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祎雯
沈周作為「明四家」之首,寄情筆墨,放跡山林,一生過著交友雅集的市隱生活,而隱逸的生活又造就了他不朽的藝術成就。在沈周的一生中,他曾創(chuàng)作過多幅《桃源圖》,惜未傳世,但在現(xiàn)存的《溪山高逸圖》以及《山村水塢圖》的題跋中,沈周多次言及「若桃源然,有移家之想」,可知其所繪亦是他心目中的桃源景象……
沈周(一四二七年~一五〇九年)字啟南,號石田、煮石生、白石翁,長洲相城(今江蘇吳縣)人,善詩畫,不應科舉,為「明四家」之首,是明代中期「吳門畫派」(產(chǎn)生于明代中期蘇州地區(qū)的繪畫派別,以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為代表,主要師法元代諸家,繼承文人畫傳統(tǒng))的開創(chuàng)者。他終身未仕,《明史》將其列入《隱逸傳》中,其隱逸思想以及對桃源勝境的向往無處不在地體現(xiàn)在他的書畫創(chuàng)作中,如在《溪山高逸圖》后的題跋中他講到:
翠栝丹楓村居,溪彴映帶左右,山水佳麗,人物幽邃,若桃源然,觀之便有移家之想。披此卷,恍此身遨游于其間,亦人間一樂事也,此余老年作圖以自娛。余觀子厚柳先生愚溪之文,可見矣。文與畫無二致,觀者毋直以畫視之。弘治丁巳(一四九七年)春三月四日書于有竹莊。長洲沈周。
在其所繪《水村山塢圖》的題跋中也曾言到:
右畫一卷水村山塢人家,竹木溪彴,林蹊縈紆映帶,若桃源然,觀之便有移家之想。似此,世未必無,豈在筆楮間所為幻跡,以娛人之目耶?嘗讀子厚柳先生愚溪之文,可見也。文與畫無二致,得此卷者毋直以畫視之。弘治紀元(一四八八年)八月望日。長洲沈周書于雙娥峰之僧寓。
閱讀鏈接
沈周《行書畫跋》中的桃源描繪
—
◎ 右畫一卷水村山塢人家,竹木隱約,林蹊縈紆映帶,若桃源然,觀之便有遺(似“移”之誤字)家之想。風物幽邃,似此,世未必無,豈在筆楮間所為幻跡,以娛人之目耶?嘗讀子厚柳先生愚溪之文,可見也。文與畫無二致,得此卷者毋直以畫視之。成化甲辰(一四八四年)仲春念又八日。長洲沈周。(上海博物館藏沈周《行書畫跋》,《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二冊,第一七三頁)
這幾幅畫的畫題雖是「溪山高逸」、「水村山塢」,但在沈周自書的畫跋中卻反復出現(xiàn)「桃源」二字,不難得知畫面所繪內(nèi)容當都是桃源景色?!端迳綁]圖》卷繪崇山峻嶺,江天無際,漁父橫舟,正所謂「竹木溪彴,林蹊縈紆映帶」?!断礁咭輬D》卷則繪林木森森,小橋流水,阡陌相通,屋舍儼然,正所謂「翠栝丹楓村居,溪彴映帶左右,山水佳麗,人物幽邃」。兩圖所繪山水中皆有文人暢游其中,或杖藜獨行,或觀瀑聽泉,或草亭獨坐,亦契合桃源隱逸之說。
觀沈周跋文中「若桃源然,觀之便有移家之想」,可以看出沈周訴諸筆端的桃源是其移家之想的理想勝地。他作桃源圖藉以自娛、娛人之目,而所繪之圖又與柳宗元「愚溪之文」文意有相通之處,與其并無二致,他還規(guī)勸觀者「毋直以畫視之」,那么沈周的桃源圖中究竟有哪些「毋直以畫視之」的內(nèi)容呢?
沈周的山水畫作從題材來看分為三類:一類是寫實山水,如訪勝紀游、幽居莊園、雅集文會、尋訪送別,這類畫作往往展示勝景的客觀特征,通過自然環(huán)境來抒發(fā)主觀情感;另一類是仿古山水,在這類畫作中可明顯見其泛學諸家,師承淵源;還有一類是抒情山水,這類畫作旨在表達主觀意趣,多對自然景觀予以理想化加工,或寄托理想,或抒發(fā)情思,藉以自娛、自樂、遣興、排郁、適意,《水村山塢圖》、《溪山高逸圖》以及其他桃源題材繪畫就屬于此類。沈周在畫后的題跋中反復多次涉及「愚溪之文」及「文與畫無二致」,所指之文即柳宗元《愚溪詩序》,柳宗元這篇文章是其在貶謫柳州之后所寫,文中借寫愚溪之美、愚溪之「愚」、愚溪之「無以利世」,反諷自己之「愚」、自己之「不合于俗」,抒發(fā)左遷的憤懣。這與沈周有某種精神上的契合,比如沈周自號白石翁,就是取磐石「堅瘠不可耕,無用實類某」(《石田詩選》)之意;自號石田,是以「有石之田」自喻「無所可用,安所困苦」。這種消極情緒,柳宗元以文字來抒發(fā),沈周以畫來表達,但兩者的精神內(nèi)核,即消極避世的思想?yún)s是一致的。沈周正是借著對桃源的反復描繪,寄托他對歸隱家園的想象與期待,抒發(fā)世俗生活帶來的憂悶與消極情緒。
閱讀鏈接
柳宗元《愚溪詩序》
—
◎ 灌水之陽有溪焉,東流入于瀟水?;蛟唬喝绞蠂L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蛟唬嚎梢匀疽?,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予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士之居者猶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
◎ 夫水,智者樂也。今是溪獨見辱于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云雨,無以利世,而適類于予,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
◎ 寧武子“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今予遭有道,而違于理,悖于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予得專而名焉。
◎ 溪雖莫利于世,而善鑒萬類,清瑩透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予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詩》,紀于溪石上。
沈周家世煊赫,早年生活優(yōu)裕。沈氏家族自元末居于相城,其曾祖沈良琛雅好書畫,與元末畫家王蒙有善交;祖父沈澄,工詩文,好收藏,終生未仕,以隱為樂,與士大夫交善;父親沈恒吉,撫恤貧苦,德藝聞名,善詩能繪。沈周幼承家學,深愛藝文,多次被舉薦,卻未應詔,其交游圈中不乏官員、名宦。到了沈周中年時期,個人以及家族聲望達到極盛,然而這種盛卻不同于功名利祿之盛:
其族之盛不特貲產(chǎn)之富,蓋亦有書詩禮樂以為之業(yè)。當其燕閑,父子祖孫相聚一堂,商榷古今,情發(fā)于詩,有倡有和,儀度文章,雍容詳雅,四方賢士大夫聞風踵門,請觀其禮,殆無虛日。三吳士大夫世族咸稱相城沈氏為之最焉。
(陳頎《同齋沈君墓志銘》)
但事實上,正因為沈氏的這種「盛」,使得沈周中晚年的隱逸生活也需面對世俗的困境。他曾苦于淫雨之厄,農(nóng)田被淹,繪制了《積雨小景圖》,寫下《雨悶》二詩以及題于董源山水闊幅上的詩句:「滿城風雨重陽句,今日端陽雨滿家。把酒且因時節(jié)醉,湖田無穉亂鳴蛙。湖田無穉亂鳴蛙,未見吾生底是涯。白首把書聊訓子,生涯如此悔農(nóng)家?!埂妒镌娺x》有《憫禾》一詩,記錄了水、風、旱災輪番肆虐下農(nóng)田的慘狀。他在《割稻》一詩中又言「一年生計空辛苦」,「老翁坐對沈灶哭」(《石田先生集》)。除卻天災,還有人禍,「去年無錢酬債主,又無稞米還官司」,「官仍追舊賦,天又沒新苗」以致「澤國蒼茫秋水滿,居民流落野煙空」。
面對這樣的困境,身為隱士的沈周,并未像其朋友史鑒、趙同魯?shù)热艘粯臃e極應對,而是如其《桃源圖》一詩中所講:「啼饑兒女正連村,況有催租吏打門。一夜老夫眠不得,起來尋紙畫桃源?!估L畫成為沈周暫忘世俗煩惱的法門,他筆下的桃源成為了他精神上的烏托邦。
《石田詩選》中還有另一幅《桃源圖》上的題跋:「君不見,姬周寬仁天下歸。又不見,嬴秦猛德天下離。秦人避秦秦不知,人既移家秦亦移。移家去,桃源住,萬樹桃花塞行路。楚人吹起咸陽炬,何曾燒著桃源樹。老翁尚記未焚書,諸孫盡種無租地。自衣自食自年年,擾無官府似神仙。一時落賺漁郎眼,猶怪為圖與世傳?!?/p>
這幅《桃源圖》雖然沒有流傳下來,但仍可見沈周的桃源情結。不同以往的是這幅桃源圖所繪并非文人臥游之地,而是「諸孫盡種無租地」,「擾無官府似神仙」的理想耕讀家園,更多了現(xiàn)實意味、世俗傾向。在這樣的家園里沒有天災人禍,「自衣自食自年年」,經(jīng)濟富足,人與自然、人與人和諧相處。
閱讀鏈接
沈周的“桃花源記”——《早行覓火湖村即事》
—
◎ 《石田詩文鈔》中記載了沈周仿照陶淵明《桃花源記》所作《早行覓火湖村即事》一詩:“長川發(fā)柁日未暾,覓火炊黍迷無村。旁流縈綠深入港,隔竹窅聽疑人言。茆茨接葉略認屋,拉舟再轉(zhuǎn)方知門。老妻緝麻坐騎檻,小兒簡虱手脫裈。黃雞無糧鴨待哺,老父減飯拋籬根。吠尨逐我未即叱,似嫌新客尋桃源。挽花纜舟玩野意,解系更愛殘紅翻。重來卻恐不可認,刻舟便欲留癡痕?!?/p>
◎ 詩中沈周將他的“桃源”命名為火湖村,他和武陵漁人一樣經(jīng)歷了“覓火炊黍迷無村”的迷失,繼而“隔竹窅聽疑人言”,發(fā)現(xiàn)了“老妻緝麻坐騎檻,小兒簡虱手脫裈”有如桃源一般民風淳樸、景色優(yōu)美的勝境,但是他和武陵人一樣并未久留,在“吠尨逐我未即叱”中離開,“刻舟便欲留癡痕”意欲他日再訪。
沈周的隱居不同以往,更為世俗化、生活化。他自出生開始就居住在長洲城附近,并未遠離鬧市,非陶淵明遁跡山林的「山隱」,也非竹林七賢般的「林泉之隱」,而是「大隱隱于市」的「市隱」。其隱逸也非官場失意后的無奈之舉,與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不與官場合作的隱逸不同,沈氏對于政治的態(tài)度更加平和——他雖不參與政事,但仍與官員交游,他雖遠離政治,但仍名著于朝廷?!睹魇贰ど蛑軅鳌酚涊d了一則故事:當時的郡守曾征集畫工繪壁畫,同里因忌妒沈周,報了他的名字,他因此被征去服役。有人勸他去拜謁貴族以免其役,他拒絕了,認為服役是義務,因拜謁貴族而免去服役豈不是更加可恥,最終服役而還。事后,郡守入京面圣時,吏部官員問郡守沈先生是否安好,郡守不知所謂沈先生是誰,便說還好。見內(nèi)閣,李東陽又問是否有沈周的信件,郡守更加驚慌,詢問左右后才知沈周曾為他做壁畫畫工?;乜ず蟊闳グ葜]沈周,并向他表示歉疚。由此可見,沈周雖與官員交往甚厚,但從不借此為自己謀特權,他的隱逸僅僅是去功利性的,而非「以退為進」的政治韜略,屬于只是為了出世而出世的「棲遁」。此外,在隱逸生活中,沈周也會有筆墨應酬,如《鷓鴣天·自遣》詞中他自言:「詩逋畫欠未勾消,大都教我生勞碌,一半因他解寂寥?!箯倪@種筆墨應酬中,又可見到沈氏寄情畫藝的衷懷,正如榮平所講:「明清的隱士,在元代隱士的影響下,也將藝術作為精神的寄托,在藝術的領域,隱士們得到了心靈的安慰……元、明、清的隱士幾乎各個都是詩人、畫家。寄隱于詩畫,讓隱逸文化在失去對政治、社會的積極作用后,還能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梗s平《倪瓚與元代隱逸文化研究》,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二〇〇四年,第四九~五〇頁)
究其原因,可以歸結為客觀與主觀兩方面。客觀上,元末各地豪強并起,江南吳中地區(qū)在張士誠的統(tǒng)治下,相對穩(wěn)定,而朱元璋建立政權后,對該地區(qū)實行了政治高壓、限制打壓,甚至殺戮文人,打擊了當?shù)匚娜藦恼膭訖C和意愿。另外,沈周家族是當?shù)赝?,「貲產(chǎn)之富」,「家業(yè)鼎盛」,且沈氏家族「自徵士(沈澄,沈周祖父)以高潔自恃,不樂進仕,子孫以為家法」,沈周的市隱客觀上來說是吳中文化圈承襲元人的傳統(tǒng)和家風熏陶的結果。
主觀上,個人的學養(yǎng)與藝術家氣質(zhì)也影響了沈周的選擇。在一則題跋中他寫道:「余性好寫山水……以興至則信手揮染,用消閑居飽飯而已,亦無意窺媚于人?!股蛑艿暮糜褏菍捲凇妒锔濉分蟹Q其「平淡天真」,「蓋隱者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山林之下,日以耕釣為主,琴書為務,陶然發(fā)醉,悠然以游」。沈周早年不是沒有為官的經(jīng)歷,他二十九歲時曾任糧長之職,三十四歲釋役后就產(chǎn)生了「鴻鵠逃網(wǎng)羅」之感,并作詩明志:「骯臟功名何物忌,畸零天地一夫閑?!古c「骯臟功名」相比,沈周更愿意寄情于筆研書畫,「閑居飽飯」,以「耕釣為主,琴書為務」,正如其所講「天地一癡仙,寫畫題詩不換錢」。
作為隱士,沈周詩、文、書、畫皆精,兼善收藏、鑒賞、篆刻等,又受江南吳中文人博雅、好隱、淡泊的文化傳統(tǒng)影響,持高潔不仕、藝文會友的家風,以較高的藝術成就開創(chuàng)「吳門畫派」,成為吳中文人的領袖,對后世影響深遠。
沈周活動年代正值「浙派」(產(chǎn)生于明代中前期浙江地區(qū)的繪畫派別,以戴進為代表畫家,主要師法南宋諸家,畫風剛勁豪邁)風靡之際,承襲文人畫一脈的沈周創(chuàng)立新格,經(jīng)其學生文徵明弘揚遂崛起于畫壇,取代了「浙派」的主導地位,對此吳寬言:「近時畫家可以及此者惟錢塘戴文進一人。然文進之能止于畫耳。若夫吮墨之余,綴以短句,隨物賦形,各極其趣,則翁(沈周)當獨步于今日也?!?/p>
沈周以詩文書畫兼善崛起于畫壇,而其清淡平和、靜恬安逸的詩歌書畫風格又與其隱逸的生活狀態(tài)、淡泊的心境有很大關系。從畫作內(nèi)容來看,山水、花鳥、人物,無一不是隱逸生活中的所聞所見,樸實無華,別有生意;從繪畫的類型來看,有師古人之作、師造化之作,也有遣懷之作,遣懷之作中更有訴諸筆端的桃源想象,寄寓了文人的移家之想,實可謂「畫中煙云供養(yǎng)也」。其創(chuàng)立的「吳門畫派」由其學生文徵明弘揚而崛起畫壇,成為明代中期居于主導地位的畫派,其支流一直延續(xù)到清代。文徵明在師承沈周的同時,也延續(xù)了桃源這一題材,據(jù)記載其一生中多次創(chuàng)作桃源題材作品,如《桃源問津圖》(遼寧省博物館藏)等等,這一題材也經(jīng)由他影響了后續(xù)更多的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