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金萍
在秦腔這座百花園中,我是一株默默泛綠的小草。我迎風而歌,幾十年癡心不改。
兒時我看的第一場戲是《三滴血》,那劇情和唱腔深深地吸引了我,村里合作社的柜臺里就放著《三滴血》劇本。我沒事就趴在柜臺上看一會,有一天我終于湊夠了一毛四分錢,買了劇本后,如饑似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當時村里的大喇叭和廣播上也經(jīng)常播放著秦腔,我很快學會了劇本里的每一句臺詞和唱腔,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周圍人都知道我是秦腔迷,會唱好多好多的唱腔,可惜那時沒有秦腔大賽。我經(jīng)常聚集班里的同學,給他們教秦腔。我是文體干事,上課鈴一響,我起個頭,全班同學高唱秦腔,現(xiàn)在想起來還激動不已。在家里我最愛干的活是拉風箱,一邊拉一邊唱,風箱隨著唱腔的節(jié)奏時快時慢。有一次我唱慢板,風箱隨著唱腔的節(jié)奏拉的有氣無力,爸爸媽媽捧著面條,鍋里的水就是不開,爸爸著急地說;“改唱一段緊攔頭吧!”
家里有一臺收音機,我不放過每次播放秦腔的機會,《西鳳杯》大賽時,我記著參賽選手的名字,還給他們打分。有一次下大雨,家里搶種玉米,我要去地里點種子,媽媽知道我要聽秦腔,就把收音機放到籃子里,上面蒙上塑料布,塞到地畔邊麥草垛下面。播放的時間到了,我蹲在收音機旁聽得如癡如醉,任憑雨水順著頭發(fā)和臉頰流下來。
多少年過去了,這些記憶刻骨銘心。在那個物質(zhì)和精神十分貧乏的年代,因為有了秦腔,我的童年充實而快樂,能徜徉在秦聲秦韻中,是我兒時的理想。
十三歲那年,我如愿以償?shù)乜歼M了咸陽市戲曲學校,開學典禮上我被選中,演唱了《轅門斬子》。這良好的開端,并沒有讓我一路春風。戲校沒有聲樂課,我因為發(fā)音不正確,越是刻苦,越是南轅北轍。嗓子沒有亮度,沒有高度,沒有耐力,連一整段唱腔都唱不下來,我的心情很沉重。唱旦角我毫無競爭力,那就另辟蹊徑專工須生。幸遇焦曉春老師給我排練了《轅門斬子》,焦老師那脫俗的氣質(zhì),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畢業(yè)匯報演出,我的角色是《啞女告狀》里的管家掌忠,雖然是個配角,但角色的潛力很大。當時,我沒有選擇的余地,對我來說,那不是一個角色,那是我手里攥著的一把救命稻草。導演是大眾劇團的李全祿老師。李老師藝術造詣很深,排練非常嚴格,認真,就是脾氣不好,同學們都接受不了。我找來資料自學發(fā)聲,每一句臺詞我都要琢磨發(fā)聲部位,每一句唱腔我都是千錘百煉。進入角色,情到深處我會情不自禁的真哭,哭得很傷心。我給自己訂了計劃。練功場上我腳底下走著云步,搖著頭,吹著白須,雙手翻轉著水袖,水袖撩撥起白須,白須在我面前飛揚;一會兒,我吹著白須,搖著頭雙手抓著水袖,甩著胳膊奔跑;一會兒我跪在地上,甩著髯口,跪步向前,一練就是幾個小時。第八場有一個高空跌撲動作,雙腳點地,在空中旋轉一周,用背落地,我每天練60次。有一次我穿了一件高領毛衣,脖子后邊有拉鎖,我練完以后總感覺脊背上有什么東西,脫下毛衣一看,后面全是血。排練場上導演的訓斥聲我已經(jīng)麻木了,腦子里都是家人那期待的目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只能成功,不能失??!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畢業(yè)匯報演出取得了成功。這個角色讓我揚眉吐氣,讓我光彩奪目,臺下掌聲連連。演出中我激情飛揚,高潮迭起。第八場哭訴中,我依稀聽見臺下的啜泣聲,謝幕后老師和同學給了我很高的評價。那本戲是我們劇組全體同學和導演的心血凝成,也是我們84級同學編織的最美的一幅繡錦。
畢業(yè)后,我收到了劇團的錄取通知書。我欣喜若狂,仿佛在夢境中,兒時的理想,戲校的艱辛,今日終于化為激動的淚水,心里涌出從沒有過的輕松和幸福。興趣與事業(yè)融為一體,我向往那個能讓我展示的平臺,更向往和老師同學歡聚一堂的氛圍。
1987年7月15日我去旬邑劇團報名,一路上萬紫千紅,山花爛漫。我心情激動,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進劇團后,我開始在旬邑縣各個鎮(zhèn)上巡回演出。后來,天越來越冷,冷得讓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不寒而栗。洗臉毛巾一擰,一會兒就掰不開了。最難忘的是在彬縣太峪那次演出,大雪封山,狂風呼號,周圍人煙稀少。每到演出之前,依稀看見山道上有人出山,我們住的麥草鋪,有的人睡麥草鋪上火沒了嗓音,有的人演出時凍得直發(fā)抖,有的人登臺也顧不得形象了,戲裝穿在羽絨服上邊,一下臺總期望別人遞上暖水壺。這樣惡劣的演出環(huán)境,因為心中的熱愛,我堅持了下來。
剛進劇團不久,我的臉上生出很多痤瘡,每到化妝的時候,心情就很沉重。當時也有很多同學油彩過敏,慢慢的就適應了。我想我也會慢慢適應的,但事與愿違,我臉上病毒感染,生出很多扁平疣,我不敢在有陽光的地方照鏡子,我害怕看見滿臉疙瘩。有一天我終于從鏡子里邊看見一個怪物,忍不住嚎啕大哭。此后,和我住在一起的同學都把鏡子藏了起來。吃不好,住不好,環(huán)境惡劣我都能忍受,唯獨忍受不了周圍人看我的目光。有一次,團長老婆抱著孫子來后臺,和我打了個照面,孩子突然失聲大哭,我趕緊掉頭走了,遠遠地我聽見周圍人都問孩子到底咋了?我不愿看見任何人,我想回家,我不想化妝,我不想演戲。一番思想斗爭后,我向劇團領導遞交了請假條,他們沒有放我走。說《啞女告狀》沒人能取代我,答應只讓我演這一出戲。此時的我去意已定,再上臺演出時,已沒有了往日的激情,心不在焉,丟三落四,表情呆滯,老忘臺詞。有一天早上天還沒亮,我上了一臺手扶拖拉機,離開了我在劇團最后一個演出點——彬縣永平鄉(xiāng)。我不辭而別了。
十八歲那年離開劇團,回憶起來,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半世游離,夢繞魂牽,秦腔始終還是沒有離開我的生活,離開我的心里。無論做什么工作,閑暇時間,看秦腔、聽秦腔、唱秦腔始終是我的最愛。四十歲那年,因為割舍不下的眷戀,我鼓起勇氣,找到秦腔名家馬友仙老師學習馬派唱腔。恩師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毫無保留地給我傳授了馬派唱腔的演唱技巧。我每天早上站在咸陽湖畔苦練,兩年后,我的聲音變得優(yōu)美動聽,唱腔剛柔相濟,多次參加省市秦腔大賽,并獲得優(yōu)異的成績,在咸陽市周邊已小有名氣。秦腔讓我的生活再次豐富起來,也讓我的人生理想豐滿了。2014年,我被咸陽市老年大學聘為秦腔老師,任教至今,碩果累累。我的好多學生從戲曲門外漢,通過我的教學,通過他們的勤學苦練,也成為秦腔戲曲花園中一棵生機勃發(fā)的綠草。熱愛秦腔,傳播秦腔,讓戲曲走進校園,是我后半生堅持不懈的使命。對秦腔這份不忘初心的眷戀,讓我人生豪邁,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