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悅
1917年文學革命發(fā)生以來,語詞方面的革新,比較明顯的有兩件事,一是“她”字的創(chuàng)用,一是“的”字的分化。前者,“她”字系劉半農首創(chuàng),經多次論爭,終于確定下來,形成“他”“她”“它/牠”分立的格局,至今已成常態(tài)。后者情況較為復雜,1919年以《晨報》為中心進行的有關“的”字分合問題的論辯,確系導致今日“的”“地”“得”一音三體的起因,但當年討論的焦點在于“的”“底”的分工,“地”與“得”的分工只能算是副產品,“底”字經此提倡,雖然在部分作者特別是譯者筆下陸續(xù)使用了20余年,但終于在1950年代后期被棄用。“底”字的夭折,未必不可以說意味著這次嘗試的失敗。然而作為歷史研究,其意義卻未必僅以結果來論,至少,“的”字問題的論爭和實踐意味著五四一代人開始有了使?jié)h語表達變得更為清晰嚴謹?shù)淖杂X意識。論爭的參與者都是白話文運動的實踐者,“的”字分工的提出,正像白話文的形成一樣,不是專業(yè)研究的結果,而是這些作者對其書寫工具在使用中不斷革新創(chuàng)造的結果,從語言與思維的關系上看,這也可以說是現(xiàn)代思維方式對自身在明晰性、嚴謹性、邏輯性方面提出的要求;而從論爭到其后的實踐中始終呈現(xiàn)的自由開放態(tài)勢,又使這一語詞的“人為的區(qū)別”包容在多元的社會思想氛圍內。因此,對這一論爭的研究,就不但有著語言史方面的意義,而且有著思想史方面的意義。
然而學界對這次“的”字的討論,特別是“底”字的興衰,始終未予以足夠關注,論文中偶有涉及,亦常僅據(jù)第二手資料,略作點染;即便參照了論爭原文,限于年代和言語的變遷,理解上也常有錯訛,歷史的面貌遂變得模糊不清。[注]這方面的論文,如凌遠征、嘉謨《“的”字的分化》(《語言教學與研究》,1991年第3期);李振中《現(xiàn)代漢語結構助詞“的”的分合問題研究》(《山西師大學報》,2008年第5期);陳琴《漢語助詞“的”字分化及其原因探究》(南京大學2011年碩士論文);譚明明《現(xiàn)代漢語結構助詞分合問題研究》(廣西大學2011年碩士論文)等,其中關于1919年的分合論爭,多源自陳望道的幾篇文章,且有誤讀。本文擬從具體的論爭文本出發(fā),對這一歷史現(xiàn)象作出比較細致的探索和梳理,這需要進入到論爭的時間序列中去對文本進行解讀。由于文本的歷史性以及當時參論者的書寫個性,其用語、語法概念以及思維方式等,都與今天有著相當距離,因此解讀也將涉及到對語義、語法的理解甚至字句的???。陳望道的兩篇寫于事后不久的短文《“的”字底新用法》[1]3《“的”字底分化——化作“的”、“底”、“地”》[1]8殊為難得,于后人對那段歷史的認識亦有相當影響,可惜一些地方還略嫌語焉不詳,加之后人的草率,一些誤讀即由此而生,因此,也擬拿來做對比解讀。
陳望道《“的”字底新用法》(以下簡稱陳文)發(fā)表于1920年1月20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校友會十日刊》第十一號,文中對于“的”字分合的論爭過程、不同觀點及最后結果,做了扼要的概括和說明,后世論文中的很多判斷,即以此為據(jù)。如,關于論爭的緣起問題,陳文說:
辯論的起因是因為單用一個“的”字,有時要發(fā)生歧解。譬方《杜威在華講演集》五十五面“美國的民治的發(fā)展”一個題目,就有兩種解說: 一作“美國之民治的發(fā)展”解; 一作“美國的民治之發(fā)展”解(參看丏尊先生著《“的”字的用法》,本刊第六號學術研究欄)。[1]3
據(jù)了解,國內研究者,除極少數(shù)人[注]陳琴的碩士論文《漢語助詞“的”字分化及其原因探究》認為,“1919年,《晨報副鐫》載了一篇胡適討論‘的’字用法的通信,引起了許多辯論”,未以夏丏尊為首發(fā)者,是我看到的國內論文中最為慎重的說法,雖然將《晨報》第七版誤作《晨報副鐫》。日本稻垣智惠的論文《近代日中における接尾辭「的」の受容》說得更為中肯:“依我的管見,1919(民國8)年11月12日《晨報》通訊欄上,胡適《“的”字的用法》一文提出關于‘的’的質疑,《晨報》上的論爭,即由此而引起?!?《東アジア文化交渉研究》第3卷第289頁,筆者自譯)他是極少數(shù)讀過部分論爭原文的學者。外,多據(jù)此認為論爭由夏丏尊《“的”字的用法》(以下簡稱夏文)中“美國的民治的發(fā)展”而引起。[2-5]但這里其實只是說,“的”字的歧義性,是“辯論”的起因,而夏文所舉,只是歧義的例子。這在陳文開頭部分說得很清楚:
去年十二月(按,應為十一月)《北京晨報》載了一篇胡適之先生底通信,討論“的”字底用法,一時引起了許多的辯論。辯論底時間很久,辯論底人數(shù)也很多;就是本刊里的夏丏尊先生也曾做過一篇《“的”字底用法》 (第六號)。[1]3
顯然,是胡適的通信引起了論爭,而夏文只是諸多參與辯論的文章之一。另外,從發(fā)表時間看,《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校友會十日刊》創(chuàng)刊于1919年10月10日,夏丏尊的文章刊于第六號,作為旬刊,當為1919年11月30日,此時,《晨報》上的論爭已經開始了好一陣。[注]1935年,陳望道在《“的”、“底”、“地”分用法》中又說:“‘五四’以后為美國杜威來華演講,有一次的題目譯作中文為‘美國的民主主義的發(fā)展’,兩個‘的’字發(fā)生歧解,大家方才注意到單中國文字用一個‘的’字,實在容易共生歧解?!?《陳望道文集》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1979年版,第89頁)此應為多年后的記憶之誤。
但細究起來,胡適也不是第一個發(fā)起討論的人。這則寫給“記者”的通信,載于1919年11月12日《晨報》第七版,開首一句便是:
前天承你送我一段“止水”君論“的”字的“余譚”。
胡適的通信即是對此“余譚”發(fā)表反對意見。所以真正引發(fā)討論的是止水的“余譚”。但止水的文章何在?“余譚”為何?查各日《晨報》第七版,時有“編輯余譚”欄,其1919年10月3日中的一段,是“余譚”中唯一論及“的”字的,此即胡適所見。原文無署名,為胡適所道破的“止水”,是蒲伯英,時任《晨報》總編。
但止水文寫于10月3日,胡適信寫于一個月之后,這中間的空白說明止水文沒能引起反響,這才有“記者”送給胡適看,請他發(fā)表意見,以期引起關注的事。果然,胡文一出,止水即予以回應,并拉好友周建侯助陣,論爭正式開幕。關于論爭的作者、文章及發(fā)表時間見表1。
表1 “的”字分合論爭發(fā)文一覽表
從表1中可見,討論從1919年10月3日開始,集中在1919年11月12日至12月5日之間,至12月10日,話題轉向“得”字,且無人應和,即至尾聲。參加討論的作者9人,文章20篇,包括3篇文章附在他人文后。其中周建侯4篇,胡適、錢玄同各3篇,止水、沈兼士、邵西、孟真各2篇,陳獨秀、抱影各1篇。有些較長的文章,或接在下一版,或續(xù)在第二天。從論爭參與者出場及其文章發(fā)表時間的順序看,10月3日至11月20日間,共6個實際刊載日,載有止水、胡適、周建侯、沈兼士、錢玄同5人共8篇文章,此為第一階段;11月22日至12月5日間,共10個實際刊載日,載有陳獨秀、邵西、胡適、抱影、孟真、周建侯、錢玄同7人共10篇文章,此為第二階段,此階段增加的作者有陳獨秀、邵西、抱影、孟真4人;12月10日,1個實際刊載日,載有沈兼士及錢玄同共2篇文章,此為余緒。
止水既為“的”字問題的提出者,“辯論的起因”自非由“美國的民治的發(fā)展”一句引出,但如說成是起于對這類歧義現(xiàn)象的關注,卻是不錯的。產生這類歧義的根本原因在于“的”字至近代,受日語影響,于傳統(tǒng)意義之外,又多了一種使其所依附的名詞轉為形容詞的功能,因使原名詞的含義發(fā)生了某種變化,歧義即由此產生。如在“美國的民治的發(fā)展”中, “美國”加“的”后,究竟是名詞(“美國”)還是形容詞(“美國的”)?如果是名詞,這個標題的意思是,美國在民主意義上的發(fā)展,或民主在美國的發(fā)展;如變成形容詞,則等于說美國式民主的發(fā)展。對于后者來說,“美國”已經不是一個地域概念,而是代表了某一種“民治”的性質特征,它可以發(fā)生在任何地域,只要它是“美國”式的。在論辯文章中,類似的例子還被舉出不少,如:
例1. 平民的衣食住(止水2);
例2. 理想的公園(止水2);
例3. 科學的研究(周建侯2);
例4. 病的狀態(tài)(周建侯2)。
關于例1,止水在文中發(fā)問:“是說平民所有的衣食住么?是說為平民風尚的衣食住么?”(止水2)前者的“平民”是表領屬關系的名詞,指平民自己的“衣食住”(生活),后者“平民的”為形容詞,指作為平民“風尚”的、平民式的生活——一個貴族也可使自己過平民的生活。
例2,據(jù)周建侯的回應,“理想”如作名詞,“公園”當指“尚在理想之中而未出現(xiàn)者”,即理想中的公園;“理想的”如作形容詞,則是說“這公園底構造……等皆合乎理想”,指已建成的合理想的公園。(周建侯3)
關于例3和例4,陳獨秀說:
例如科學的研究,這意思是說研究科學,還是說用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別的呢?又如“病的狀態(tài)”,這意思是說病狀經過底狀態(tài),還是拿病來形容別的東西的狀態(tài)呢?(陳獨秀1)[注]按,當時標點符號尚無統(tǒng)一規(guī)范,原文中各篇標點不統(tǒng)一,多在傳統(tǒng)“句讀”基礎上增加些引號、問號等,也有一“讀”到底的(如周建侯)。本文中引用,雜志要求一律改為通行標點,并對其脫落、訛誤處加以添補、校訂,特此說明。
“科學”如作名詞,即為“研究”的對象,指對科學的研究;“科學的”如作形容詞,則指科學性研究,“科學”為“研究”的性質、方法。同樣,“病”作為名詞定語,是指疾病發(fā)生過程中的狀態(tài),即病狀;“病的”作為形容詞定語,則是指好像病了的樣子,即病態(tài)。
論爭的主要內容,即“的”字的分合,如前所說,實際集中在是否可將“的”字分一部分功能給“底”字承擔的問題上,“地”字的使用與否也被連帶提及,而“得”字直到最后才被提出,且沒有再引起討論。陳望道在《“的”字底新用法》中將不同意見分為一、二、三字派,是只就各人對“的”“底”“地”分合的意見而定,并未包括“得”。按陳文,一字派為胡適、邵西,主合不主分;二字派為止水,主張將“的”分為“的”“底”二字;三字派為周建侯、錢玄同、陳獨秀、沈兼士,主張分為“的”“底”“地”三字。[1]4-5所謂二字派和三字派是僅就“的”字詞語作狀語時是否要區(qū)分而言的,但“的”“底”如何分工,卻不能從這表面形式中看出;而且陳文的概括也有不盡準確的地方,如被定為三字派的沈兼士,其實只強調了二分;錢玄同的主張則在不斷調整中,由“三”退“二”。在此,擬將論爭的兩個主要階段按其進程做一具體描述,使各自主張在這一時間序列中彰顯出來。“得”字的討論作為余緒,未及展開,茲從略。
1.止水與胡適——論爭的開始,周建侯助陣
如前所說,論爭起于1919年10月3日止水的《編輯余譚》,文中說起白話文中“的”字使用的麻煩:
元來術語用“的”字,和助詞用底“的”字在文言[注]原文中“言”字缺,此依文義補出。里,一個是“的”,一個是“之”,很有區(qū)別的。到了白話文里,都寫“的”字,那就成了纏不清底帳。譬如“有平民的精神之人之言”照白話寫,就是“有平民的精神的人的言語”。三個“的”字擠做一塊,教人看了,怎么不迷糊,怪他們嫡庶不分哦?
他認為在以前的文言文中,表示“術語”時用“的”字,“助詞”用“之”字,區(qū)分明顯。“平民”后面用“的”,即可知“平民的”是“術語”,其他地方用“之”,即可知是“助詞”,到白話文中,一律用“的”,就令人弄不清意思。因此,他主張“把‘的’字專讓給術語去用,把‘底’字來作助詞用”——這是對“的”“底”分工的原初設想。
此外,他還假定 “術語用底‘的’字大概從‘鵠的’[注]“鵠的”即箭靶,引申為標的、目標等。引申來底”。
胡適在1919年11月12日《“的”字的用法》一文中,對止水的設想提出質疑,認為“‘術語’和‘助詞’都是狠[注]當時表示程度常用“狠”,少用“很”。后不再出注。含糊的名詞,不能使人了解”,且說:
其實一個“的”字盡夠了。不得已的時候,可加一個“之”字。如“美國之民治的發(fā)展”。依我個人看來,“底”字盡可不必用。如必欲用“底”字,應該規(guī)定詳細的用法,決不是“術語”“助詞”兩種區(qū)別就夠了的。
主張仍只用一個“的”字,實在遇到歧義時,換用個“之”字,以示區(qū)別。他還否定了止水的“鵠的”說,指出“的”字源于文言中的“之”和“者”字,與“鵠的”的“的”不是一個詞:
古無舌上音,“之”字讀如臺,“者”字讀如都,都是舌頭的音,和“的”字同一個聲母。后來文言的“之”“者”兩字變成舌上音,而白話沒有變,仍是舌頭音,故成“的”“底”“地”三個字。后來又并一個“的”字。
此說大體起于章太炎,比之止水臆想的“鵠的”說,自有較多音韻學依據(jù)。
胡適文后所附舊作《“的”字的文法》,則探討了“的”字的九種用法,其中七項是從文言的“之”“者”“所”字轉來,一項是副詞語尾,都是中國原有的用法,只有第八項用作“表詞[注]關于“表詞”,《馬氏文通》:“惟靜字為語詞,則名曰表詞,所以表白其為如何者,亦以別于止詞耳?!?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26頁)意思是說,形容詞(“靜字”)作謂語( “語詞”)時,叫“表詞”,亦以區(qū)別于“止詞”(賓語)。按,“表詞”即表語,一般相當于今之形容詞謂語或判斷句中的賓語。的形容詞”中所舉“此形容詞用法為表詞的,而非名詞的”一例,應是傳統(tǒng)所無。此例中,“表詞的”“名詞的”,應看成名詞因后附“的”而轉為形容詞,“表詞的”不是指表詞自身的用法,而是指形容詞的表詞式(表語式)用法。[注]原文例句中還有:“這書是我的朋友的?!苯癜矗拔业呐笥训摹敝浮拔业呐笥训臅?,雖為“表詞”,但“我的朋友”和“書”之間是領屬關系,與上例不是同一類型。在《“的”字的用法》中,胡適雖也說此種用法為文言所無,但卻堅持認為這只是由“者”字展轉而成,并非“日本文輸入”:
今之淺人或以此種用法為由日本文輸入,遂故意避而不用。不知此實由漢文“者”字展轉變化而來,久成日用之文法。(胡適1)
1919年11月13日,止水發(fā)表《答適之君論“的”字》,首先針對胡適的文章,強調“自然的”“理想的”這類“的”字確系“日本文輸入”,而且認為這種輸入“不但在中國‘大可補文言之缺點……文言所不及’,就在中國白話里也和其他一切習用底‘的’字,意味迥然不同”。然后針對胡適“‘術語’和‘助詞’都是狠含糊的名詞,不能使人了解”進行答辯:
我因為這個“日本化”底“的”字,有時用如形容詞底(例如“理想的公園”),有時用如狀詞底(例如“利他的運動”),所以把他分為“術語用”一類,存他母家底面目,都用“的”字。其余中國習用底一切“的”字,分為“助詞用”一類,無論他是變換文言里底“之”字“者”字“所”字,一律都用“底”字……
他說明自己的分工標準,即將從日語輸入的“的”稱為“術語用”“的”,依原樣寫為“的”,中國原有的各種用法的“的”,則稱為“助詞用”“的”,寫為“底”。從他文中所舉的例子來看,如“自然的”“理想的”“利己的”“利他的”“紳士的”“平民的”等,都是當時日本人在對譯西文時所創(chuàng)制的新名詞。大約這些外來詞多為所謂人文及科學術語,不在日??谡Z中,稱其為“術語”,似亦非全無道理。他還舉出“平民的衣食住”來說明“的”“底”不分容易造成的歧義。
但上文中止水所說日本式“的”,“有時用如形容詞底”,“有時用如狀詞底”,“所以把他分為‘術語用’一類”,卻不很清楚。從上下文判斷,他的意思是說,這些“的”與它前面的名詞(“術語”)結合,用如形容詞或副詞,與中國原有的“助詞”“的”不同類,所以把它另分為“術語用”“的”。
他還進一步說明這種“的”的特殊性:
別種用法底“的”字,和他上頭底字,是“關系的”(……),這種用法底“的”字,是“合成的”而非“關系的”。換句話說,就是“的”字合起上頭底字,成一個“詞”,他沒有自為一“詞”底單獨性,所以他底下可以加“ノ”[注]“ノ”“の”是同一日語助詞的兩種記法,“ノ”為片假名,“の”是平假名,其義相當于漢語的“之”“的”,讀如英文“no”。片假名與平假名之別,有點像英語字母的大小寫,唯假名以音節(jié)為單位。日語中“~的”是形容動詞之一種,“的”是這個詞的“接尾辭”。在作連體修飾語(定語)時,“~的”后常常要再加助詞“の”或語尾“な”等。,也可以“之”,也可以“底”,而不嫌其“不詞”……
這段話很重要,說明止水對日語“的”與漢語中原有“的”的不同,有較清楚的理解。所謂“合成的”,是說這類“的”與它前面的名詞合成一個形容詞,因而“的”是這個形容詞的一部分,相當于英語的后綴,而不是一個獨立的詞。因為“~的”是一個形容詞,所以它后面還可以再加“ノ/の”(之)等。而漢語中原有“的”則是一個獨立的詞,用來表示它前后兩個詞語之間的關系。
但對于不懂日語的胡適來說,這樣的“術語說”依然無法理解,而且止水前面所舉“利他的運動”也不很確切,因此在以后1919年11月25日的《再論“的”字》中反駁說:
止水先生的區(qū)別,依我看來,實在還免不了“很含糊”三個字的形容詞。即如他舉的例:“利他的運動”,那“利他的”三個字何嘗是狀詞?“運動”是名詞,“利他的”自然是形容詞。若分析起來,“利他的運動”在文法上和“謀國之忠,知人之明”?!皞旌淼氖隆?,有什么分別?這何嘗是“日本化底”呢?
“運動”在此一般要看成名詞,修飾“運動”的“利他的”自也應看成形容詞,止水在此有舉例失當之嫌,但因此就說“利他的運動”不是“日本化底”,與“謀國之忠”“知人之明”“傷天害理的事”等,在“文法”上沒有分別,卻不確切。“利他的”作為altruistic的對譯,是名詞加“的”后轉成的形容詞,指有利他主義性質的,而“謀國”“知人”“傷天害理”等,則是動詞短語等做定語,“之”“的”獨立其外,與之不結成依附關系。[注]就其所處的定語位置來說,這類短語也可以理解為有形容詞意味,即黎錦熙所謂“散動”做“形附”。但這一意味應該說是由其自身的定語位置決定的,“之”不能做一個詞的“語尾”,“謀國之”不是一個詞;“的”字在此雖然很像語尾,但“傷天害理的事”如換為“傷天害理之事”,不會影響它的意思,說明“傷天害理”與“的”并沒有結合成一個詞,它的形容詞意味,也不是“的”所賦予的。試比較“平民的生活”,只有在將“平民的”看成一個詞的時候,它的形容詞意味(“平民式的”或“平民那樣的”)才會顯現(xiàn);如果替換為“平民之生活”,“平民”就成了名詞,不再有形容詞意味。
止水與胡適二人論爭的焦點在于,是否有一種與中國傳統(tǒng)不同的、源自日語的“的”,應該分寫。從論爭的文章看,胡適的表達,用語比較嚴謹明晰,止水的表達稍嫌吃力,易生誤解。但由于他的日語背景及年齡經歷[注]止水即蒲伯英,生于 1875年,長胡適16歲,日式“的”在中國的引入約在1901年(見后文),時蒲伯英25歲,對此應印象較深。等,對“的”字的不同含義、日語來源及其在文言文中的使用有比較清晰的認識。
止水1919年11月13日文后附有《周建侯論、“的”字》[注]原文“論”后有“、”,“、”疑衍文,或在“周建侯”之后。,此系不懂英文的止水邀周建侯助陣,“找?guī)讉€日本譯西文用‘的’字例證”。文中,周建侯認為日本人譯西文時,將前置詞“of”譯為“ノ”,此即相當于漢語的“之”“的”,而“凡西文中之品質形容字,日文多譯作‘……的’”。與止水一樣,他也認為日語“的”應讀成“目的”之“的”,是“以……為準的”的意思,類似于英文的“l(fā)ike”:
如Gentleman-like譯為“紳士的”,此亦可解作以“紳士”為準的,如曰“The man is gentleman like”,譯以漢文則為“其人為紳士的”,此“的”字自與“之”字轉來之“的”“底”字異、日本文中,往往有“紳士的ノ人”(The gentleman-like man),若“ノ”字譯作“之”則為“紳士的之人”,似乎不詞,然意義自屬明了,謂“似紳士之人”也;譯作“似……”字,又不足以該全體,如“利己的”“自然的”“理想的”[注]原文為:利己的、“自當?shù)摹崩硐氲摹瓝?jù)后文訂正。……不可曰“似利己”“似自然”“似理想”……也。
所謂“以……為準的(dì)”,即“以……為標準”,“紳士的”即以紳士為“準的”,“利己的”即以利己為“準的”,這一模糊表達似乎既可理解為 “似……”“像……似的”“……式的”,也可理解為“……性質的”“……特性的”之類,因此他認為既然不可能用同一個詞來對譯,不如保持原樣?!暗摹弊值摹谤]的”/“準的”說雖然沒有什么語言學依據(jù),但對日語“的”字的理解,倒是有一定幫助。同時,他說,既然日語“的”是“準的”的“的”,“ノ”才是“之”,則“紳士的ノ人”也應譯作“紳士的之人”,這在文言中似乎還不成問題,但在白話中,要寫成“紳士的的……”,就比較麻煩,如果“的”“底”分化,寫成“社會的底科學”“理想的底公園”,就方便了。[注]“的”“底”連用在這次討論后雖未加提倡,但依然有少數(shù)人采用,如魯迅在1925年以后的翻譯中就使用過類似方式,不過他以“底”對譯日語“的”,形成“底的”“底地”連用的形式。
周建侯在看了胡適和止水的文章后,于1919年11月14日發(fā)表《關于“的”字用法之私見》,首先針對胡適的舉例進行批評。胡適《“的”字的文法》中,將文言“此乃用如表詞者也”視同白話“此形容詞之用法為表詞的而非名詞的”,周認為“此頗不類”,前者譯作日文為:“此レ表詞ノ如ク用フルモノナリ”,代以白話,當為“這是用作表詞底”[注]原文:“若代白話,當以‘這是用作表詞底樣子’為適當。”“樣子”費解,參考下文對這句的解釋:“下有省略,‘的’字自當作‘底’。”意思是說他在此用“底”不用“的”,是因為“表詞的”是“表詞的形容詞”之省略,“的”在此表領屬關系,自然當用“底”字。如此,則“樣子”應在引號之后,為“當以‘這是用作表詞底’樣子為適當”。;后者譯作日文為“此ノ形容詞ノ用法ハ表詞的ニシテ名詞的ニ非ラズ”[注]“非ラズ”,原為“非フズ”,疑為排印之誤。,代以白話,當為“此形容詞之用法,其目的在表詞而不在名詞”。周建侯借此反駁胡適,說明“表詞的”這類“的”不是從“者”字中“展轉”而來,而是“中國文言中俱無”。周文還舉出這類“的”與“之”的實例對比,如“病的狀態(tài)”與“病之狀態(tài)”,“比較的美”與“比較之美”,“科學的研究”與“科學之研究”,“理想的滿足”與“理想之滿足”等。此外,周建侯還提議再分出“地”字來作“狀詞”,“不可以‘底’‘的’字混淆之”。此為“三字派”之始。
2.沈兼士、錢玄同參論,周建侯再陳己見
1919年11月19日,沈兼士發(fā)表《我對于“的”字問題的意見》,此文由錢玄同轉交,錢玄同于文后寫了附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沈兼士對止水的“術語”說、“鵠的”說表示質疑,引日本辭典“的”字條,說“的”是附屬于漢字詞后之“接尾”辭,表“ノ”或“に於きる”(在……中的)之意,說明日本辭典中并無“術語用”“的”的說法,但他卻從語言隨時代變遷的意義上,贊成“的”字的分工,認為現(xiàn)在口語文體,“一句之中,‘的’字數(shù)見,每每和譯名接尾的‘的’字相混,所以另行約定‘的’字的用法,也是可以認為必要的”。他認為“高談詁訓,徒事紛擾”,“只要在‘地’‘底’‘的’等字中約定兩字,叫他們分任職務就得”。因此,沈兼士實際是“二字派”,承認“的”字的歧義,卻不想對“的”的來源過于追究。
錢玄同在附記中也贊成沈兼士“只須規(guī)定怎樣用法就得了,不必牽涉到字義上去”的看法,但他主張“的”字三分為“的““底”“地”。文中說到他的思想變化,起初他的設想為:
A.“之”字、“者”字和“只”字的變音,該用“底”。
B.附屬于副詞的,該用“地”。
C.那日本人新創(chuàng)用“的”字的,該用“的”。
這一設想與周建侯的完全相同。但與陳獨秀談后,他即贊成陳的主張,將A、C兩條反過來,將日式“的”用“底”來表示。他轉達陳獨秀這樣做的理由是,A用“的”在中國“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了,斷不能再去改他”,而“那日本人新創(chuàng)用‘的’字,雖然中國文中近來也用”,其勢力究竟遠比不上前者。
1919年11月20日,周建侯針對沈、錢的文章發(fā)表《對于“的”字問題再表私見》。關于沈兼士引日本辭典將“的”解釋成“ノ”或“ニ於ケル”,周說,“‘的’字在日本辭典中亦難得相當?shù)捉忉尅?,但“理想的ナリ公園”決不能解作“理想の公園”[注]按,此句原文為“理想的の公園”,“的”顯系衍文。,或“理想に於ける[注]“に於ける”是“ニ於ケル”的平假名寫法,意思一樣。公園”(在理想中的公園)。他不贊成錢玄同的第二種方案,堅持仍用“的”字來表示“術語”,認為這種“的”在新刊行的書籍雜志中勢力已很大,“就是那些小學生腦中,恐怕也有些‘理想的’‘自然的’……‘利己的’了”,不如“規(guī)定他一個讀入聲底法子,使他與以外底‘地’‘底’字音義俱別”。為此,他擬定了“的”“底”“地”的不同發(fā)音:
甲.術語底“的”字用“的”,讀入聲。
乙.“之”“者”變化底“的”字用“底”,讀上聲。
丙.副詞底“的”字用“地”,讀去聲,如本字。[注]按,據(jù)《廣韻》,“的”,都歷切,入聲,錫韻,端母;“底”,都禮切,上聲,薺韻,端母;“地”,徒四切,去聲,至韻,定母。周建侯之言有音韻學上的依據(jù)。
在此論爭的第一階段中,除胡適一人外,其他人都主張“的”字分化,而分化的方式,也都依據(jù)止水最初的主張,將“日本文輸入”的“的”字與中國原有的“的”字分開,一為“術語用”,一為“助詞用”,這于“二字派”的止水、沈兼士與“三字派”的周建侯、錢玄同,都是同樣看法,雖然錢玄同后來又主張“的”“底”換位,將“底”字專做“術語用”[注]這一設想與魯迅譯文中的實踐方式完全相同。,但從劃分標準看,卻無不同。
從知識構成看,這一階段的主分派成員都有日語背景,對止水“術語”說的含義及來源多能理解。英語背景的胡適則難以溝通,在他看來,“術語用”與“助詞用”的分類在語法和邏輯上難圓其說,使用中也不易區(qū)別。
1.陳獨秀的異軍突起
1919年11月22日,陳獨秀發(fā)表《論“的”字底用法》,站在主分派一邊,卻對“的”字劃分提出新的標準。
陳獨秀一方面承認“的”字的“分別”,可以避免發(fā)生誤解,另一方面,又不贊成止水、周建侯的分法。他將“的”字的用法分為兩大類:一是“兩名詞間底介詞”,如“‘的’字底用法”;二是形容詞語尾。其中又分為五項,包括:(1)形容詞(“大的”“小的”);(2)形容句(“與奴才作奴才的”奴才);(3)名詞的形容詞(“科學的”研究);(4)動詞的形容詞(“吃的”“用的”);(5)物主的形容詞(“我的”“你的”)。[注]“的”字分作“介詞”和“形容詞語尾”,后來成為民國時期的通行語法概念,參見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商務印書館1945年版,第58-64頁?!暗摹弊纸褚话阃ǚQ為結構助詞。
與此相應,“的”的劃分方法為:用“底”表示“介詞”,位于兩個名詞之間;用“的”表示形容詞語尾;當這類形容詞、句用作狀語時,語尾改用“地”。與止水的劃分相比,“術語用”“的”不再單獨標志,而是歸入“名詞的形容詞”項中,而將全部“形容詞語尾”都用“的”來表示。這樣,從形式上看,完全按照“的”的性能分類,在語法和邏輯上似乎更能說得通。在陳述這種不同劃分的理由時,陳獨秀認為發(fā)生誤解的根本原因在于“一個‘的’字可以作‘介詞’和‘形容詞底語尾’兩樣解法”,而不在于“的”是“術語用”還是“助詞用”?!翱茖W的研究”可以發(fā)生誤解,“哭的聲音”同樣可以發(fā)生誤解:
“哭的聲音”,“哭的”兩字是一個形容聲音底形容詞,說一種聲音和哭一般;若“哭‘底’聲音”乃是“哭聲”的意思。
他認為中國文言中的“之”字,本兼有介詞和形容詞尾兩樣作用,“膏腴之地”“千乘之國”“凡人之言”等,“這些‘之’字便是形容詞底詞尾”,而“現(xiàn)在‘的’字的用法,和‘之’字一樣犯了兼職底毛病,所以容易發(fā)生意思上的誤[注]原文為“解”,誤。解”。
他還對“術語”說進行質疑,認為日語翻譯時,只是將西文的形容詞后綴譯成“的”,“無所謂術語不術語”。
此外,他還解釋了錢玄同的誤會,他原擬用“底”表示的是一切形容詞的語尾,而不僅僅是“術語”的語尾?,F(xiàn)在想法改變,遂將原先設想的“的”“底”用法換位。
陳獨秀不再在“的”字“術語用”和“助詞用”之間糾纏,而是從他所理解的漢語詞語類別出發(fā),只將表領屬關系的“介詞”用“底”標志,其他則一律看成形容詞類,用“的”來作其語尾,這在分類標準上似乎顯得更嚴謹,因而也最終被更多的人認可。止水這里“術語”“助詞”的劃分也的確不夠嚴密,不但沒能將那些非“術語”的一般名詞作形容詞的情況包括進去,也難以在“術語”與“非術語”間劃出一條清晰的界限。但是,如果注意到,問題的起因是由于“的”字新用法在與原有用法同形時所造成的歧義,那么,止水等人試圖對這類“的”作特殊標志,使它突顯出來的設想,就并非無意義。陳獨秀的主張雖然在邏輯上顯得較為嚴謹,但是為了這個嚴謹,卻把作為領屬關系的介詞用“底”突顯出來,而本該突顯的后附于名詞而使其形容詞化的語尾“的”(且不管它是“術語用”還是一般名詞用),卻被湮沒在其他語尾之中。此外,陳獨秀所說的文言中“之”字兼有“介詞”和“形容詞底詞尾”的說法,也很值得商榷?!爸奔幢阌小凹媛氉饔谩?,也很難發(fā)生在同一組詞語上?!案嚯椤睂τ凇暗亍保扒С恕睂τ凇皣?,語義上只具有修飾性,不具有領屬性,因而不會發(fā)生誤解,這與“平民的生活”的歧義性不是一回事。
2.邵西與胡適
1919年11月23日,即陳獨秀的文章發(fā)表后的第二天,邵西發(fā)表《“的”字的用法“解紛”》。尚未讀到陳獨秀文章的邵西,回應主要是針對止水和周建侯的。他認為“的”字的區(qū)分與否,“盡可以聽人自便”,因為“的”字的用法,無論它是作“日本化”“術語”的形容詞,還是介詞、代名詞及副詞的附屬品,“實在都可依上下文的語氣辨別出來。斷不會在意思上發(fā)生何等大誤會”。除了從上下文辨別外,他提出可在語句構造上有所區(qū)別。如“理想的公園”,“理想的”作形容詞時句式不變,“理想”作名詞時,則可以變?yōu)椤袄硐肷系墓珗@”或“理想中的公園”,“語句的構造既不一樣,這兩個‘的’字的詞品,自然不會含糊了”。
此外,他認為“的”還可以與“之”并用,“或者就照討論諸君所決定的辦法,用上幾個‘底’字,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
從不完全拒絕用“底”來看,邵西是比較開放的“一字派”,他對語境作用的強調,以及通過調整句式來避免歧義的建議,在論爭的當時都是比較獨到的看法。
胡適《再論“的”字》發(fā)表于1919年11月25日,仍是以與記者“通訊”的形式,對止水的主張進行全面批評。除了前面說的,他從語法學角度認為止水“術語”“助詞”的“的底分職論”“很含糊”外,還認為止水所謂“術語用”“的”是“合成的”,其他“的”是“關系的”,也不很對。因為他文中所舉的“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中“不是的”,“老的老,少的少”中“老的”“少的”,也都是“合成的”,不能分開。他還認為止水所謂“中國文言里除名詞外,從沒有用過‘的’字的”,也是“考據(jù)不精”[注]按,止水原文:“中國文言里除名詞之外,從沒有用過‘的’字底,拿這種‘的’字入文,也是認識他底特別性,才有這個創(chuàng)舉?!?止水2)從后半句話看,他本來的意思是文言文起初虛詞中無“的”字,近代以后開始用“的”,這是因為認識到“的”的特殊性。他還在別處說,“元來術語用‘的’字,和助詞用底‘的’字,在文[言]里一個是‘的’,一個是‘之’,很有區(qū)別的”。(止水1)又說,“的”字“在文言里用起來,還不至和‘之’‘者’等字相混”。(止水2)可證。。結論是“簡單一句話”:
這種“的”字并沒有什么特別性,也不是“日本化底”,是中國白話本來有的。
胡適在止水表達中不夠嚴謹?shù)牡胤脚e出反證,因此證明“術語用”“的”并非來自日本,且沒有什么特殊性,是過于自信了。比如,“不是的”“老的”“少的”這些漢語中原有的詞語,從某種意義上雖然也可說是“合成的”,但此“合成”非彼“合成”,日式“的”的合成,使本來的名詞變成形容詞,并使語義發(fā)生明顯變化,這樣一種具有普遍性的構詞法,的確是傳統(tǒng)“的”所沒有的。胡適只關注止水措詞中的不嚴謹,以找出反例為滿足,卻不去認真考慮對方的所指,除了對日語缺乏了解外,也許還隱含著某種中西文化背景方面的自大吧。在談到日語“自由的”“理想的”等詞后面可再加“ノ”時,他說:
這是日本笨伯“屋上架屋”的笨法子,我們何必學他!
關于歧義問題,胡適說:
這類字所以發(fā)生困難,只因為“的”前面的字是常用名詞,故這種“的”字可用作表示“所有”的語尾,又可用作復式形容詞的語尾。
所謂“復式形容詞”應即Compound adjective(復合形容詞),他說“的”字既可用作它前面的名詞的語尾,又可能是一個復合形容詞(“~+的”)自身的語尾,歧義即由此而生。
看了陳獨秀的文章后,胡適繼續(xù)堅持自己的主張,在1919年11月26日的《三論“的”字》中進一步提出,將兩個名詞之間的“介詞”看作是“物主形容詞”的語尾,還舉文言“千乘之國”和英文 “Law of nature”為例,證明“介詞加上名詞可以作形容詞用”,由此推論兩類“的”字“詞品”相同。這樣,“的”字的“介詞”身份被取消,歧義只因極少數(shù)“物主形容詞”與“性質形容詞”同形,而日式“的”似乎也就不復存在。他再陳自己的主張說:
“的”字用在名詞之后,表示物主的語尾,倘若和表示性質的形容詞之同形的語尾容易相混,可以改用“之”字。
邵西另一篇文章《“的”字問題的討論》發(fā)表在1919年12月3日《晨報》第五版,放在這里一起說。文章寫于1919年11月30日夜,當天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注]當時教育部屬設的推行國語的機構,邵西與錢玄同是常務委員,胡適、沈兼士是委員。開常務會,討論了“的”字問題,此文可以算是會議報告。據(jù)此,委員中胡適繼續(xù)發(fā)揮原來的主張,錢玄同因病未到,信中發(fā)表的意見與發(fā)表在1919年12月2日的文章大致相同。大家對胡適的發(fā)言提了些問題,最后的“決議”是:“這個問題復雜,一時不易決定,還是暫由大家在晨報上自由發(fā)表意見罷?!?/p>
此文中,邵西繼續(xù)完善自己“一律用‘的’”的主張,且比上一篇來得更堅決,認為胡適的 “要用‘之’來救濟‘的’的歧義,未免過慮”,因為將那些歧義放到句中,有了上下文,歧義就會消失?!捌矫竦纳睢比绻M成句子,如“這個人是平民的生活”“他安于平民的生活”,“平民的”就是形容詞;“世界平民的生活”“社會上平民的生活”“北京的平民的生活”,“平民”就是名詞。個別“懸虛”的句子,稍稍變更語法組織,也就可以解決。只有在書名、論文題、演說題中,“由于沒有上下文的,又宜求簡,所以不便變更為累贅的句子。只好沿用文言的‘之’字,作介詞的特別標記”。
邵西對上下文即語境的強調,的確十分重要,漢語罕有詞形變化,對語境依賴尤其嚴重,很多地方離開上下文,幾乎無法理解。但也因此會無形中增加閱讀的麻煩和誤解的機會,尤其是對同形異性詞語的辨別,即使有了上下文,也會難于把握。即如其所舉“北京的平民的生活”,究竟是指“北京的平民”的生活,還是北京的“平民式生活”,也還是不免要打個問號的。
3.“諸位主張的,都錯了”——“老同學”抱影現(xiàn)身,周建侯回應
1919年11月27日,即胡適三論“的”字的第二天,有署名抱影的發(fā)表《的字用法底問題》。抱影本名不詳,自言與周建侯是老同學,與止水、胡適、陳獨秀是好朋友,與錢玄同、沈兼士也是同僚,似乎在日本聽過第一高等學校杉敏介教授的課,應是留過日的某高校教師。抱影對參論各人的主張,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批評。關于“日本文”方面,他說:
我以為止水、兼士、建侯及玄同諸位主張的,都錯了。
可謂語出驚人。他否定了止水、周建侯“鵠的”和“術語”說,又否定了沈兼士、錢玄同、陳獨秀“ノ”是日語形容詞語尾的說法,認為日語中從名詞轉來的形容詞,如果是從中國文言文轉的,后面接“ノ”;從中國俗文學轉的,后面接“的”——“都是由中文轉成日文的,并不是日本輸入西洋文法以后才有的”。至于周建侯說的“理想的”后面可以接“ノ”之類,“以我所知,那是沒有的事。若果有例證,恐怕也未必是名家的文章;近來新刊日文書籍,常有不合文法的(例如假名遣[注]“假名遣”:日語寫做“仮名遣い”,意為假名的使用,抱影認為日語新書刊中常會有不合文法的假名用法,殆“的”后加“ノ”即屬此列。)文章”。
關于“中國文法”方面,他認為止水、周建侯、錢玄同的主張皆不徹底,對胡適的主張?zhí)岢鲑|疑。但抱影的表達似乎不夠明晰,未必能讓人看懂。如胡適說到使用“之”字時的限制,認為只限于名詞之后,“代名詞之后(如‘你的’),不生問題”。意思是“你的”這類詞不會產生歧義,所以“的”不可換用“之”。抱影反問道,“說‘你的’不生問題;難道‘我的’也不生問題嗎?(物的、我的)”。抱影的意思是,“我”也可以理解成“物我”的“我”,這樣“我的”就不僅可以作“物主形容詞”,也可以作“性質形容詞”了,因此也有混淆的可能[注]比如,可以說,“物的世界與我的世界”?!坪跻策€言之成理,但表達太模糊了。陳獨秀的主張,他覺得比起別人,實在是精辟得多,但他也提出了三處“不敢贊同”,除了前面說到的語尾問題外,他還認為不應把物主代詞硬算作形容詞類,而介詞的劃分,也“過于粗放”。他提出自己的分類主張:在介詞類中,除了把物主代詞加入外,還包括由動詞、形容詞轉來的名詞,如“文法上分別底理由”“紅底意義”;名詞性短語或子句(“名詞的句”),如,“斷沒有他是賣國賊底道理”“用比較的方法研究經濟學底學說”[注]“他是賣國賊底道理”,即“他是賣國賊這道理”;“用比較的方法研究經濟學底學說”,即“用比較的方法研究經濟學這一學說”,定語和中心詞間在邏輯上是同謂關系,因此將“他是賣國賊”“用比較的方法研究經濟學”看成“名詞的句”有一定道理。。在形容詞類中,則分為“本來的形容詞”(如“紅的花”),“轉來的形容詞”(如“理想的公園”“哭的聲音”),“形容詞的句”(如“與奴才作奴才的奴才”[注]按,短語“與奴才作奴才”描述中心詞“奴才”的特點,回答怎樣的“奴才”,因此具有形容詞性。)。在此,他把短語/子句分為名詞性與形容詞性,分別附以“底”“的”,邏輯上更嚴格,但也更難辨析些。
此外,他還專門針對胡適對陳獨秀的回應(見胡適3)提出質疑。如,針對胡適“介詞加上名詞可以作形容詞用”,他說,介詞“的”有時能表形容、表性質,但“這正是他底缺點”,不能反因此把它劃入形容詞語尾中。他舉胡適所引英文的例子,“Law of nature”,說:
Law of nature一句有兩種意思,一是屬于(關系)自然的法則(Law that belongs or relates the nature),一是帶有自然發(fā)生的性質的不是人定的法則(Law that is natural or law that is not position);……我以為就英文說,若是前一個意思,當用Law of nature,若是后一個意思,當用natural law;倘若都用Law of nature,恐怕那也不是模范的好英文。
這樣的說法有一定道理。胡適未將“的”“底”“地”在口語中進行區(qū)別,作為不贊成“的”字分工的原因之一,對此,抱影也認為這不成其為理由:
因為“的”字底問題,完全是因紙上底白話文發(fā)生的。若是口頭說話,自有聲音底高低抑揚和身體底態(tài)度神情輔助,不至發(fā)生問題,而且從事實上也沒有發(fā)生過問題。
這也有相當?shù)牡览?,口語如果是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發(fā)生的,說話人音容舉止的輔助功能不可低估,而且如果是面對面的交流,不懂的地方還可以隨時插問,這些是書面語無法做到的,雖然“事實上”有沒有“發(fā)生過問題”,尚可研究。
總之,抱影的文章雖在觀點和表達方面存在一些問題,但也不乏精到之處,可惜未能引起人們的足夠注意,反而遭至周建侯的不滿,他于1919年11月30日發(fā)表《關于的字用法專答抱影》進行回擊。他首先針對抱影說他專攻農學,對日本文法“沒有深的研究”,反問道:“難道學農學的人,就不應當研究文法嗎?”稱自己也是“從第一高等學校教授杉敏介先生學過來底”。又說,參論的諸位都各有長處,“惟獨抱影這篇文章,不過就這些議論,一一批評,結果仍然與人無異,我實在未敢恭維”。然后,對抱影的日語中“的”后不能加“ノ”的說法表示反對,舉出日本文學家的著作中“的”后加“ノ”的例子,如“積極的ノ意識”“絶對的ノ權威”“特殊的ノ事物”“實利的ノ人”等,質問道:“你能說這些人,都不是名家嗎?那些文章都是不合文法底嗎?那‘的’字上接底都是俗語嗎?”周建侯的質問自然有理,但未免有些意氣用事,因而對“老同學”文中的長處視而不見了。[注]其實抱影的說法,從日語史的角度看,也并不算很錯,見后。
4.“二字派”再現(xiàn)——孟真與錢玄同
孟真的兩篇文章,《討論“的”字的用法》和《再申我對于“的”字用法的意見》,分別發(fā)表于1919年《晨報》11月29日第七版和12月5日第五版。在前一篇文章中,他認為白話文尚未定型,“文法、寫法、字的多寡出入,因人而異”:
現(xiàn)在是白話文未成定形的時代,恰當“中英語”和“高德語”的階級,人人可以意為之變化。但能造得有理、方便、適用,到了后來,自然可以“約定俗成”。所以我主張白話里要加一部分的人工,而白話文的文法,要在多例外少區(qū)析的自然狀態(tài)中,強立個人為的區(qū)別。至于把“的”字分別寫去,更是一件較輕的人為區(qū)別了,我自然是樂從的。
這大概很可代表五四一代人的“創(chuàng)造”意識,白話文的未定形,給了他們以創(chuàng)造的機會,要對它進行“人工”的改造,立一些語法上的區(qū)分標志(“區(qū)析”),但他又認為這創(chuàng)造是“人人可以意為之”的,要靠自由競爭來達到最后的約定俗成。從這個意義上說,“的”字的“人為”分工雖然是“強立”的,卻不應是強制的吧。
孟真在《討論“的”字的用法》中對止水使用的“術語”“助詞”的說法也表現(xiàn)出一種理解的態(tài)度:
我想止水先生所謂術語,定是指舶來的描狀形容詞(Imported descritive adjective)。所謂助詞,定是指位詞。但術語不以此為限,而助詞另有專指,誤會就從此生了。(孟真1)
所謂“舶來的描狀形容詞”,即指一般表性狀的形容詞外來語,“位詞”即介詞。他的說法大致不錯,作為一種寬容的理解,更顯得十分難得。他還說到“術語用久了,就不成術語了”:
比如,“理想的”(Ideal)一詞,現(xiàn)在還有點舶來意味,將來可要漸失了。又如“科學的”一詞也太普通了,不成其為術語了。
這即使從文學史、語言史的角度來看,也頗有意義。如“理想”一詞,現(xiàn)在都以為是當然的國粹,但在那時還是有著日本味的外來語呢。
孟真自己將“的”字分為八類,主張“位詞的‘的’字,和代名詞詞尾的‘的’字,一律改為‘氐’。形容詞狀詞語尾的‘的’字,仍舊。其余一律改為‘底’”。這種新的三分法,等于“的”在表領屬關系的名詞間用“氐”,在表修飾關系的詞后,則無論做定語還是狀語都用“的”,卻將表修飾關系的較長的“形容節(jié)”(短語)、“形容枝句”(子句)后面的“的”單分出來,用“底”表示。
在后一篇文章中,他又將上述三分法調整為二分法,稱與陳獨秀大致相同,即將“的”作“位詞”時寫作“底”,作各種形容詞語尾時寫作“的”。不同的是:一是“狀詞”語尾仍用“的”,因為從“實際的應用”上看,不會發(fā)生意思上的誤解;從“文法的理論”上看,形容詞、狀詞原有共性,“都含著描狀(Descriptive)的意味,但一個是對于物體描狀,一個是對于動作描狀罷了”。二是“形容節(jié)(Adjective phrase)與形容枝句(Adjective clause)另為一類,用‘底’字”,因為此類語尾,不能附在一個詞后面,而要附屬于整個“節(jié)”(短語)或“枝句”(子句),與專屬一個詞的語尾的“的”,尚有不同。與前文相比,這次并“氐”入“底”,使“底”兼作“介詞”和形容詞性短語/子句的“語尾”,可能是考慮到這類短語屬于形容詞性還是名詞性不易分辨吧。
孟真的新二分法,更多從“文法的理論”考慮,其描狀形容詞與“狀詞”的一致性,“的”后附在“節(jié)”與“句”時的特殊性等,雖然未必都適于“實際的應用”,但在句法關系的理解方面是有意義的。[注]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中,將這類“聯(lián)結形容語或形容句作實體詞之附加語”的“的”,稱為“準介詞”,也是考慮到這類“的”的特殊性。參見該書第84頁,商務印書館1945年版。
錢玄同的《我現(xiàn)在對于“的”字用法底意見》發(fā)表在1919年12月2日,正處孟真的兩篇文章之間,作為二次轉向,他也開始加入“二字派”,在贊成陳獨秀“的”“底”分工的同時,收回自己以前用“地”的主張。
其實,錢玄同真正關心的是漢字拼音化問題。既然要拼音化,對那些“同音異形的字,總以少用為宜”,如只有兩分,寫成拼音后,語尾“的”可以與上面的詞連在一起,介詞“底”則獨立。如,據(jù)錢玄同,“病的狀態(tài)”可寫成“Pingti chuangtai”,“病底狀態(tài)”可寫成“Ping ti chuangtai”,而同是語尾的“的”與“地”卻無法區(qū)別了。此外,他還認為口語中兩種“的”的停頓方式不同,因而可以辨別,如“美國的民治的發(fā)展”,讀成“美國(微頓)的(微頓)民治的(微頓)發(fā)展”。
漢字拼音化問題是五四以來時常討論的話題,其他人的文章中也有涉及,錢玄同認為這是自白話文后,文字改良的第二步。至于停頓,口語中為了強調意義或關系,可以像錢玄同那樣讀,但畢竟因人而異,無法強求一律。
此一階段,自陳獨秀提出關于“的”“底”新的劃分法之后,除胡適、邵西繼續(xù)主張不分外,止水、周建侯、沈兼士沒有再寫文章堅持原先“術語”“助詞”的分法,抱影、孟真以及改變后的錢玄同,盡管各自主張中有具體的二分、三分等細微差別,但在介詞用“底”,形容詞用“的”的基本看法上,都與陳獨秀一致,新的“的”“底”之分,似成定局。
從《晨報》的情況看,“的”字論爭似乎并沒有完全達成共識,陳望道說“最后的勝利者就是三字派”[1]5,或有所本,亦未可知,但他說“經過《晨報》上許多人辯論之后,已有許多人分作‘的’‘底’‘地’三個字,區(qū)別使用了”[1]8,卻大致不錯。
根據(jù)陳望道的文章,“的”字三分的最后結果如表2[注]此表據(jù)《“的”字底分化——化作“的”、“底”、“地”》而制,形制不同,內容一致,個別文字略做調整,以便閱讀。參見陳望道:《陳望道全集》第2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頁。。
表2 “的”字三分用法舉隅
與前面略加對照可知:
第一,此“結果”與陳獨秀的主張基本一致,唯“代詞后”的“的”歸入介詞(“你底書”),不再視為“物主形容詞”語尾。
第二,短語及子句等的語尾,未列入。當默認在“形容詞語尾”項中。
第三,“副詞語尾”中也應包括其他詞語(如形容詞、動詞、名詞等)作狀語時的語尾。按照當時的說法,這些也都是“轉來的”副詞。
“的”字的分別使用在當時只是一種提倡,并沒有什么人或機構進行硬性規(guī)定,因而是一種可以自由選擇的方式,[注]1922年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編的《國語月刊》第1卷第7期《本刊底符號和用字的說明》中,將該刊所提倡使用的標點、格式和一些用字列出,其中有:“【地】副詞尾”“【的】形容詞尾”“【底】介詞”,算是對“的”字三分的一種認可吧。但同時強調《月刊》中收錄的文章,其標點、用字等,依然“一律尊重原作者底意見”。連論爭參與者的胡適、邵西,也還依然我行我素地一“的”到底,縱有一些采取“的”字分寫的人,也都按照各自的理解自由處理。
一般認為1920年1月出版的《新青年》7卷2號中,“的”字三分正式開始,其實該期中,真正采取“的”字分用的,只有陳獨秀的文章,而陳本人在《晨報》1919年12月11日《關于國民大會底感想》一文中,已經比較嚴格地采取“的”字分用了。不過陳獨秀依然堅持“物主形容詞”的用法(“我的朋友李守?!盵6]2),與陳望道的歸納略有不同,而且他在該期《新青年》上發(fā)表的不同文章中,“的”字用法也未完全統(tǒng)一,留著探索的痕跡。其中五篇隨感錄,“底”字除作介詞外,也作了短語和子句的語尾,與孟真的主張相似。如:
例1. 這個名兒原來是近代——十九世紀后半期更甚——歐洲底軍閥造出來欺人自肥底騙術……[7]
例2. 我們對于眼前拿國家主義來侵略別人底日本,怎樣處置呢?[7]
但首篇《自殺論》中,這種情況卻較少發(fā)生。不過,該文在“的”“底”的使用中,還有看似不盡統(tǒng)一的地方,除了誤用之外,應是出于語義上的自覺考慮。如:
例1. 他自殺底原因,大概是厭世。[6]1
例2. 他不把青年自殺的罪惡都加在社會身上,……[6]1
例3. 要評論林君自殺底問題,不得不從全般自殺問題說起。[6]2
例1用“底”,說明作者將“自殺”或“他自殺”看成名詞性,指關于這一事件的原因。例2用“的”,大概“青年自殺的罪惡”是指造成青年自殺那樣的罪惡,而不是在說“自殺”本身的“罪惡”。例3用“底”,說明作者想強調的是關于林君自殺這一問題。凡這些地方,似都可根據(jù)作者的意愿做出不同選擇。如例3,如果作者想要表達的是林君自殺那樣的問題,“林君自殺”只是同類問題中的一例,就可以用“的”。這種“的”“底”使用上的不統(tǒng)一,在習慣于統(tǒng)一規(guī)范的時代會覺得過于隨意,無法判斷,但在一個語言相對自由的時代,“的”“底”使用在一定程度上的隨意性,對于作者思想感情的自由表達,未必不是好事。
止水“的”字的用法也有了極大變化,論爭結束后,他改變了先前“術語”用“的”,“助詞”用“底”的方式,按照新的方式分寫“的”“底”了。如1919年12月29日《晨報》第七版“編輯余譚”《北京底煤禍》中,“供求底影響”“窯上底煤”“北京底煤廠”;“已經發(fā)現(xiàn)的”“有勢力的”“以官為業(yè)的”,分寫嚴格,連物主代詞后也用了“底”(“我底”)。
邵西雖然一般不作分寫,但在其語法著作中,卻明確指出“的”作“介詞”和“形容詞語尾”的不同用法,并指出:
作介詞用之“的”字,一般文學界多根據(jù)宋人的語體文,改寫為“底”字,以別于形容詞語尾之“的”字。[8]
止水、周建侯等都提到“術語用”“的”是“日本文輸入”的,而且是一種形容詞、狀詞性用法,這話說得并不錯,但限于當時的研究成果及他們自身的知識背景,似乎對其中具體的演變過程并不十分了解,對胡適、沈兼士、抱影等人的質疑也難得足夠有說服力的回應。在此,擬從語言史方面做一二說明。
據(jù)堀口和吉[9],日語“的”字,由江戶時代的享保至寶暦年間(1716—1764),隨中國白話小說等俗語文學而輸入,當時相當于日語“の/ノ”,與漢語中“的”語義上沒什么區(qū)別。這個“的”最初只是用在對中國俗語文學的訓讀[注]漢文訓讀,是日本人對漢語文本的一種讀法,在保留原有文本的基礎上,加一些符號,將語序進行調整,并適當添入一些假名字符,以形成日語化的可讀文本。和翻譯中,按漢語音讀為“teki”,假名寫成“テキ”或“てき”[注]“テキ”是片假名寫法,“てき”是其平假名寫法。,以后“的”也可在一些日本人寫的小說中見到,那常是對“賣油的”“做公的”那類“的”字短語的游戲式模仿,如用于對人名的略稱,姓“幸次郎”的稱為“幸的”,姓“猿坂”的稱為“猿てき”,姓“源七”的稱為“源てき”,多少帶點不恭的、戲謔的味道。有些模仿顯得似是而非,如“家主てき”其實就是“家主(家長)”,“神てき”其實就是“神”,憑白無故加個“てき”(的),大約只是覺得好玩兒罷了。所以堀口認為:
“賣油的”是由“賣油的人”等省略而來,但有的詞本來的意思里已經含有“者”了,再附上個“的”,詞語構成就變了,然而(他們)對此不當回事,倒是一種鬧著玩兒的樣子吧。[注]筆者譯自《助辭「~的」の受容》,天理大學國語國文學會編《山邊道》,1992年3月第36期,第69頁。
沈兼士、抱影所說的“的”字與“ノ”(“之”)相同,就是指“的”的這種早期使用而言。不過抱影說“的”字后面不能再加“ノ”,卻不然?!暗摹薄哎巍毕噙B即使在早期的白話小說訓讀文中也是常態(tài)。堀口舉當時一些訓讀的例子,指出“的”在句中時,除自身讀為“てき”外,常常后面還要加上“ノ”,讀為“的ノ”。此大概是因“的”是漢語俗語,一般日本人不懂,訓讀者即用“ノ”來解釋它。至于“的ノ”還要一起讀,恐怕是日本人的精細處,要訓讀漢文,就既不該隨便把原有“的”字丟下不要,又要讓人能懂,于是出現(xiàn)把生僻字與其同義字一起讀的白話小說特有的訓讀法。這種方式被保留在小說翻譯中,影響及于口語。如浮世草子《鎌倉諸蕓袖日記》中有“無文的の漢”(文盲漢)一語,用在一個癡迷唐音的人口中,模仿白話小說的語言來嘲笑周圍的人沒文化。[9]
至明治初期,“的”字的游戲式使用有了新的發(fā)展。據(jù)大槻文彥《復軒雑纂:文字の誤用》[10]載:
或日,余等聚合雜談。其時,一人不意言此一事:“system”譯為“組織”可也,“systematic”,譯之則難。其后綴“tic”,與小說之“的”字,聲相似焉。然則,譯為“組織的”,可乎?皆曰,此甚妙,可一試也。未幾,以“組織的”之語,譯而謄清,持送藩邸,受取酬金?!浜?,亦不復思,漸次致于用,人亦漸認可,然究其根,皆以“tic”之與“的”,音聲相似,戲而為之,實堪捧腹。是“的”字之源起也。[注]引文為筆者自譯。
大槻文彥(1847—1928)是《言?!返木幾胝?,有日本近代辭書之父之稱,以上所引是關于“的”字近代源起的最早記錄。據(jù)此,“的”字后附于名詞,并將它轉為“形容動詞”的“接尾辭”用法,只是在一次翻譯中,因“的”(teki)與英文的“tic”發(fā)音相近,被偶爾賦予的。然而這個偶然起于玩笑的“的”字,日后居然在日本風行起來,從翻譯到論文,進而發(fā)展到民間,至今依然被廣泛使用,這卻并非偶然,只因為它開辟了一條名詞與性狀形容詞之間的通道。
在“的”字分合問題的論爭中,止水曾認為“的”字的用法在文言文中尚能區(qū)分,在白話中卻容易混淆,這話也沒錯。但他未能舉出是什么時候,在怎樣的文言文中有這樣的用法,因此引起胡適的誤會,也沒有得到論爭者們的附議。在此,也想做點補充。
據(jù)稻垣智惠對上海《時務報》“東文報譯”欄所做調查,遲至1898年末,日式“的”還未出現(xiàn)在譯文中。[11]但時隔三年,至20世紀初的1901年,《教育世界》第9號起刊登的王國維譯日本立花銑三郎的《教育學》[12]中,已出現(xiàn)大量“的”字詞,如“絕對的”“相對的”“主觀的”“客觀的”“思索的”“經驗的”“物質的”“精神的”“道德的”“理性的”“意識的”“無意識的”,等等,都是對原文的直接采用。 1904年,王國維在自己的論文中開始使用“的”字詞,如:
例1.今夫吾人之所可得而知者,一先天的知識,一后天的知識也。[13]
例2. 前者之解脫,宗教的;后者美術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壯美的也,故文學的也,詩歌的也,小說的也。[14]
例3.對話的教式,……此教式比發(fā)問的之教式,生徒之活動更為自由,……[15]
例2即胡適所謂“形容詞的表詞”,其作為表語的“的”字詞,幾乎都是源自日語的西文對譯,如“壯美的”即sublime(崇高的)之日譯。例3中,“發(fā)問的之教式”,“的”后加“之”,是典型的日式用法,與止水、周建侯的說法相合。以上各例,亦可見在文言文中“之”“者”“所”“的”各司其用,不易混淆。
此種用法并非個案,胡以魯在1914年寫的《論譯名》中曾說:
名詞作狀詞者。日譯常贅的字。原于英語之[的]-ty或[的夫]-tive語尾兼取音義也。國語乃之字音轉。通俗用為名代者羼雜不馴似不如相機斟酌也。[16]
他關于日語“的”“原于英語”而“兼取音義”的說法十分難得,雖然沒有看到與“之”的區(qū)別,認為以“的”摻雜文中,不夠雅馴,但卻無意中透露了這類“的”字的使用在當時的文言文中已經很流行。
至1917年現(xiàn)代白話文出現(xiàn),新“的”與頂替“之”“者”“所”的原有“的”字同形,易生歧義,“的”字的使用成為問題,這才引發(fā)了1919年的論爭。
“的”字的分合在此后幾十年的語言實踐中一直沒有達成一致,在所謂主分派“勝利”之后,使用時的分合依然是一種自由選擇,而且從一般文章來看,分用的不如合用的多。不過分用的情況一直存在,特別是在翻譯作品及論文中,使用率較高。自由選擇也表現(xiàn)在“底”“的”分用內部,不僅對領屬關系的判斷會因各人的理解而異,而且在“底”“的”用法上,還呈現(xiàn)若干多元的現(xiàn)象,雖然將“底”作為“介詞”使用得最多,但作為其他用法的也有。如魯迅在1925年以后的翻譯文章中一直將“底”作為日語“的”的對譯[注]魯迅從1925年翻譯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起,在其源自日文的譯作中一直采用這種方式。,馮友蘭在1940年代的文章中,則完全與通行方式相反,將“的”作“介詞”,“底”作語尾[注]馮友蘭此舉大概始于1927年,此后在其學術著作(如《貞觀六書》)中頻繁使用。。
“底”“的”使用中的“混亂”,一般認為與領屬關系與修飾關系之間的界限常常難于劃分有一定關系,因為二者的語法位置相同,區(qū)別只能從語義上判斷,而語義的判斷不但會因人而異,即使在同一個人的同一篇文章中,也會因作者的感覺而變化。因此,“底”字在1950年代后期漸至棄用[注]1956年“暫擬漢語教學語法系統(tǒng)”出臺,在結構助詞中,列有“的”“地”“得”“所”,未列“底”字,意味著虛詞“底”字將在中學語法教學中被取消,但“底”字在圖書報刊中的棄用還當有一個過程。,被認為是一種實踐的選擇。這種說法看似有理,但不要忘了,“底”字的棄用,并非實踐中的自然淘汰,而是產生于國家行為的統(tǒng)一規(guī)范要求,這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和另一個時代的開始。
此外,“的”字論爭本身也存在著一個有趣現(xiàn)象:最初止水等人只想將新式“的”標志出來,以與傳統(tǒng)用法相區(qū)別,論爭的結果卻按照一種人們所能理解的邏輯分類,反將舊“的”中的一部分,即表領屬關系的那部分,以“底”字標志出來,原想特別標志的新“的”卻湮沒在傳統(tǒng)用法中,成為眾多“形容詞語尾”中的一小類。于是在使用中,“底”“的”區(qū)分的范圍由名詞與“名詞的形容詞”之間,擴展到領屬關系與一切修飾關系之間。當普遍的語法區(qū)分代替了局部的語義辨析,而語法區(qū)分又不得不借助于語義辨析來實現(xiàn)的時候,需要判斷的就不僅是“平民底生活”與“平民的生活”的含義,而且還有“北京底土地”與“北京的土地”,“玻璃底窗戶”與“玻璃的窗戶”,“對他底看法”與“對他的看法”的寫法——后面幾種情況,原本不會構成什么理解上的歧義,但要辨析它們是“領屬”還是“修飾”關系,卻似乎頗費考量。另外,當新式的語尾“的”與舊式的語尾“的”混編之后,新“的”之特殊功能漸被遺忘,“新”“舊”無別,都是語尾,最后,“介詞”與“語尾”的區(qū)別也不復存在,“底”字出局,“的”“地”“得”全部歸入結構助詞,使這場有趣的論爭歸于無謂,終于被人們遺忘。
但意義卻未必能因此而取消,無論“平民的生活”還是“中產的生活”,無論“美國的民主”還是“中國的改革”,即使在具體語境中,歧義也還保留著,不過因為遺忘,反而對此變得漠然了吧。
(本文中部分日語問題,曾得到日本南部健人同學幫助,特此感謝!至于理解中的錯誤,則一概由作者本人負責,特此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