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生
年輕時未見過雪。后來走南闖北,每見雪景都覺新鮮,頓覺天地換了景框,一如我之命運羅盤置換的經(jīng)緯度。
那年凜冬,雪看了個夠。暴雪前夕,天空傳來怪聲,如沉雷滾動。風雪徹夜猛烈叩擊門窗,如千軍萬馬馳騁而至。我困守居宅,看著積雪沉著堅定地增高,未及夜半,外面的車已沒頂。平明察看,大雪封門,窗外一片茫茫雪原,整個社區(qū)癱瘓了。我艱難地撬開大門,雪墻向屋內(nèi)轟然倒塌……
這是載入美國氣象史的1997雪災。我早起鏟雪,至中午才把車道清理出來。此時見到郵政車吃力爬行而至,卻打滑趴窩,如深故轍里掙扎的魚。我抄起鏟子過去,將這條“大魚”從雪窩撈出來。郵遞員是熟面孔,印第安人血統(tǒng),膚色黝黑,不太愛說話,冷不丁冒一句,能把你繞入歷史謎團。比如他問:“聽說我們祖先是從亞洲來的,真的嗎?”我不知所對,就算有答案,英文詞匯量也不逮回應如此深邃的問題。
我把印第安傳人從冰雪中搭救出來,他連聲稱謝,順便把當日郵件遞上??粗]政車歪歪扭扭繼續(xù)前行,四輪濺起雪瀑,一如冰原雪橇。假若他的遠祖果真橫穿北極圈進入美洲,冰雪記憶應已沉淀為遺傳密碼。
我拍打身上雪屑,入屋席地坐到壁爐前檢閱郵件。赫然看到黃紙皮的法院信函,打開一看,驚覺遇到比印第安血緣更艱澀的難題了——原來潘寧頓郡法院抽簽選中我為陪審員。
自忖對美國法律體系所識之皮毛,僅來自警匪片刑偵劇,相關詞匯儲備更幾近文盲,一如學齡前孩童攤開報紙,除了圖片就剩下一堆令人困惑的符號。忐忑半天,耳聞街角鄰居吹雪機停止轟隆,我便蹚雪過去求教。才踏上清過的車道,長毛狗就激動得撲上來撒歡。我們兩家一同遷入這新社區(qū),長毛狗和主人都是我最早的朋友。鄰人艾薩克是州立羅格斯大學榮休哲學教授,猶太人,青少年時期在納粹集中營度過。他顱頂寸草不生,閃爍著睿智之光,使得疏落白胡須顯得觸目,猶如創(chuàng)口上的鹽巴。我和有高墻電網(wǎng)記憶的人特別有親緣,他是我家生活顧問,他的思想余熱足以融化我的瑣碎疑難。艾薩克從未和我言及哲學,或許哲學于他就是遛狗、剪草、清雪……那些有重量與痛感的片段,已留在集中營墻磚縫隙,被蒼苔覆過。
艾薩克迎客入屋,我開門見山,給他看法院通知。艾薩克白胡子聳動,笑稱:“You are lucky?。阏孢\氣)”我言明這是不可能的任務,請教如何推卻。艾薩克斂容指點通知條文,上面寫得清楚,當陪審員是公民義務,如果拒絕,可能遭逮捕起訴。他又笑道,美國人不會推辭,雖也未必人人情愿。陪審員就是普通平民,只要沒有犯罪記錄,有正常思維即可。哪怕認為自己語言能力不足,也要由法庭來判斷取舍。艾薩克寬慰,這只是候選而已,他被征召兩次,都未被法院最后選中。他又說別擔心法律知識多寡,太懂法律人家還未必讓你入圍。艾薩克用一串笑聲作結束語。我早就發(fā)現(xiàn)他很喜歡笑,哪怕前置詞并無惹笑之處。如果笑有節(jié)拍,他總選再長的拍子,酣暢而奔放。我想這是在討還青少年時被屏蔽的一種聲音。
老教授之言未能讓我釋懷,返家即搬出最厚那本英漢詞典,專查閱法律名詞,又研究美國陪審員制度,原來這在古羅馬時代就有。美國直接承襲英國的普通法,根據(jù)英國1215年《大憲章》(Magna Carta)的平民權利和法律程序,被告有權讓平民陪審團來公平審判。那還是南宋嘉定八年的事,這年成吉思汗剛攻陷金朝中都(北京),而元世祖忽必烈剛剛出生;同年金朝司法改革是禁止用刀杖當庭處決犯人,而南宋還要熬過一個甲子才滅亡,中國淪入最黑暗的朝代。世界史從此分流。
開卷有益,檢索法律分類詞條,如失明者拉住導盲犬的項圈。原來美國開國時就把陪審員制度寫入憲法,陪審員分大陪審團和陪審團,前者裁決是否提出起訴,后者作出有罪或無罪裁決。又查閱到歐美其他國家已省略了大陪審團這道程序,就像尺寸、重量、里數(shù)這些英制量詞,連祖家英國都已采用公制,唯美國不動如山。
半個月后,積雪未完全消融,春草已泛青。我披掛閑置已久的西裝,按通知日期到新澤西州潘寧頓地方法院。潘寧頓是美國龍興之地,開國元勛華盛頓將軍在此強渡特拉華河打響普林斯頓戰(zhàn)役,形勢從此逆轉(zhuǎn),北美殖民地從英國的鏡像掙脫出來,一個國家誕生了。獨立戰(zhàn)爭之后,潘寧頓回歸靜謐,如林間隱者,直至逃離紐約高房價的曼哈頓上班族陸續(xù)遷入,人煙漸稠,卻仍不失殖民時期的田園風貌。
潘寧頓法院是一幢巴洛克式圓頂建筑,遙對普林斯頓大學塔樓。我拾級而上,心律不齊。簽到處坐鎮(zhèn)一位墨裔婦人,我遞上通知,報稱自己英語水準不足,恐不能勝任。婦人笑道:“我也是。”卻把我名字清脆地敲進鍵盤。
前面簽到的候選陪審員已坐在廊道長椅等候,我到遠端落座。身邊長發(fā)漢子穿著工裝,胸前印有貨車公司名稱,讓我這身西裝顯得礙眼。再看過去,除了幾位老者,都穿得很隨便。長發(fā)漢子轉(zhuǎn)過滿布刺青的脖子搭話:“知道是什么案子嗎?”我只搖搖頭。對方見我寡言,便抄本雜志消磨時間。其實我是緊張加窘迫。移目走廊盡頭落地窗,法院拱頂一群燕雀飛出飛進,忽起忽落,宛如我的心境。
最后一個簽到完畢,我已把所有虛擬情景都想象完了,腦際一片空白,唯有閉目養(yǎng)氣。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墨裔婦人揚聲,遴選出來的23名陪審員逐一唱名,我早早被選中,而滿額之后未列入的“備胎”便免除義務。
以我有限知識,23人數(shù)額是大陪審團。這令我心情略微緩解,畢竟不同于決定他人命運的12人陪審團,不參與庭審。況且人多也少發(fā)表意見,到時表明立場即可。于是,一眾陪審員魚貫而入,我初次走進影視里常見的法庭,就像馬克·吐溫《王子與乞丐》里與愛德華王子互換身份而走進王宮的乞丐湯姆。
大陪審團只面對法官和檢方,庭上沒有辯護律師。滿面溝壑的法官出場,我意外發(fā)現(xiàn),原來在普林斯頓大學當訪問學者時的“國際友好家庭”聚會上見過他。老美通常不易辨認亞洲面孔,他或早已忘記,又或不得與陪審員搭訕,目光一瞥而過。宣誓和聽取陪審員規(guī)則之后,這位法官宣告:今天要裁定七宗案件。我暗地一驚,這回便是想當南郭先生濫竽充數(shù)也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