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曉明
油田技校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井隊,就是鐵人王進喜奉獻的那地方。鉆臺上干了兩年外鉗工后,又轉(zhuǎn)換到泥漿房,一個較為清閑的崗位。因為井隊領(lǐng)導(dǎo)讓我兼管起隊上的袖珍圖書館,還希望我多寫些井隊的宣傳報道。
那時單身,每個月拿著80元的高工資。工作之余,凈想著把這些錢和多余的精力揮霍掉,而煩惱的是,它們實在難以消耗掉。那時,花上4元錢就可以七八個弟兄酒桌上快意一番了,而且,井隊又總是在鄉(xiāng)野游蕩。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剛下零點班,晃著身子,筷子敲打著飯盤,叮叮當當?shù)刈呦蝰v地,卻聽得一陣喧鬧,是氣測組來了。地下發(fā)現(xiàn)了石油的蹤跡,氣測組要來跟蹤。井隊是男人的世界,他們對油的蹤跡并不太關(guān)心,只須將鉆頭拼命向巖層鉆進就行了。引起他們熱情的,是氣測組來了3個女孩子。于是,我也隨著湊了上去,并第一次見到了她。
3個女孩子正在搬行李,對嘻嘻哈哈的圍觀者不屑一顧,有人硬著頭皮上去幫忙,也沒有感謝的跡象??赡芩齻冇X得給這些光棍們搬行李的機會,就是恩賜了。我有些討厭弟兄們的低賤,剛想轉(zhuǎn)身離去,她一掠披散的長發(fā),向這邊送來無意的一瞥。我只覺得有一條清澈的溪水,毫無障礙地流了過來。其實每一個男人,都是由一個偶然的細節(jié)喚醒的。在這之前,我雖然也常和弟兄們一起侃女人,但都是侃的想象的世界。
“你也會看呆了!”小董遞過兩個饅頭,但話里顯然有些意味。小董、毛煒、我,一起從技校分配來的,到井隊不久,小董就談起了戀愛,現(xiàn)在粘著的小衛(wèi)生員,已是他的第二個了。小衛(wèi)生員是井隊僅有的兩名單身女性之一,小巧玲瓏。一開始,以頭疼感冒之類的理由湊過去的人不少,但小衛(wèi)生員性格冷淡,話又不多,人群知趣地陸續(xù)散去,只有小董一直堅持著。衛(wèi)生室空閑,該看的病沒人敢去,小衛(wèi)生員便發(fā)展出一個愛好:織毛線。每當她準備做活兒時,機靈的小董就湊過去繞線團放線團,兩個人似乎被毛線牽在了一起。天氣熱,兩個人就坐在衛(wèi)生室門口互動毛線,也沒有話。弟兄們走過,小董眼睛一瞇,嘻嘻一笑。但小董一回來,幾個朋友便指責(zé)他太有失男子漢風(fēng)度,而且拉扯了近一年毛線,小衛(wèi)生員并沒有向他多湊近一寸。
打這一天起,我似乎有些理解小董了。躺在床上,零點班的困意消失了,那清澈如溪水的目光,似乎流到我這兒就不走了,縈回起來,粼粼閃爍。其實,她并不能算很美,身材亦顯單薄,但配上那一身素雅的衣裙,便有了一種特別的韻味。那時,20歲的我們,簡直覺得所有的女孩子身上都散發(fā)著一種魅力,即使她們穿著深藍的工作服,旁若無人地談笑著從眼前走過,都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時刻。
她的氣測時間剛好配合我們班。每天一上班,她就要到我的泥漿房記錄一些粘度、PH值之類的數(shù)據(jù)。當她邁著輕盈的步子甩著長發(fā),清清地叫一聲“徐師傅”的時候,我是多么想迎上她那清澈如溪水的目光。但我不敢,只是待她離開時目送她的背影。
我們的這口井坐落在水鄉(xiāng)深處,上下班,外出辦事,都得坐隊上的機帆船。從駐地到井場要坐30分鐘的船,幾個班上下來,她與我們這個班的弟兄們也就熟悉了。那個零點班,她耽擱了一會兒,但誰也沒有責(zé)備的意思,而是爭相伸出手,把她拉上船。她理一下跑亂的長發(fā),喘吁吁地挨著我坐下。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
這是我至今時而回憶的一段夜航船。機帆船的突突聲,奇妙地隱去了,兩岸的葦影連綿著后退,時而從葦影里閃出一星漁火,或游出一只野鴨,仿佛某種神秘的啟示。雖然,夜半的世界,朦朧于一片水墨之中,但由于月光的粼粼鋪陳,前方彎曲的水道非常清晰,似乎正引向另一個世界。有時,船上的射燈突然打開,探詢向兩岸葦影,剎時,澄鮮的葦綠就從光線里流溢出來,流入盈盈的水里……
“徐師傅,”她突然轉(zhuǎn)向我,“你寫過水鄉(xiāng)的夜景嗎?”
“我寫不出?!蔽依蠈嵉鼗卮?,但手不由地抖了一下,把攜在身邊的飯盆碰落河里了。
上世紀80年代,詩人是頗受尊敬的。因為在本油田的報紙上發(fā)表過幾首詩歌,我也就成了井隊的人物。但詩人的身份向誰炫耀呢?井隊就只有兩個單身女性,一個被小董纏著,一個被老四粘著。老四,班里的井架工,像電影《紅色娘子軍》中的狗腿子“老四”那樣,留了一個分頭,明明早已結(jié)婚,卻總以老鄉(xiāng)的名義粘著機房的美花,引得弟兄們非常不滿。無所期待的我,只有混跡于弟兄們酒肉的喧囂之中,
3個氣測女孩的到來,使喧囂有所平息,弟兄們的舉止也不知不覺地有了變化。曹破頭,因在鉆臺上被外鉗撞破了頭而得此綽號,生就一張討女孩子喜歡的小白臉,一下班,立刻脫下泥漿斑斑的工服,換上一身咖啡色西裝,頭發(fā)用摩絲打得油亮,模特一般在井隊院落里招搖。雍矮子,武大郎的個頭,35歲了,還光棍一個。他更絕,從外面買回一臺大大的“燕舞”收錄機,這在當時可是奢侈品,提在手上放著鄧麗君的歌,邁著八字步,每天至少繞女孩子們的箱式房走兩圈。我們都嘲笑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勸他早點在老家弄個婆娘圓房算了。然而他意志堅定,堅持每天提著他的燕舞和鄧麗君兜圈子。
其實,除了愛情的缺乏,井隊生活堪稱我人生中最為快意的一段時光。井隊常年漂泊于水鄉(xiāng)的湖泊、河流、葦灘之間,頗合年輕人的吉普賽向往。充裕的時間、可觀的工資,又使得井隊成為絕佳的讀書場所。當我兼職井隊那小小的圖書館館長后,更是隨心所欲地購買所向往的書籍,一本本新添的中外名著,令習(xí)慣了酒肉的井隊弟兄們敬而遠之。于是小小的圖書館,幾乎成了我們幾位好友的沙龍。一天,我們正討論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及其中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一看似顯見實際上非常深奧的名言。我們談?wù)摰蒙酚薪槭?,忽聽到輕輕的敲門:“徐師傅在嗎?”
我打開門,正是她,明澈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徐師傅,我想借本書?!?/p>
我們立即將托爾斯泰扔到一邊,或推薦雪萊,或推薦拜倫,甚至爭執(zhí)起來。但她最終接受了我的建議,取了一本海涅的《詩歌集》。我覺得海涅那清純的抒情,比較適合于她的氣質(zhì)。
氣測的工作不忙,似乎主要是保證儀器對油跡的監(jiān)視。我常可以從泥漿房看到她在氣測車上看書。對井隊人而言,氣測車是一個封閉的世界。她一個人守在那兒,似乎有著月宮的寧靜。尤其夜班時,水鄉(xiāng)的霧氣時而飄忽進井場,薄紗一般縈回,使得氣測車的燈光和她清秀的側(cè)影,渺遠得像在仙境。而此時的井燈浮動于薄霧之上,就仿佛游弋宇宙間去無定向的一個星座,自己亦隨著那神秘、深邃的旅行,而忘了正處于機聲隆隆的井場。
井隊的工作雖然有時很辛苦,甚至危險,但在正常的鉆進中,所有的人都是很輕松的,都在想法打發(fā)時間。零點班的上半時比較好辦,鉆工房是中心,男性們都匯聚過來,聽過來人的司鉆副司鉆,就是一個班的正副頭兒,講各種女人的故事,傳授經(jīng)驗。副司鉆是個黑胖的湖北佬,為了吸引注意,積聚權(quán)威,有時講得黃色不堪,吐沫橫飛,但光棍們都聽得津津有味。但到了凌晨四五點時,所有人的困意都不可抑制地翻涌上來,便分頭找睡覺的地方,這時的水鄉(xiāng)便露出它猙獰的一面。
水鄉(xiāng)水多,滋生的蚊子數(shù)量也驚人。那被井場燈光吸引來的蚊子,就像蝗蟲一般黑壓壓地盤旋,一不小心眼皮就能夾著一只。當它們神風(fēng)突擊一般地俯沖下來時,你甚至不敢張開嘴,因為它們會毫不猶豫地俯沖進去。這時入睡就成了難題,而各人也有各自的解決辦法。曹破頭、雍矮子厚著臉皮,敲開氣測車的門鉆了進去,令我們又嫉妒又憤怒。我受魯迅先生在仙臺求學(xué)時的啟發(fā),每次零點班多帶一件工作服,想睡時把臉部全裹起來,只留鼻孔出入氣,雙手拱入工作服,條凳上一躺,工作服泥漿斑斑可當防彈服。一天早晨醒來,剛欲講話,突感雙唇不聽使喚,用手一摸,奇癢無比,忙找來鏡子一照,上下唇腫得像非洲人,是晚上被蚊子鉆了疏漏。其后幾天,她來取泥漿數(shù)據(jù)時,我都戴上口罩,支吾說牙疼。
井燈招引蚊子,但有時也會招來美味。水鄉(xiāng)大閘蟹踩著毛茸茸的爪子,從井場邊的葦蕩、河灘,懷著某種莫名的目的循著光線爬了過來。一次,我檢查泥漿循環(huán),覺得腳下有些異常,低頭一看,竟是一個大家伙,足有一斤重。我用手掐住它提了起來,想到曹破頭雍矮子他們的勇敢,便鼓足勇氣敲響了氣測車的門。她一看到我手中那張牙舞爪的大家伙,一拍巴掌,高興地叫了起來。
“到我那兒,把它煮了。”我平生第一次向女性發(fā)出了邀請。
她猶豫了一下,回看了一下儀表,便隨了過來。
我插上泥漿房的電爐,爐絲很快紅了,將不甘心的大螃蟹強行塞進金屬飯盒里放上去。蟹在里面嘩啦嘩啦地掙扎起來,她嚇得忙拿了手套按住。一會兒,里面的聲音沒有了,她松了一口氣,抬起頭,我們的視線竟撞在了一起,又都慌忙閃開。
所謂井隊駐地,是由二十來幢刷了天藍漆的箱式房組成的。這種箱式房是為了適應(yīng)野外作業(yè)應(yīng)運而生的,每房可住5人,搬遷時,用吊車吊到大卡車上,到了地方再吊下來,積木一般組合成井隊院落。隊部自然是處于院落中心,炊事房、沐浴房、電視房、醫(yī)務(wù)室各就各位。那時無論哪個井隊,都會在院落邊緣搭一排棚子,供那些攜帶家屬的老井隊們居住。老井隊們大多來自四川、湖北等省的窮荒之處,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油田,文化程度不高,老老實實在老家娶了媳婦,然后接來做隨隊家屬。他們不像我們這些年輕人一有機會就想逃離,已準備在井隊干到退休。井隊工資高,養(yǎng)活一大家足足有余。
井隊每轉(zhuǎn)戰(zhàn)一處,那些四川、湖北來的媳婦們便在駐地周圍,見縫插針地開墾出補丁般的田地,種上各式蔬菜,忙得有滋有味。老井隊們一下班,飯菜已好,有葷有素,斟上兩杯酒樂不思蜀。我的泥漿大班李老頭,老家在四川的大山深處,坐完車后還要再步行三天三夜才能到家,令我們這些平原人驚詫不已。李老頭有著典型的四川人的瘦小身材,沒到50就禿了頭,然而干起活來下力精準,敏捷過人。我曾評估,他若在戰(zhàn)場上會成為一個英雄的。他一端起酒杯或準備發(fā)話,第一句就是“媽媽媽媽……皮”,好像那一連串的“媽”字,就是為了發(fā)射那一個“皮”字,然后就是令人厭倦的嘮叨。
井隊人浪跡四方,居無定所,人員又是來自全國各地,一同培育了獨特的井隊性格:豪爽不羈,坦蕩義氣,今朝有酒今朝醉。那時,我又抽煙又喝酒,還養(yǎng)了一條大黑狗隨著我到處游蕩。我們幾個朋友無論誰來了親友,都要叫上嘯聚一頓,朋友越喝越多,我的床下塞滿了酒瓶、各類食品罐頭。
經(jīng)朋友介紹,我們的圈子又進來兩位詩友,后勤機修站的,常來井隊修理或校正儀表。一位叫王少波,愛情詩專家,一副瀟灑的王子派頭,酒桌上總要來一段意大利詠嘆調(diào)。另一位是羅兆玉,為人木訥,卻留著披肩長發(fā),引人側(cè)目。一次,受井隊人豪爽的感染,一杯接一杯,不覺喝多了,他不知怎么爬上箱式房的頂上,踩著鐵皮的咚咚聲,跳起怪誕的非洲舞,贏得院落內(nèi)的一片叫好聲。
在男女關(guān)系上,我成熟得晚。上技校時,有一位別的班女同學(xué)給我寫了一封信,展在手上,只是緊張茫然,結(jié)果被班里同學(xué)搶去,傳了個遍。到井隊工作后,除了在青春期激素的幻景中,寫幾首給莫須有的情人的詩,就是到詩集小說中去尋覓情感寄托。遇見她后,我突然有了種莫名的傷感,對隔三差五的朋友酒聚也失去了往日的熱情。我常常一個人去駐地附近的水邊、葦蕩散步,將自己浮沉于那種無以言明的傷感之中。那些小路本就行人稀少,有時在雜草中難以辨認,而我忘情地走著,直想走到它們的盡處,將自己迷失。
零點班的倦意最濃時,弟兄們都去尋睡了,而我一個人爬到井架頂部,等待日出。現(xiàn)在,我再也見不到那樣壯麗而神奇的日出了。
老四終于引起隊上光棍們,不,是全體男人們的憤怒。女性的箱式房有兩幢,在隊部后面,隊上唯一的籃球架就安置在那兒。老四雖然留著“狗腿子”式的分頭,卻身材高挑,頗有風(fēng)姿,是一個不錯的籃球手,常一個人在那兒投籃,賣弄技巧。雍矮子常提著燕舞和鄧麗君在那兒兜圈子,兩個人的活動不時重疊,也就成了無意中的相互監(jiān)督。
本來,老四常給美花帶飯,美花常幫老四洗衣服,弟兄們早就醋意濃濃,背后說了不少壞話。其實美花并無魅力,在井隊待了多年,身上的鄉(xiāng)村土氣一點未褪,但井隊女性稀少,油田雙職工的待遇是井隊絕大多數(shù)男性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美花的身價自然非比尋常。
雍矮子終于向大家匯報,老四乘美花一個人時鉆進了美花的箱式房,還關(guān)了門好長時間。這下男人們炸了窩,本來老四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男人們就極為不滿了,現(xiàn)在一股腦地往自己碗里摟,怎能不憤怒。大家開始疏遠這兩個人,背后的壞話就更多了。然而兩個人的往來照舊,頗有挑戰(zhàn)意味。美花迎著隊上男人們嘲諷、鄙視的目光,鎮(zhèn)定自若地上下班。
但雍矮子又逮住了機會。一個晚上,他發(fā)現(xiàn)老四又乘美花一個人時竄了進去。雍矮子馬上報告了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后面又隨了十幾個人,浩浩地奔向那扇緊閉的門。敲門后,美花頭發(fā)蓬松地出現(xiàn),仿佛早已睡覺,若無其事地問:“什么事呀?”大家正面面相覷,卻聽得房后傳來雍矮子的呼喊:“老四跳后窗了!跳后窗了!”箱式房的窗戶本來就小,中間又用鐵條隔成兩扇,老四實際上是爬著倒栽出去的,好在這家伙身手敏捷,大家趕到時,已消失不見了。第二天,額頭貼了一張膏藥的老四,見到雍矮子照著他臉上就是一拳,然后,罕見地回家探親去了。
猶豫了一段日子,我終于決心給她寫一封信,試探一下自己的命運。我叫來小董,想聽聽他的建議。他畢竟談過兩個女朋友,有經(jīng)驗。雖然他那個繞了一年毛線的小衛(wèi)生員,上個月被她父親找關(guān)系調(diào)回后勤醫(yī)院,從此失去了音信,但再怎么樣也比我的一窮二白強多了。小董眨巴了一下眼睛:“我先去把她的情況摸一下?!?/p>
沒幾天就有了消息:她已有了男朋友,在鉆井處團委,還是我們在技校時學(xué)生會的朋友。我愣了一會兒,竭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那就算了?!睙o論從哪個方面講,這封信都沒有寫的必要了。
第二天,小董向弟兄幾個透露了一個重要消息,說曹破頭在附近鎮(zhèn)上的一個飯店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絕世美女,堪比西施。曹破頭是隊上的第一號采花高手,常游蕩四野八鄉(xiāng)尋找目標。于是,我們乘著隊上的機帆船來到鎮(zhèn)上,好不容易找到目標,卻發(fā)現(xiàn)活脫脫是一個母夜叉孫二娘再世。小董自然承擔(dān)全部責(zé)任,掏出錢來,大家爛醉了一夜。
井隊的幾年里,我和小董一直同住一個箱式房,同住的還有司鉆和老嚴。司鉆是一班之長,體格像井塔,卻風(fēng)趣幽默,喜愛文藝,頗受弟兄們愛戴。箱式房本應(yīng)住5人,但司鉆利用他的特權(quán),將另一張空床轉(zhuǎn)換成了我的私人書桌。老嚴負責(zé)機房,他有著一雙聰明的大眼睛,人卻很老實,我們常拿他開玩笑。老嚴老家泰興,每次探親回來,總要帶一大包黃橋燒餅,味道確實好,每人一塊,多余的藏起來。睡覺前,我們就開始捉弄老嚴了:“黃橋燒餅味道怎么樣???”我們當然是一語雙關(guān)。老嚴的老婆在老家工作,蓬蓬得像只老母雞,使精瘦的老嚴像只小雞。她每次來井隊,都要搶著把弟兄們泥漿斑斑的工服清洗一遍,每人一塊黃橋燒餅,還熱情地問:“味道怎么樣啊?”現(xiàn)在老嚴被我們的輪番追問弄得沒有辦法,骨碌一下爬起,拿出藏在柜子里的黃橋燒餅,一人扔一塊:“都把嘴塞起來!”我們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一抹嘴,重新開始進攻,尤其是司鉆更是嚴肅地強調(diào):“一定要向年輕人把真實的味道講出來!”老嚴怒氣沖沖:“什么味道什么味道,就是拔活塞!”然后一把拉過毛巾蓋住頭。我們開心地哈哈大笑。
壓下寫信的沖動后,我表現(xiàn)得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仍是每天上班時到泥漿房,叫一聲“徐師傅”,抄錄幾個泥漿數(shù)據(jù),而我心虛地避開與她的正面相迎。等她離開時,才呆呆地望一會兒她的背影。我巴不得這口井早點打完,與她的氣測車分別。她再次來我的小圖書館借書時,我下意識地拿了一本《少年維特的煩惱》給她,事后又感到有些不安。
那段時間,我進入了我的第一個創(chuàng)作高潮期,睡覺時枕頭邊也放著紙和筆,寫了數(shù)十首朦朧詩,并第一次有了此生做詩人的想法。
這盈盈無邊的月夜
游蕩著一聲幽幽嘆息
螢火閃滅的森森葦叢
有一條藍霧隱去的小徑
像往日,怯怯的蟲鳴
迎著他消瘦的身影
他倦怠的目光深處
薔薇的殘夢脈脈纏縈
葦葉蕭蕭,遠村隱隱
他獨自走入一個古老詩境
碧海青天的一彎月邊
戀著一朵淡彩的輕云
唉,能否有天外的青鳥
翩翩地乘月降臨
陪伴這條迷失的小徑
安撫這顆滴血的心
——《月夜》
上世紀80年代,朦朧詩轟轟烈烈光華四射,但我身處井隊信息閉塞,閱讀的還是拜倫、雪萊、徐志摩,然而命運的變幻中,我竟也同步“朦朧”了。
老四探親回來了。按所有人探親回來的習(xí)慣,四處撒煙,然后向大家報告,他與家里的那位離婚了。原來老四娶的是老家大隊書記的女兒,人丑,脾氣又古怪,婚后就沒有夫妻生活。但老四之所以能到油田工作,是因為大隊書記手頭的名額,油田使用了隊上的土地,須安置兩個本地人。老四落入的是一個古老又俗套的故事。老四給雍矮子遞煙時,雍矮子臉紅了一下,然后噴云吐霧起來。
井剛打完,老百姓又鬧事了。本來附近莊上的婦女整天提著桶拿著勺子,在井場各處轉(zhuǎn)悠撈油,有設(shè)備維修廢棄的油,有復(fù)雜的設(shè)備運轉(zhuǎn)中不斷漏下的油,有泥漿從地下攜出的油,還有弟兄們?yōu)榱四撤N目的故意放的油,平日相處頗和諧。但眼看井打完,她們看上了亂堆在井場角落的鋪井臺的木板。那些木板都是好材質(zhì),可以再使用的,隊上不能給。然而,婦女們不干了,嘩啦一下躺在了井場的出入口。那時覺得這些婦女們胡攪蠻纏,現(xiàn)在想來也沒啥,如果按照現(xiàn)在的補償標準,排污費、土地污染費算起來恐怕不是小數(shù)字。但井隊的各種進度都是按軍隊的作戰(zhàn)方式制定的,哪兒能耽擱。
隊上忙派能言善辯的司鉆去處理。司鉆帶上班里的弟兄們,港片中黑社會的樣子晃著身子來到現(xiàn)場。誰知司鉆的那套嚇唬地方的男人們可以,對付這些本就熟悉的婦女不靈,費了半天口舌,沒有一個人起身。正僵持著,曹破頭像《沙家浜》中的刁德一那般陰著臉,走到一籌莫展的司鉆身邊咬耳了一番,只見司鉆突然脫掉工作服,露出肌肉鼓突的光膀子,雄獅一般抖擻了一下:“弟兄們,跟我上!”他抱住一個肥胖的領(lǐng)頭婦女就往路邊拖,于是弟兄們也呼啦一下?lián)淞诉^去。不知那些婦女是被我們的陣勢嚇壞了,還是就想被我們這些生龍活虎的男人抱一下,被抱到路邊后也就不作聲了。那是我第一次抱到一個陌生女人,柔軟的身體像水一樣晃漾著。
氣測組的3個女孩子走的時候,不少人去送行。曹破頭雍矮子也去了,而我悄悄地隱在箱式房的后面,傷感地望著。她依舊穿著那件素雅的衣裙,長長的黑發(fā)在風(fēng)中搖動。上車時,她似乎掃視了一下井隊院落。
她走后,我再也沒見過她。
至今,我仍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初戀,或只是青春期的一個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