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美

一

“你奶奶是個老封建迷信頭兒，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毒瘤！”我爸每次說這話都咬牙切齒似乎有股子怨氣。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yàn)槲夷棠唐綍r愛給別人相日子。誰家有個喜慶事要辦或是有人要出個遠(yuǎn)門，都來找我奶奶選黃道吉日。這類事情是我爸最不信，最反對的。而且她還有一本別人家沒有的舊書（地攤貨），書上有“袁天罡稱骨算命口訣歌”。

我奶奶特迷那個，去她家串門子閑坐的人都讓她給“稱過骨”。

如果有人對此懷疑，奶奶便一翻白眼一扭頭：“不準(zhǔn)？！嘿！我們老倆口子如今可是活到黃泥巴埋到脖子的人，這輩子可以打總結(jié)報告了。我們最有資格評價它準(zhǔn)不準(zhǔn)了。準(zhǔn)！準(zhǔn)到?jīng)]法再準(zhǔn)！”

別人通常會反問：“為什么呢？”

我奶奶會老生常談地舉例子：“你說我老伴的那四句斷語多準(zhǔn)??！你看，七十幾的人還在做手工，他就這命，閑不??！”

爺爺認(rèn)同地附合：“那是！那是！”

聽到爺爺附合她，奶奶越是開心起勁，邊說邊笑閑話多。笑起來的時候，細(xì)眼瞇成兩條短線，嘴里的兩顆銀質(zhì)大門牙閃耀著光芒，全身的肉都在抖動，像極了一尊彌勒菩薩。

說到這，就不得不提下爺爺奶奶的幸福生活。

爺爺和奶奶是村里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他們白發(fā)蒼蒼，總是一前一后，結(jié)伴去種菜，或是去茶園摘茶葉……

爺爺極瘦，仿佛風(fēng)一吹就要倒，但是很勤快，只要沒生病他就不會閑著。爺爺奶奶六十歲就徹底告別了田間農(nóng)活。這曾讓村中那些七八十歲還要做農(nóng)活的老年人稱羨不已。三個兒子早早地開了家庭會，商議好了每月都會平攤支付他們的生活費(fèi)以及送糧油。這在我們當(dāng)?shù)亻_了個很好的先例，這個大家庭從未因贍養(yǎng)老人有過爭議。爺爺奶奶的晚年生活衣食無憂。

奶奶很會享受生活，無論吃穿從不虧待自己。

她比村里一般的老太太過得好。爺爺寵著她，從不說她，只要奶奶想要的，爺爺總是盡量滿足她。要不然，我奶奶手上那三個金戒和兩個玉鐲從哪來哩？

夏天的時候，體態(tài)豐碩的奶奶特別怕熱，喜歡穿白色或玉色的背心小褂，坐在竹制的躺椅上，手中搖著蒲扇兒，悠閑地與眾人談笑風(fēng)生。熱到極致時，她還會在兒孫面前撩起小褂兒，露出半截搭拉的乳房和肌肉松弛層疊的腹部。兒孫們看著親切，沒有一絲尷尬的感覺。這時候，兒孫繞膝的她就像是女王一樣尊貴，讓她的子民覺得親切又威嚴(yán)。更像是一棵大樹，護(hù)蔭著兒孫們。

奶奶還養(yǎng)了一只白貓，胖乎乎的可愛極了。按說農(nóng)村人養(yǎng)幾個小牲畜再正常不過，也不會太講究，有給它們吃就不錯了。可是奶奶天生講究，經(jīng)常給它洗澡，梳理毛發(fā)，所以奶奶家的貓就像書上或是掛歷上的明星貓一樣，有一種福態(tài)吉祥的美、這在農(nóng)村很少見，極具辯識度。

奶奶侍弄貓兒的時候，爺爺會有小小的吃醋，他時常抱怨：“哼！對我都沒那么好，我還不如一只貓?！?/p>

爺爺經(jīng)常為這些小事細(xì)聲抱怨奶奶，其實(shí)是心疼奶奶。為什么呢？因?yàn)槲夷棠逃袧嶑保h(yuǎn)近聞名的那種。為了把家里弄干凈，可沒少下功夫。每天例行三次提水擦洗家里的木質(zhì)門坎和家具。爺爺很反感她的行為，總會念叨一句：“你就不能少洗一次？天天洗能有多臟呢？真是的！”

奶奶當(dāng)然不會理爺爺?shù)谋г?，依舊我行我素。

村中無論大人小孩都喜歡去奶奶家。人多凳子不夠時，奶奶就慫恿小孩子坐她家的門坎上，“坐那，坐那，放心，干凈的，一點(diǎn)灰都沒有！”說著，奶奶還起身用手指在門坎上抹一下再展示給大家看，以此證明確實(shí)很干凈。

奶奶家的房間“地板”那也是非同一般。那會兒都是黃泥地面，奶奶家的地面愣是因?yàn)榍谟诖驋哂辛艘粚尤绨鼭{似的東西，看著特舒服。偶有村里小嬰孩拉了屎尿在地上，換作別人頂多也就是清理干凈就行了。我奶奶可講究了，打掃干凈了還不行，還得用個小鋤兒鋤掉那一層泥巴，再噴灑上香水，她才罷休。

再說她的個人衛(wèi)生和形象工程，那絕對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完畢后還得加點(diǎn)“戲”。她端一小碗清水，對著鏡子，用手指沾水捻眉，將眉捻得細(xì)順光潤；又用水把手掌兒打濕，稍微甩干后，細(xì)細(xì)地摩發(fā)，將鬢角和耳前的細(xì)發(fā)都捋順了，又仔細(xì)檢查，確認(rèn)沒有一根“叛逆之徒”后才算完事。

所以，無論何時何地，都沒有人能從她身上挑出一根“刺”來。她這輩子最大的名氣就是“干凈”。

當(dāng)然，奶奶的聰慧能干也是出了名的。沒有讀過多少書的她，自學(xué)的“女紅”那是一絕。給村中新出生的孫輩們做的虎頭鞋堪稱藝術(shù)品，針腳規(guī)整如縫紉機(jī)行針。平時修補(bǔ)衣服的水平也高于其他村婦，常有婦人拿著要修補(bǔ)的衣服前來討教。

二

奶奶最喜歡來我們家，盡管相對來說我們家離她的住處較遠(yuǎn)。她幾乎每天都會晃著小腳，慢悠悠地往我家來。

村中間有一條約五米寬的水渠，上邊有一座“心橋”，是爸爸當(dāng)小隊長時負(fù)責(zé)修建的。爸爸雖然時常喜歡和奶奶頂嘴，但是母子之間的骨肉親情還是銘記著的。這座新橋的名字就是為了體現(xiàn)和紀(jì)念他和爺爺奶奶之間每日的相互走動而起的。

奶奶每次走到這橋上都要駐足一小會兒，假裝很累的樣子。其實(shí)剛出門不久，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下了橋后，她通常是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隨手撿拾一些攔在路中間的小木棍和垃圾之類的。嘴里永遠(yuǎn)都在小聲的，不停地嘀咕著什么。

她像一只陳舊的船兒，在歲月余光中悠悠飄蕩著。

她走到我家院壩外的路上時，就會提高聲調(diào)。我們就都知道是她老人家來了。這個時候，媽媽會焦慮地皺眉。在她皺眉的時候，如所有人預(yù)期的那樣，奶奶對媽媽的指導(dǎo)和調(diào)教之語便夾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怨氣如綿綿不絕的內(nèi)力向媽媽襲來：

“建君啊！跟你說多少回了，女人家的內(nèi)衣內(nèi)褲不要曬到外面來，有傷風(fēng)化，會影響家運(yùn)的！我要你掛到門后面你就是不聽！”

“建君啊！那些柴早就干了怎么還不收進(jìn)來？你也太懶噠！”

“建君??！地坪上有枯葉子要及時掃干凈，有人客來得像什么樣子呢！”

……

媽媽，我善良孝順的媽媽，縱然心中有一百個不情愿，也極力忍著。依照奶奶的指揮將內(nèi)衣褲收進(jìn)去掛在門后，再將奶奶的指導(dǎo)依次照辦，從來沒有跟奶奶頂過一句嘴。倒是爸爸成了懟奶奶的專職人員：

“娭毑，你那一套是舊社會男尊女卑的錯誤講法?，F(xiàn)在是新時代了，要講科學(xué)、講文明。衣服不見陽光曬會生細(xì)菌不健康。什么傷風(fēng)化？無非就是看不起女人！影響家運(yùn)？那是迷信的講法！我反正是不信這個邪?！?/p>

在這種情況下，奶奶通常是嘟著嘴，微微抬頭，以45度的視線角度看向天空，一臉的不滿和不屑，時不時還丟給我爸幾個大白眼。

待奶奶走了之后，媽媽又將衣服拿出來曬。這時候，爸爸就對我們說：“你奶奶也只有來我們家說道的本事，你媽媽人老實(shí)，要是換個厲害的媳婦，哪還有她開口的份，也難為你媽媽這么順著她了?！?/p>

三

2004年正月，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因?yàn)橐恍┛陀^原因，沒能即時趕回去。直到一個月之后，才得抽身回去一趟。

我到家后剛吃過午飯，就準(zhǔn)備去看望奶奶。爸爸特意交待我：“奶奶天天哭爺爺，見到奶奶不要主動提爺爺。還有如果奶奶說爺爺?shù)氖裁?，千萬不要搭腔，要不然可沒得完?！?/p>

說曹操，曹操就到，外面?zhèn)鱽砟棠虈Z叨的聲音。爸爸壓低聲音說：“你奶奶等下又要說鬼了，老迷信頭兒，毒瘤！”

我趕緊到外面迎接奶奶，扶她坐到椅子上。她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著爺爺去世前的一些事。

話說臘月二十四小年那天，奶奶拿了鑰匙準(zhǔn)備打開放年貨的大米桶，中間有什么事打了下岔，再去開桶就不記得鑰匙放在哪里了，兩個人到處找都找不到，于是開始相互抱怨，吵架。

吵完后，奶奶再去米桶那，就發(fā)現(xiàn)鑰匙亮閃閃的，好好的放在米桶上面，明明之前兩個人都找過是沒有的，奶奶覺得好怪。

過完年，奶奶又突發(fā)奇想，要和爺爺分床睡，另外買個新床放在臥室各睡各的。

爺爺不同意，求她：“好好的，幾十年了，分什么床呢？”

爺爺越是求她，奶奶的小女人的嬌氣越發(fā)嚴(yán)重。她自是一番討厭爺爺，嫌棄爺爺?shù)男∨说恼f辭。

爺爺拗不過她，在爺爺?shù)膰@息中，奶奶還是買了一個床，在爺爺最后的時間里分床睡。

說到這，奶奶捶胸頓足的嗆：“要是早知他這么快會走，你說我分什么床啊，都怪我！”

奶奶是最迷信的，用她的說法，這兩件事很不平常，預(yù)示了爺爺?shù)倪^世。

坐了一會，奶奶的老寒腿又犯了，她一邊捶一邊罵：“你個死老鬼，又害我腳痛?！?/p>

爸爸頂她：“你痛了大半輩子了，怎么怪他呢？”

奶奶白了我爸一眼，又哭了。爸爸勸責(zé)她：”還哭什么啊，能哭回來不？張娭毑也死了老伴，也沒像你這樣哭個沒完！”

奶奶向來說不過他這個二兒子，又沖他翻了下白眼，用手帕抹了下紅紅的眼，“死老鬼催我回去咧，我要回去！”

她想起身但很吃力，我扶她起來，她又滴溜著眼睛，神兮兮地對我說：“你爺爺還在家里哩，他怕我無聊，指使我家的貓逗我開心，還翻跟斗哩！”

我不信，哪有這樣的事？爸爸接著說：“我也見過它翻跟頭，但是跟爺爺有沒有關(guān)系這個就不好講了，反正我是不信?！?/p>

奶奶忙說：“你們跟我去，我們一起去看下吧?！?/p>

于是，我和爸一邊一個，扶著奶奶慢慢地走出去?？斓侥棠碳掖蠹s50米了，奶奶停下腳步，故意大聲說話，提醒貓兒她回來了。奶奶那傲嬌的神情好像是在跟爺爺撒嬌。

我們盯著奶奶家的大門口，只見一只白貓歡快地跑過來，到了離奶奶二十步遠(yuǎn)的地方，開始翻著筋斗過來，好像雜技團(tuán)專業(yè)培訓(xùn)過一樣。

它翻到奶奶腳跟前，親昵地蹭著奶奶的腳，“喵喵”地叫喚著。然后又開始倒回往家的方向翻筋斗，引著奶奶往家走。奶奶臉上無比自豪，開心地說：“看，你們見識到了吧，它以前可不會這樣哩，自打你爺爺走了之后就這樣逗我咧，不是你爺爺使怪是什么？”

這往后，奶奶依舊逢人就說爺爺，哭爺爺，說爺爺沒走，經(jīng)常纏她。說多了，別人都躲她了，不愿意和她多說話。

我爸更是明著指責(zé)她，要她少講點(diǎn)神鬼之說，封建迷信思想害人不淺。也沒有人覺得那只貓有什么不一樣，無非是她太想念爺爺了，看什么都能聯(lián)想到他。

她越發(fā)的孤獨(dú)了，經(jīng)常一個人守在她的房間里，只有那只貓陪著她。

幾年后，風(fēng)燭殘年的奶奶又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叔叔因意外去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誰都知道她是最痛苦的人。奶奶每見一個來參加葬禮的人就哭一次。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憔悴落寞的樣子。紅腫的雙眼，花白的頭發(fā)凌亂松垂，在夜風(fēng)中亂舞。她從來都是衣冠整潔的，誰不夸她是個精致的老太太呢?？墒菬o盡的悲傷己經(jīng)讓她忘記跟隨一生的習(xí)慣。

飽受著對爺爺和叔叔的懷念之痛，八十幾歲的奶奶預(yù)感自己時日不多，常常喃喃自語：“我這一世就這樣了？”

爸爸答：“不這樣還能怎樣呢？”

2012年的正月初一，我們?nèi)ソo奶奶拜年。我們閑聊時說到過完元宵節(jié)就都要去廣州上班了。

奶奶接話說：“遲些天去吧，省得到時候來回跑送路費(fèi)！”

我們沒當(dāng)回事。

到了正月二十九晚上八點(diǎn)，我們那八十五歲的，笑起來如彌勒菩薩的奶奶便在睡夢中去了天堂。

剛出門沒多少天的我們又都趕回家……

如今，奶奶去世好幾年了。想起她，我印象最深的畫面是：星光滿天的夏夜，穿著玉色汗衫褂子的她搖著蒲扇給我們講農(nóng)村那些真實(shí)的，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喜歡這個老封建迷信頭兒，懷念她。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