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果
我們小時候?qū)W散文,當(dāng)時老師說散文“形散而神聚”。我覺得愛情也是這樣,形散而神聚。我們可能在不同的教室上課,但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我們各自筆記上記下來的東西,各自聽到看到的趣聞和傷心事,我們會一起分享。這個就是形散而神聚。我們可能在各干各的事情,但是空氣當(dāng)中有一種我們的共振,只有非常非常敏感的人才能感覺到我們的這種共振,這就是不同的身體,同一個靈魂。
我由此想到小說家斯蒂芬·茨威格。他在二戰(zhàn)中遭納粹驅(qū)逐,先后流亡英國、巴西。1942年,他在孤寂與理想破滅的絕望中,與妻子阿爾特曼在里約熱內(nèi)盧近郊佩特羅波利斯小鎮(zhèn)的寓所內(nèi),雙雙服毒自殺。我一直沒有找到他妻子阿爾特曼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但我難以忘記一張他們兩人臨終時的照片:一個簡單樸素的房間里,茨威格衣著端莊地平躺在床上,身邊側(cè)臥著妻子阿爾特曼,她的頭枕著茨威格的左肩,兩人的手握在一起,看上去只是擁抱著睡著了,但他們永遠都不會再醒了。床邊的桌子上放著一瓶蘇打水。在這張照片中,阿爾特曼的形象讓我想起一句話:“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不在乎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p>
無法不專注,難以不忠誠,可能愛的神圣性就在于此吧。
還有一位法國詩人叫阿拉貢,他有一首詩名叫《愛爾莎》。愛爾莎是他去世的妻子,在愛爾莎去世之后,阿拉貢所有的詩歌似乎都是在緬懷愛爾莎。我記得這首詩的最后一句是:“如果我有什么值得驕傲的話,那就是因為我曾愛過你,僅此而已?!碑?dāng)時有一個記者去采訪阿拉貢,他說,自從愛爾莎去世之后,阿拉貢就忘記了怎么笑,愛爾莎帶走了阿拉貢的笑容。
這就是形散而神聚。兩個人的感情真的很深的時候,不一定非要天天黏在一起,而是可以形散而神聚的。
上海以前有一所很有名的大學(xué)——圣約翰大學(xué),1952年解散了。解散之前的那些學(xué)生,時至今日,仍然會定期搞一次全球的校友會。有一位老先生,他和他太太都是圣約翰大學(xué)的學(xué)生,但他的太太已經(jīng)過世了。老先生有一個很奇特的地方,每次參加校友會的時候,他們都會發(fā)一些小紅花、小禮品,證明你來過了。這位老先生每次去簽到的時候,都會拿兩份,回去之后就把小紅花別在他太太的照片上。
這就是形散而神聚。我做任何事都是心里帶著你去做的,我去參加校友會,也不是我一個人去參加校友會,而是我們一起去參加校友會。我在活我的人生,同時我也用我自己活出你的人生。哎呀!真的感情,是可以深成這個樣子的——我用我的心來替你感受生活,我用我的生命來活出你的生命。
蘇東坡在詩里寫:“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笔裁唇小安凰剂浚噪y忘”?就是你根本不用刻意去想他,你永遠無法忘記他,因為他無處不在!那些需要你刻意去想的人,他一定不是活在你骨子里的人,不是活在你生命內(nèi)核里的人。那些生命內(nèi)核里的人,就是我們說的“心上人”,是活在你心里的那個人——“不思量,自難忘”。
我認識的另外一位老先生,也是這個樣子。他每過一段時間就要跑到他太太的墓地去,跟他太太聊聊天,有時候一邊說著一邊就哈哈哈地笑了。為什么呢?因為他碰到了生活中很有趣的事情,他覺得他太太也會笑的。
愛的最高境界,除了“為愛而死”,還有“為愛而生”。與“為愛而死”同等境界的,就是“為愛而生”。我的愛人死了,我也陪他去死,這個境界高嗎?高的。我的愛人死了,我替他去活,這個境界也是高的。我用我的生命活出他的生命,我替我們?nèi)セ睿@個也是最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