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傳向

父親，一個北民湖的漢子，一個水鄉(xiāng)男人，他終于疲勞地休息了，就在北民湖村的黃土里。

雖然再也聽不到他在北民湖畔的腳步聲，但生命的身影并沒有消失。我們在用記憶重現(xiàn)他時，就能泛起他那些積淀在心靈深處的身影。

雖然，他的身影曾經(jīng)漸漸地把歲月老去，同樣地歲月也漸漸地把他老去，但那只不過是對他行路節(jié)點的塑型。對于父親來說，歲月塑造了他，他也塑造了歲月。

實際上，父親和歲月誰塑造了誰對于我來說并不太重要，但重要的是他在歲月里的留影以及歲月對他的刻畫，一直成為我生命空間靈動的線條。這些線條，幻織在我的腦海，吸引著我不斷地重組他不同時期的形象，復(fù)活著他的靈魂。同時也搖曳著我的頭發(fā)染上秋霜，伴隨著我的酸甜苦辣，溫馨著我的悲歡情愁。曾經(jīng)，它給了我微笑，也凝結(jié)了我的惆悵；激勵了我的追尋，也滋潤了我的夢想；牽系著我的思念，也串連著我的淚珠……

“太陽帽”下與牛合影

在耕牛走地的那個陽春里的一天，是個星期日，我們農(nóng)家的孩子，照例要做些家務(wù)。我放下筷碗，在父親牽牛踏著融融的泥巴路犁田去了，就切了一盆豬草，放進豬槽。這時，母親又吩咐說：“兒子，要割牛草啦！”

在這個把牛當(dāng)作勞動力的時代，耕牛是繁忙而勞累的。農(nóng)家把它看做心肝寶貝，既要珍惜它的勞動時間，也要照顧它的生活。因此，耕牛下田了割牛草就是農(nóng)家的頭等大事。聽到母親的吩咐，我趕快拿了鐮刀，擔(dān)了畚箕，就向村西的大池塘走去。

村西的大池塘里有一個淺灘，淺灘打動了暖氣，各種初露身姿的草嫩嫩的、綠綠的，牛見了就饞出涎水。我一來這兒就努力地割著，一會兒就割了幾小堆，眼看日高影短了，牛要小歇了，我趕快把草堆收攏來，裝滿了兩畚箕，就去拿扁擔(dān)。這時，我站起身來，不經(jīng)意地抬眼透過岸柳的翠枝向東邊的田野望去，一個鏡頭把我醉著了——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和一頭健壯的牛，在春光下了田園背景里，組合成了一組生動的動畫片。

在這組動畫片里，圓盤似的太陽像帽子一樣戴在父親的頭上，父親的手把牛鞭舉過“太陽帽”頂，鞭稍在上面游龍似地瀟灑旋轉(zhuǎn)，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脆響；牛一步步地穩(wěn)實前進，用勁拉動著犁；犁每向前一步，那紫云英的紫色花朵覆蓋的泥土就翻身過來。父親左手揚鞭的同時，右手握艄，嘴里有節(jié)奏地念著催促牛的調(diào)子，腳不時地把新卷起的泥塊踏實。他和牛走過的地方，繁華耀眼的田田紫云英里滾動著黑色的波浪。那肥沃的泥土一溜兒一溜兒翻卷過來時，新鮮的泥香透過紫云英的花香，誘來了銜泥的燕子、覓食的白鶴、還有斑鳩、八哥，它們圍繞著父親與牛盤旋、穿梭、追逐、鳴叫。當(dāng)每一浪新泥翻過來時，它們都要爭先恐后地一涌而來，我知道它們?yōu)榈木褪菗屪侥切┍粨v鼓出來的蚯蚓和昆蟲。

這組動畫片特寫在這個冰雪剛剛銷魂的地方。陽光柔風(fēng)送暖，地毯似的紫云英鋪開紫色的云，紫云英的花朵暢放出馥馥郁郁的花香，嗡嗡的蜜蜂和翩翩的蝴蝶在廣闊的原野飛動著浪漫。在這個背景里，父親與牛是那樣地和諧自然。

冰與火的形象

一個臘月，雪霽不久，殘雪還散布在田野，村里的大池小塘覆蓋著薄冰，北風(fēng)不厭其煩地搖曳著凍僵的樹枝。一天夜晚，父親從堂屋的火塘走出屋外，看了看在瓦藍的天空里眨眼的繁星，轉(zhuǎn)身回房叫來我說：“兒子，今日個陪我去摸魚！”“摸魚？”一聽到這個詞我就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這寒冬臘月的冷巴天，赤身到水里摸魚是個什么概念??！這我是有體驗的，那也是一個寒冷天，傍晚時分，我拿一根竹篙到家附近的堰塘趕鴨子回來，一不小心滑到了漂浮著冰塊的深塘，好在我會水，好不容易掙扎了上岸，可是渾身濕透了，傍晚的寒風(fēng)徹骨地刺涼，我的肌肉在緊縮，血液幾近凝固，腳手麻木得失去了知覺，牙齒顫抖得不聽使喚地磕嘣直響；到屋后恢復(fù)知覺時的情況更糟，父親用冷水給我渾身揉動時，身上有千萬個蟲子在爬動，那種鉆心的癢簡直無法忍受。一想到這個體驗，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還沒等我明確表態(tài)陪不陪，他一把將我拉到廚房，把稻草扎成的燒土灶的草把捆了一大梱，然后遞給我裝魚的竹籃和小槳，頂著小船就出發(fā)了。父親走了，我不得不跟上。我們踏著發(fā)出咔嚓聲音的冰渣路，來到了北民湖邊。此時，湖面寒風(fēng)微蕩，薄冰反射著星光，父親把船放下水后，要我就在湖岸上作伴，他卻把短槳一拿，就上了船。在微弱的冷光里，我看到父親把上身的棉衣脫下半截，圍捆在胸部以下的身上，然后俯身匍匐在船艄頭。這時，我雙手套在厚厚的棉衣袖套里不由得又打了一個冷顫。父親這時已經(jīng)砸破了薄冰，把裸露的上半截身子投下水了，這該是多么冷啊！可是不一會兒，只見他胳膊每在星光微弱的夜空繞身向上劃一道影子，船里就發(fā)出了跳跳蹦蹦的聲音，我知道這是魚的鬧騰。大約30分鐘后，船近岸了，我趕快把火把點燃。父親邊烤火邊告訴我：

天越冷、風(fēng)越小、夜越黑，這魚就越好摸。魚也是怕冷的動物，冬天里，黑魚和鯉魚藏在淤泥里，鰱魚尋找孔穴，鱖魚躲在孔穴或自己巢的泥窩里，鯽魚和黃姑魚抱成團躲在暖和處。天冷捉魚手接近時要輕，手有溫度，你輕輕地過去魚不會跑，鯽魚還會跟攏來，但抓時要快要準……冬天捉魚要辨魚種，鯽魚捉頭，鯉魚、黑魚、鰱魚摳腮，鱖魚要扣眼窩——千萬不要扣它的腮和背，那家伙的腮像刀、背上有刺……

父親一邊烤火一邊給我現(xiàn)場傳經(jīng)。等到身上暖和后，他又下湖去了。

父親這樣一連下了三次湖。最后一次，父親披好衣服過來烤火，我提籃到船上去裝魚。父親這晚摸的魚不少，有鯉魚、鯽魚、鰱魚，還有鱖魚。我一條條地撿到籃子里。

當(dāng)我提著一滿籃重重的魚伸腰時，朝燃火的地方一望，天啦！我又被驚呆了——那夜幕四圍的岸坎，后面是在寒星微光里浮著冰凌清氣的如山嶺般向兩邊遠遠延伸的大堤，前面是薄冰覆蓋的廣闊湖面，一尊高大的座像張開兩臂，披著衣服，袒露著身子，火在他座下熊熊燃燒，他被映得彤紅。這幅影像雙手箕張，雙眼微閉，面含微笑，姿態(tài)閑適，一股堅韌之氣漾在眉骨……這是一副怎樣的影像啊，我的內(nèi)心又被震撼了！

險堤下的“銅像”

我青年時候的一個夏天，屋前屋后村里村外的堰塘、溝渠、小河的荷葉密了，荷花紅了，稻禾桿艱難地彎著腰，低下沉重的頭，飽滿的稻粒在陽光下泛起黃橙橙的光，習(xí)習(xí)南風(fēng)吹拂著萬頃稻浪，眼看著是一個大好的豐收年，稻農(nóng)們喜得合不攏嘴，各家各戶都在準備割谷刀、籮筐，婦女們也把過去穿的一些舊衣服找來，縫補洗曬，以備雙搶時用——搶收搶插是在跟時間比賽要收成，繁忙且不說，那一身汗水一身泥的誰也舍不得穿好衣服下田。生產(chǎn)隊也準備好了打稻機、平整好了稻場，就等這三五天內(nèi)，隊長一聲令下，大家就爭先恐后地下田收割。可是，正在人們緊鑼密鼓備戰(zhàn)夏收秋種的時候，晴天里南風(fēng)一停，須臾間便吹起了北風(fēng)。北風(fēng)越吹越大，一會兒便推來滾滾烏云。這是農(nóng)歷六月中旬的傍晚，一場大雨被烏云帶來了。大雨初來時，還是稀稀拉拉的銅錢大幾點，在地上濺起灰塵，在池塘里擊起水泡，可不一會兒，就嘩嘩如流地從烏黑的天空倒下來。這急壞了村里所有的人。

暴雨從頭天傍晚一直下到第二天黎明才住?？墒?，等人們迎著六月的朝霞走出家門時，生產(chǎn)隊里突然傳來緊急的搶險號令——原來，村西的排漬小河已不堪雨暴水漲的壓力，在上游漬水滾滾流經(jīng)我們村的垱口時，突然出現(xiàn)了堤滲漏的現(xiàn)象，若不及時堵住，就有決堤潰垸的危險，那么這幾千畝稻田幾百戶人家的家園馬上要成為龍宮澤國，農(nóng)民們不僅一年的收入失望，多年營造的家園更是要遭受到不可估量的損失。情況緊急，人們飛一般奔赴險處，父親飯也沒有扒完，拿了鐵鍬扛上畚箕就向險段跑去。

父親到達險段時，那里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墒切〉痰臐B漏不但沒有堵住，險情反而在繼續(xù)擴大。人們快速而焦急地取土堵漏。忽然，有幾塊土塊從小堤半腰垮下來，隨即一股濁流嘩嘩地沖出幾尺遠，險段堤面約兩米的堤身迅速后坐——堤馬上要坍塌決口了，情況非常危險，嚇得站在上面的人丟下鍬和畚箕就向兩旁跑。看到這情景，說時慢那時快，只見父親奮不顧身地沖上去，用他的身軀背部死死地頂住下坐的堤身——此時，他赤裸著上體，渾身的肌肉一瓣瓣鼓起，兩腿撐地，兩腳陷地，牙關(guān)緊咬，兩目圓睜，雙臂勁張，雙拳緊握。他的頭上，是瀑布似的水簾。他的前面，是金浪滾滾的稻浪。稻浪深處，樹木掩映的屋宇，正緩緩地升騰著炊煙。夏日燦爛的太陽和稻色水光調(diào)和在一起，在他身上發(fā)出古銅色的光澤，他就像銅人一樣巋然不動地屹立在最險處?！@形象多么令人震撼?。∫幌抡鸷沉税ㄎ以趦?nèi)的所有搶險人。于是，就在父親奮力用身托起將要坍塌的決口的地方，迅速地沖上了生產(chǎn)隊長、會計，還有幾個年輕漢子，大家這時手挽住手，以父親為中心組成了一道人墻。其余的人也紛紛而來，取土、裝袋、堵洞、護堤……河堤終于保住了，兇猛的洪流服服貼貼地向遠方的蓄洪區(qū)流去，眼前的豐收又向人們張開了笑臉。大家松了一口氣，用欽佩而感激的眼光望著父親。父親開心地笑了……

夕陽拉長的身影

父親一生最計較的就是不勞動。

生活吃差點，可以！衣服穿破點，可以！但不勞動不行。他這樣要求我們，更這樣執(zhí)行自己。

80高齡的他，那些愈來愈短的日子基本上是在病中度過的，但同樣也是在勞動或?qū)趧拥木炷钪卸冗^的。病了，他不著急，不勞動，他就內(nèi)心不安。即使在他最后的日子，也不愿臥床。他的子孫們勸慰他：

您是心臟功能衰竭，必須靜養(yǎng)的，活動多了就會病情加重。

他卻這樣對應(yīng)我們：

我這么大年紀了還怕死嗎？不能做事了活著還有么得意思？

在他的視角里，勞動就是生命，生命就是勞動；人是為勞動活著的。我們拿他沒轍。

在我退休后的一個秋夏之交的日子，聽小弟電話說父親的病又犯了，這次服服貼貼臥床休息了。我趕快買了點營養(yǎng)品搭車從城關(guān)回家。可是到得家來，小弟家里哪里有人——大門虛掩著，幾只雞在院子里打鬧追趕，斑鳩在稻場邊沿的草叢里悠閑地邁步。

小弟一家到哪兒去啦？想起他臥床的信息，心頭升起一種不祥之感。不管怎樣，來了是必須進屋的。我推開虛掩的大門，走進堂屋，直奔父親的房間。父親的房門沒有關(guān)，他的床上被單凌亂，蚊帳也沒有掛上，鞋子一前一后地擺在地面上——這情狀更增加了我的不祥預(yù)感。老父親到哪兒去啦？我趕快撥通小弟的手機，問他在哪兒？小弟說他和弟媳在北民湖區(qū)的承包田里補秧排苗。當(dāng)我問到父親在哪兒時，他先是一驚，然后質(zhì)疑地說道：“哥，你不是懵我吧？父親不在家還能到哪兒？他現(xiàn)在只能勉強站起來了，還能到哪兒……”

聽了小弟的話，我的預(yù)感立刻改變了，再沒有多說什么，掛了手機就朝屋外走去。

我站在小弟的稻場上朝西邊一望，果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佝僂的身影，西落的太陽又像帽子一樣戴在他的頭上。他一手拄拐棍，一手拿稻秧，正在小弟承包的晚稻田里排苗補秧。只見他一兜秧苗補好后，就用拐棍艱難地撐起身子，然后把腿從泥里抽出來，拄著拐棍向前慢慢邁步，到了該補苗的地方，又用拐棍支撐著慢慢把腰彎下去，再右手執(zhí)秧插到田里。他每插完一兜秧苗或每邁進幾步后，都要雙手扶杖打一會等，看樣子是在喘息……這時，太陽斜射的紅光和稻田的綠色接吻在他彎曲的身子上，拉出一道長長的黛影，顯得十分蒼涼……

最后的生命弧線

自從那次父親背著小弟下稻田補秧給小弟帶來自責(zé)之后，我們兄弟幾人就商量了輪流看護父親的措施。父親這時已經(jīng)85歲高齡了，可是對于我們兄妹們各自對自己的任務(wù)負責(zé)的看護非常不滿，經(jīng)常給予我們微詞，說我們不懂他。

這時候他實際上已經(jīng)腿腫、胸部積水，病在晚期，醫(yī)生已經(jīng)下了治療無果的結(jié)論?？墒且簧鷦趧討T了的父親對于整天躺在床上感到很不舒服，我們就只能給他按摩身體。

記得那一天，農(nóng)歷的九月十八，我陪父親在病榻上睡覺，不斷地給他按摩身體，他漸漸地安靜下來，接著就睡了?？墒窃趬糁?，父親不斷地把雙臂伸出來在空中抓什么，那伸臂、張指、抓握成拳，然后回收的一連串動作，經(jīng)過燈光一映，在蚊帳上投下了深深的影子，像皮影一樣生動，這倒把守在床邊的大妹嚇了一跳，她連連說道：

“壞了……壞了……老爸今晚要走了……這是抓空……抓空……人快死時的征兆……”

可是我當(dāng)時并不相信。

我只以我的經(jīng)驗來理解父親那雙手劃下的影子，是那年舉臂揮牛鞭的影子、隆冬赤膊摸到魚后反手揮臂向船艙扔的影子、為頂住快要坍塌的堤段而舉臂握拳用勁的影子、拄杖握秧插秧的影子……由此我激動于這些影子所撐起的他作為父親的責(zé)任、他所負責(zé)的一家人的生活、他作為勞動者的使命……甚至將這影子看作是他對勞動的繾綣——一個勞動者以勞動的形象表達出的繾綣。

后來，當(dāng)我含著淚珠看完父親用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雙手，在病榻的蚊帳上以不斷地抓來完成自己的生命動作的時候，痛苦地感覺到了一個生命的痛苦過程。

這痛苦作為活著的人來說，好像是一個過程，而作為死亡的人來說，卻是一種結(jié)果。人們在痛苦的過程中掙扎也許會改變痛苦的結(jié)果，但在自然約定的痛苦結(jié)果中怎么掙扎也不會得到有用的意義。就如我的父親那樣，他生命最后掙扎所得的結(jié)果只能是痛苦，對于這種結(jié)果性的痛苦，我們除了感嘆而外，還能起什么作用呢？

父親的最后動作給我們留下了生命之迷，我們無法理解他，更不可能改變或代替他。感嘆、眼淚、悲痛，對他來說都不現(xiàn)實。如果感嘆、眼淚和悲痛在一個生命還處于過程中的時候沒有發(fā)揮出應(yīng)當(dāng)?shù)淖饔茫敲串?dāng)這個生命在完結(jié)時再怎樣發(fā)揮作用都與這個生命沒有關(guān)系了，即使是人們所習(xí)慣的懺悔也只不過是對懺悔者的安慰或掩飾，被懺悔者已沒有必要去接受它了……

那晚，父親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做完了他的生命動作后，也就是把生命化成弧線拋出去之后，就安靜地睡了……我們也伏在他的身旁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雄雞叫白的時候，我們醒了……我的父親卻再也沒有醒來……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學(xué)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