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卡特
爸爸去世后,媽媽的記憶變得越發(fā)混亂了。后來,她居然連我——她唯一活著的孩子——都不認識了。然而,見到我,她總是很高興;而且當我說:“媽媽,我是你的兒子約翰”時,她總是對我深信不疑。
87歲高齡的媽媽對生活的回憶越發(fā)難以捉摸。以前她給我講過一個精彩的故事。故事發(fā)生在1925年,當時她和妹妹——兩人都是小學(xué)老師——一道乘船繞過了合恩角。
“我們之所以能從微薄的薪水中省下錢來,是因為我們和媽媽過得非常節(jié)儉。在船上,我們早晨常常在甲板上散步、打羽毛球、聊天,下午總是睡會兒覺,然后玩到很晚。那里的夜晚溫暖清爽,月光皎潔,繁星點點。在那里,我遇到了一個可愛的年輕人。我們常常站在圍欄邊一塊唱歌,度過了一段甜蜜的浪漫時光?!?/p>
這是一段真實的回憶,隱藏了很多年。但不久,媽媽便又開始講起了她想象中的第二個丈夫。她說,她和爸爸的婚姻只持續(xù)了很短一段時間——盡管事實上她和爸爸在一塊生活了50年。
每次我提醒她我住在加州時,她都非常震驚。但是,只要我告訴她家里的有關(guān)情況,她就高興得跟什么似的。過一會兒我要再重復(fù)一遍那件事,她還會高興一陣子。除此以外,她幾乎什么也不說。
看望她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我試圖用生動的形象喚起她的回憶:“我知道你一定記得后院的那棵圣誕漿果樹……”我還想讓她記起我和我的孩子在西部生活的新故事。
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只知道如果沒有我在她身邊,她會感到忐忑不安。有時看望她的時間只有20分鐘,我只是帶給她我特別的消息,告訴她我愛她,然后就不知道還能對她說些什么了。
幾年前,我抱著一線希望開始給她唱歌,輕輕地、羞澀地唱給她聽。我?guī)Я艘槐尽稜t邊民歌集》,那是20世紀50年代經(jīng)常放在她的小型臥式鋼琴上的一本舊書。
那天,我挺起腰板坐在那里,對媽媽唱起了《龍夢湖》。我唱時,想起了她彈奏鋼琴的情景,頓時聲情并茂,感到音樂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熠熠閃耀。
令我驚訝的是,媽媽讀著我手指指著的歌詞,從記憶中找到了那首歌的曲調(diào),開始和我一道唱了起來。
我們唱歌時,媽媽如癡如醉,我也陶醉其中。我們每唱完一首歌,她就拍手鼓掌。有一次,她抓住我的手,望著我的眼睛說:“我從來不知道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竟然會這樣甜蜜!”
又有一次,在我們唱歌的間歇,我說起了90年代的文體:“這有點兒漂亮?!彼鄙眢w,對我那不地道的語言感到憤怒。“有點兒漂亮?這不僅僅是有點兒漂亮!”
那之后,在看望媽媽期間,我們除了唱歌什么也不做。在我的木制錄音機里,我收集了100多首她原來教過我的歌——《紅河谷》《樂隊繼續(xù)演奏》《凱瑟琳,我要再次帶你回家》,這些歌都是媽媽80年前學(xué)會的。
她的聲音隨著錄音機的旋律飛揚,兩個虛弱的女高音在演唱。她唱時,沒唱歌詞,她的聲音本身就是一種樂器。
有一次,她快唱到《男孩丹尼》高潮部分時,她的聲音一下子超過了錄音機的音調(diào),但恰到好處,仍然是那樣和諧完美,高亢激越。隨后,她戛然而止,尖叫了起來。她對自己感到震驚,望著我,好像在問我她做得是否恰當。當她唱完《男孩丹尼》最后的合唱時,我用目光表示贊賞,媽媽也充滿好奇地望著我,就像她生下我第一天時看我那樣。
(摘自《中文自修》2018年第23期,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