周寂靜的青山,傾聽著天空鳥兒飛過的天籟之音,他的心、他的眼光,早就隨著鳥兒的鳴叫,隨著清涼的山風(fēng),越過壁立的高山,飛到了外面的世界。一個信念在他的心頭清晰地涌上來:離開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到外面去,到外面去!
他有機會。他天生聰慧,讀書極有悟性,極善將書本化為我有。他將所有的心思都沉浸在讀書與學(xué)問之中。通過父親的悉心調(diào)教與自己的潛心體悟,通過四處游學(xué)與好友相互砥礪,進步神速。秀才、舉人,幾乎沒有任何耽擱,一一被他收入囊中。然后在第二次參加會試時,金榜題名。
陶澍成了安化縣有史以來第一個進士。當(dāng)年,在這個蝸居深山的偏僻窮縣引起的轟動,與現(xiàn)在考上北大清華引起的關(guān)注比較起來,那就是雷鳴大炮與小鞭子的區(qū)別。
考中進士的陶澍依然是那個梅山里土生土長的伢子。他充滿熱情,蔑視成規(guī),具有強烈的進取欲望,不因循,不泥古。善于借鑒,善于思考。無論是做翰林,還是外出守土一方,都做得風(fēng)生水起,成了當(dāng)年一潭死水的官僚體系中的一朵激越的浪花,也給走向末路的封建王朝打了一劑強心針。
而魏源的出生地隆回司門前鎮(zhèn),在隆回單獨立縣之前,也屬新化管轄,與安化同屬梅山文化體系。魏源的家庭,也是一個鄉(xiāng)村知識分子家庭。
他倆的身體里,相同的文化因子汩汩流淌,兩人之間相互理解,一拍即合,一個思考,一個實踐,共同把各自的事業(yè)推向高峰。而中國能夠進步到今天,全肇始于當(dāng)年的思想啟蒙,以及在“師夷之長技以制夷”思想的引導(dǎo)下的社會變革的初步實踐。
某種意義上來說,自陶澍、魏源始,在中國的思想與社會進步過程中,梅山文化的因素功莫大焉。
他們永遠眼光向外。安化人非得把離縣城兩個半小時車程的坪口站更名為安化站,在公路四通八達的今天,依然將當(dāng)年的茶馬古道修繕一新,就是因為能夠順著這條路,來平息他們內(nèi)心的騷動與喧嘩。
那是外部世界延伸進來的血管,是他們血液流動的最通暢的渠道。
當(dāng)年我差不多每個周末往返于冷水江與煙溪,緣于她在安化煙溪的七一五礦子弟學(xué)校教書。學(xué)校坐落在半山坡上,后面的山崖緊貼著教學(xué)樓的墻壁,教學(xué)樓前坪勉強修了一個窄窄的操坪。學(xué)生放學(xué)后的時間,子弟學(xué)校的老師們,常常在操坪里打羽毛球。他們的羽毛球打得很沉浸。無論是熱熱鬧鬧的一堆人你方打罷我登場,還是三兩個人在球場上挑著球兒玩耍,都要將最后一絲暮色挑落,才會收起球網(wǎng),盡心而歸。
那時候我的羽毛球打得不錯。一些不明就里的人,甚至誤以為我是專業(yè)羽毛球運動員。老師們打球的時候,我時常陪她站在旁邊看。她也打,但打得不太好,上場沒幾分鐘,就會帶著一張漲紅的粉臉,怏怏離場。有時候心有不服,為壓制老師們在她面前的囂張氣焰,也攛掇我到場上露一手。他們的水平都不低。和他們過招,有時候非得把我的絕招拿出來,才不至于被他們斬落馬下。
后來我才清楚,羽毛球是安化縣境內(nèi)五個中央與省屬廠礦的廠球。七一五礦子弟學(xué)校老師的水平,在全礦屬于中下,七一五礦在五個廠礦中,又不幸“忝列”榜尾。
最厲害的是湘華機械廠,他們廠里出了一連串的羽毛球世界冠軍。唐九紅、龔志超、龔睿娜,都曾是他們廠里的羽毛球高手。
打羽毛球一下子就打成了世界冠軍!流風(fēng)所及,安化人打羽毛球蔚然成風(fēng)。后來,這些廠礦陸續(xù)遷走,但打羽毛球的氛圍保留了下來,又出了黃穗、田卿等羽毛球世界冠軍。至于市隊、省隊,安化籍的羽毛球運動員,一抓就是一大把。
仔細想想,處于雪峰山腹地的安化,在球類項目中,打羽毛球算是比較適宜。在山坡上建個籃球場,或者擺幾個乒乓球臺,稍不留意,球就從球場蹦蹦跳跳掉落到了山溝里,一場球下來,估計撿球的時間比打球的時間還要長。唯有羽毛球不會蹦跶,落在哪兒就安靜地躺在哪兒。即使場地高低不平,甚至在一面緩和一點的斜坡上,也可以揮拍自如不受影響?,F(xiàn)在,打球的條件改善了,在安化各地,羽毛球?qū)W校、羽毛球球館甚至比酒店還要多,還沒上學(xué)的小孩,打球打得像模像樣的比比皆是。你若問這些小孩的理想是什么,十個有九個會脆生生地告訴你,他們的目標劍指世界冠軍。
安化被譽為“中國羽毛球之鄉(xiāng)”,實至名歸。至少在目前,再沒有哪個地方,以一個縣的區(qū)域,出了這么多的羽毛球世界冠軍,有這么濃厚的羽毛球氛圍。
梅山區(qū)域的人,眼光高著呢,就是玩,也必須玩出世界最高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