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花 冠

【德國】保羅？策蘭

秋天從我手里出來吃它的葉子：我們是朋友。

從堅果我們剝出時間并教它如何前行：

于是時間回到果中。

在鏡中是禮拜日，

在夢中是一個睡眠的屋，

我們的嘴說出真實。

我的眼移落在我愛人的性上：

我們互看，

我們交換黑暗的詞，

我們互愛如罌粟及記憶，

我們睡去像酒在螺殼里

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線中。

我們在窗邊擁抱，人們在街上望我們，

是時候了他們知道！

是石頭竭力開花的時候。

是不安寧的時間心臟跳動，

是時間如它所是的時候了。

是時候了。

（王家新 譯）

1945年，德國杰出詩人保羅·策蘭（Paul Celan）背負(fù)雙重苦難開始流亡生涯，1947年底到達(dá)維也納。1948年5月16日，他與奧地利詩人英格褒·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在維也納相識并相愛。策蘭是戰(zhàn)后流亡詩人，也是大屠殺幸存者，而巴赫曼則是一名在維也納大學(xué)讀哲學(xué)博士的學(xué)生。策蘭在維也納寫的詩歌，大部分是寫給巴赫曼的。1949年6月25日，英格褒·巴赫曼23歲生日。生日前夕策蘭送給她一束罌粟花，并且為巴赫曼生日寫下《花冠》（Corona）?！痘ü凇飞钍馨秃章矏?，她在1949年6月24日寫給策蘭的信中說道：“我常常在想，《花冠》是你最美的詩，是對一個瞬間的完美再現(xiàn)，那里的一切都將成為大理石，直到永遠(yuǎn)。然而，我這里卻不是‘時候。我饑渴著什么，卻又得不到，這里的一切都淺薄而陳腐，困倦而陳舊，無論新舊都是如此”，“唉，是的，我愛你，而我那時卻從來沒有把它說出。我又聞到了那罌粟花香，深深地，如此的深，你是如此奇妙地將它變化出來，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巴赫曼與策蘭的“一個瞬間”，給了未來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或者說這種源于詩歌的想象力，即是對策蘭和巴赫曼最好的紀(jì)念?！拔覀冊诖爸薪焕p，街頭是眾人張望的眼”，“是時候了，是時候讓他們知道”這個瞬間，“石頭開花”的這個瞬間！

而那時，策蘭遠(yuǎn)在巴黎，巴赫曼在維也納，他們分隔兩地。為此，巴赫曼渴望去巴黎，“……帶我去塞納河畔，我們將長久地注視，直到我倆變成一對小魚，并重新認(rèn)識對方?！彼麄冊诰S也納相識相愛，幾個月后各奔東西，從此通信不斷。詩人王家新推測說，策蘭為了紀(jì)念他們之間的愛情，把1952年在西德公開出版的詩集命名為《罌粟與記憶》。策蘭早在1942年4月23日在塔巴雷斯苦役集中營即寫下著名的《罌粟》一詩，送給遠(yuǎn)方的女友露特·拉克納（后從夫姓克拉夫特）：“夜攜帶著須備好的異鄉(xiāng)之火，/它能征服星辰中的擊殺之物，/我一團(tuán)火似的思念應(yīng)能經(jīng)得起/九次從你那只圓壺吹來的烈焰。//你該相信這熾烈的罌粟之妖嬈，/它心滿意足揮霍了夏日提供的一切，/活著，是為了能在你雙肩的弧線上/猜測，是否你的靈魂夢入紅光。//它只擔(dān)心，等到它火焰熄落，/而花園的清風(fēng)又叫它格外的驚悚，/它會在最迷人的眼眸前/露出它那顆憂郁而變黑的心（孟明譯）?！痹娭械摹皥A壺”“紅光”與性有關(guān)，“圓壺吹來的烈焰”隱喻詩人心中懷戀已久的“罌粟花”。

如今，《花冠》已成為廣為傳誦的一首詩，北島甚至稱之為“最偉大的抒情詩之一”。半個世紀(jì)以來，人們不斷猜測“花冠”的隱秘之義而不得其解，而其中的秘密已被策蘭和巴赫曼帶到另一個世界：“我們相愛如罌粟和記憶”。閱讀策蘭的詩，必須遭遇他的詩之“語言困境”，德國讀者如此，中國讀者也不例外。在我看來，“花冠”詩歌意象至少與“罌粟”有關(guān)，與“愛之欲望”，與“性”（生殖器或子宮）有關(guān)。罌粟花學(xué)名“Papaver”，普遍生長于歐亞大陸，莖直立，花單生，大而艷麗，多為紅色，還有白色、橙黃色、淡紫色等花種。策蘭的故鄉(xiāng)布科維納的田野上可以看到這種罌粟花，其早期作品中亦多次寫到罌粟花，譬如《雨中》寫到“罌粟地”，《夢之居有》寫到“他未敲破的，我小心飾以花環(huán)，/紅色圍欄，黑色的中心”。依照策蘭早期詩歌研究者雨果·貝克（Hugo Bekker）的觀點，詩人寓意花冠的“黑色中心”指的就是“罌粟花”。同樣，策蘭諸多詩歌作品寫到“花”與“冠”，比如在《黑雪花》《黑冠》《九月之冠》《孤獨一人》《最白的鴿子》《翅膀聲》等詩中寫到“黑雪花”“灰燼之花”“鏡花”“大花”，寫到“黑冠”“九月之冠”“天堂之冠”等。1950年策蘭在寫給剛結(jié)識的女友、年輕女版畫家吉賽爾·德·萊特朗奇的情詩中寫道：“哪里從未有過，就在哪里永存。/我們從未在世，所以我們在花里”，此詩中的“花”則有隱喻生命疼痛的“子宮”；而“紅色圍欄，黑色中心”，即有“子宮”之喻，既而又被詩人轉(zhuǎn)喻為“罌粟花”?！盎ü凇币辉~明顯是個雙重隱喻詞，在詩人筆下，愛人的“花冠”不正是“紅色柵欄，黑色中心”嗎？美國詩人、評論家約翰·費爾斯坦納（John Felstiner）說策蘭是疊句大師，事實上策蘭更是一位隱喻大師?！痘ü凇芬辉婋[喻重重：“鏡中是禮拜日”“我們交換黑暗的詞”“罌粟和記憶”“在月亮的血光中”“石頭開花”“是時候了”等，如果從深層的詩歌精神而言，這些詩歌意象十分明顯地袒露出詩人一生耶路撒冷式的哀悼意識，而“罌粟與記憶”又折射出詩人對故鄉(xiāng)記憶的懷念，愛如童貞的懷念。德國研究策蘭詩歌的批評家都認(rèn)為理解策蘭的詩歌是有很大難度的，主要原因也是因為策蘭習(xí)慣于把自己真實的想法隱藏在詩歌語言與意象背后，這種寫作方式與策蘭親歷的苦難與悲痛有關(guān)，也與他喜歡德國哲學(xué)有關(guān)。

事實上，我們沒有必要過度詮釋策蘭的《花冠》，但我同意孟明的觀點，在閱讀中理解《花冠》一詩，我們既要觀照策蘭的個體精神歷程與國家民族記憶，同時又要真實還原戀人倚窗纏綿的浪漫。要想深度理解策蘭的《花冠》，建議大家閱讀不同的《花冠》中譯版本，比較一下中文翻譯得失，就我所知，此詩中譯版本多達(dá)十余種。在此推薦大家閱讀詩人翻譯家徐淳剛的長文《關(guān)于<花冠>的譯法——關(guān)于保羅·策蘭名作的中譯問題》，相信對《花冠》會有更深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