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39年寒冬的一天,流浪畫家蔣兆和受邀為京城名醫(yī)蕭龍友畫像,正凝神時,突然感到身后有一道灼熱的目光,下意識望過去,是一個女子,好漂亮!
她正是蕭龍友的“女公子”蕭瓊。這個“用毛筆畫人像”的怪才蔣兆和,她早有耳聞。幾天前,看到“預(yù)約蔣兆和畫冊”的消息時,好奇之余,她還郵寄了5元錢作為支持。
一個畫得專心,一個看得入神。身后,傭人一邊捂嘴嘻笑,一邊沖蕭瓊打著啞謎,原來,蔣兆和的腳上,是一雙露腳后跟的襪子!蕭瓊不以為然,他的才氣令她折服。他清癯的頰、明亮的眼,還有那份從容和自信,都為他罩上了一層別樣的光環(huán)。
畫像非常成功,蔣兆和被蕭龍友稱為“難得的天才”。35歲的天才卻從此有了心事,他忘不了那道目光,匆匆一瞥,蕭瓊的文靜嫻雅、柳葉彎眉已深刻在腦海,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們之間的距離無異于飛鳥與海魚。
命運對他可謂刻薄,家庭先天不足,16歲便背井離鄉(xiāng)孤身流浪,靠著頑強自學(xué)才在繪畫上有所建樹,但他畫的那些在戰(zhàn)爭中流離失所的窮苦人,富人們是不會買的,只能靠給人畫像維持生存。而她呢,出身名門,秀外慧中,10歲就跟著大師學(xué)畫,曾師從齊白石、王雪濤,還是溥心畬的入室弟子。據(jù)說,她扔掉的情書都是成疊成疊的,多少富家公子都被她拒之門外,想到這些,他沮喪了,心事就此埋進心底。
以為再不會交集,誰知,他竟意外收到一份請柬,是蕭瓊的個人畫展!見到她,他恭敬地行禮,她也以微笑回敬。在一幅畫前,他停下了,幾筆墨色梨花,飛著一排燕子,還配了一行清秀的字:“正梨花開后,燕子飛時。”一幅小畫,令他浮想聯(lián)翩,他讀懂了畫里的企盼:燕子來時,和平降臨,戰(zhàn)爭結(jié)束。
北平淪陷后,他們深受戰(zhàn)爭之苦,對生活的希冀,只能通過畫筆來抒發(fā)。不顧囊中羞澀,他貼上了代表定購的紅條子。畫展結(jié)束,得知蔣兆和購買了一幅畫時,蕭瓊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他的破襪子。那幅畫沒有收錢,這是展品中唯一的例外。
出于同情的送畫之舉點燃了蔣兆和的希望之火。幾天后,蕭瓊收到一封信,寄信人是“竹竿巷胡同34號蔣兆和”。信被她擱置一邊,一來,情書于她司空見慣,二來,她只是欣賞他的創(chuàng)作,僅此而已。
誰知,緣分天意定,就在這時,她訂購的《蔣兆和畫集》到了?!爸艺卟欢?,愛我者尤少,識吾畫者皆天下之窮人,唯我所同情者,乃道旁之餓殍……”他的自序一下子打動了她,敬意油然而生。再往下翻,第一幅《拜新年》讓她眼睛乍然濕了,畫上是一個拱手作揖的女孩,題跋是:“過了一年又一年,重重心事不能言。向君拜拜祝努力,你我光明有一天。”
光明、勝利遙遙無期,端詳著那幅畫,傷感和無奈襲來,蕭瓊想到了戰(zhàn)亂中遠在重慶的親人,想到父親出診時被日本兵搜身的恥辱,她的情感,在畫中得到呼應(yīng),他的畫感染了她。“在藝術(shù)的園地里,不能專以募仿幾朵唐宋的花卉,或明清的山水,就能代表一個國家民族永遠的優(yōu)秀”。她贊同他的觀點,毅然決定停筆,不再作畫、賣畫,“要畫就畫蔣先生那樣的畫!”
上門說親的人更多了,她依舊置之不理,同樣等不到回應(yīng)的蔣兆和惆悵又失望,素性孤高的他,把激情全部放在了作畫上。畫冊出版后,引起多方關(guān)注,他產(chǎn)生了畫一幅大畫的想法,敵機轟炸下的難民,其情之哀,其聲之痛緊緊抓著他的心。他日夜思索,不停構(gòu)想,整整一年,一幅長近27米、高2米的《流民圖》畫卷終于完成了。展出前,他特意去請蕭龍友為畫展題詞,內(nèi)心里,仍然存著一絲渴望,他想讓蕭瓊了解他的全部,藝術(shù)、執(zhí)著,以及不屈不撓。
1943年10月29日,《流民圖》在太廟展出,蕭瓊和父親來了。走近巨幅的畫卷,她一下子被吸引了,活生生的氣息像一個漩渦,將她牢牢卷入,鐵蹄之下同胞們的境象被描摹的淋漓盡致。她被震驚了,看到蔣兆和時,她的眼睛,頓時飛騰出溫?zé)岬南脊狻?/p>
面對單思的戀人,他卻沒有上前打招呼,剛剛得到消息,日本憲兵隊要來了,畫展要停。他內(nèi)心驚懼,不知所措,連一個笑容都顧不上給她。真的禁展了,“流民圖”被街談巷議,蕭瓊開始擔(dān)心蔣兆和,不知不覺中,他攪亂了她的心緒。
幾個月后,事態(tài)總算平息。不久,有人給蔣兆和做媒,他本想拒絕,聽到蕭瓊也會在場,立刻應(yīng)允。北海公園的會面禮貌、客氣,分別時,不顧身邊那女孩的尷尬,他一把搶過蕭瓊的自行車,和蕭瓊一起離開……愛需要勇氣,需要爭取,他不能再錯過。
那是有生以來最愉悅的一天,他的經(jīng)歷令她感動……等待三年的愛情之花終于含苞待放。
“如果沒有他的畫,沒有《流民圖》,找多少媒人,我都不會嫁給他,《流民圖》是真正的媒人?!?944年4月8日,他們結(jié)婚了,房子是租的,家具是她用開畫展的錢置辦的,他只拎來一只舊皮箱,里面除了當(dāng)票,什么都沒有。愛情所在,一切俱足。漂泊多年,40歲的他終于有了溫暖的家,婚后第一件事,就是畫她。那個身穿禮服、手捧馬蹄蓮的美麗瞬間,他要永久銘記。
生活是從生火開始的,昔日的富家大小姐“挽發(fā)進廚房,洗手作羹湯”?!读髅駡D》禁展后,沒有人找他畫像,經(jīng)濟拮據(jù),她靠賣陪嫁維持生活。他畫的“苦畫”沒有人買,日子陷入困境。他想去背煤,她溫柔地安撫他:“我們合作開畫展,我畫山水,你補人物。”懷孕的她挺著大肚子日夜趕工,一畫就是幾個小時,腰直不起來了,腿僵硬了,幾十張畫,遠山近樹,都出自她的手筆,他的人物,僅是點綴。
1947年,蔣兆和接到徐悲鴻的聘書,在北平藝專國畫系兼任教授。新中國誕生后,文藝整風(fēng)開始,“流民圖是漢奸文藝”,他被列為重點批判對象,他想離開美院,她堅決阻止。在她的支持下,他安下心來,一邊教學(xué),一邊總結(jié),發(fā)表了《中國人物畫造型基礎(chǔ)課在寫生中的總結(jié)》等多篇論著。
環(huán)境惡劣,小屋卻溫馨,她在美院附中教中國畫和書法,他們互相切磋,共同提高,經(jīng)常為學(xué)術(shù)討論到深夜。隨著運動深入,壞消息接二連三。作為“反革命”,他沒有權(quán)利作畫,為了給他一個自由的小天地,她穿著最普通的襯衫,梳著大眾式的齊肩短發(fā),和街坊鄰居們打成一片。只要她站在院子里,就沒有人能踏入她的屋門,她像一堵墻,把他與“世”隔絕。在這個“世外桃源”里,他在《曹雪芹》畫像里痛快淋漓地抒發(fā)著情感。
蔣兆和與夫人書法家蕭瓊女士,以及女兒在北京頤和園留影
1979年,美院終于給蔣兆和平反,復(fù)課后,他精神百倍思考教學(xué),把歷史人物畫的表現(xiàn)技法推向了新的巔峰。與此同時,她的書法也突飛猛進,作品多次出現(xiàn)在書法交流的展覽會上。愛結(jié)出碩果,深圳美術(shù)館、中國美術(shù)館相繼為他們舉辦了書畫展,那捧象征一生一世的馬蹄蓮,他們沒有辜負。
“結(jié)婚前,我是愛蔣先生的畫;結(jié)婚后,我是愛蔣先生的人。”經(jīng)歷過災(zāi)荒、饑餓、戰(zhàn)亂、壓迫,他的人生可謂“天涼好個秋”,然而,因為有她,他才能在泥淖中擷取花草鮮美、落英繽紛,才能在《病榻夢語》中感慨出“人生之最可貴者為‘情義’二字”。
1986年4月15日,他走了,在她的懷中。即使死亡,也燦爛從容。不可思議的是,15年后,她也選擇同樣的日子、同樣的時辰告別人世,踏著千朵馬蹄蓮,追尋他而去,在那個叫輪回的渡口,有他深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