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真
扎實的童子功
高式熊成名后,有文章考據(jù)其出身,稱他為“懷揣文房四寶來到人世”的孩子。
父親高振霄,是清光緒三十年(1904)甲辰恩科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國史館協(xié)修、賞加侍講銜。高式熊9歲時,正式接受啟蒙教育—跟父親學習儒家經(jīng)典、古典文學和書法。一對一教學,從《三字經(jīng)》《百家姓》讀起,再讀四書五經(jīng)、唐詩及《楚辭》《禮記》《春秋》《左傳》等,由淺入深,循序漸進。
高父教子,身教多于言傳。高振霄沒有一天不臨漢碑,還堅持閱讀史書,書寫治學日記,著有《史發(fā)微》。每天他天不亮就起床,早餐前要寫兩張楷書、兩張隸書。父親臨摹碑帖時,睡眼蒙眬的小式熊恭立在對面盯著看,這叫“練字先練眼”。書寫的要領、用筆的妙處,都是一天天看著父親書寫體會到的,看得越多體會越深刻,慢慢就看會了,印在腦子里抹不掉了。
長大后,高式熊擅寫隸書,常常對人說:“我的隸書,是看我父親書寫看會的。”
父親精心安排高式熊習書法,從學歐陽詢《九成宮》入門,臨寫了20多年??瑫€臨歐陽詢的《皇甫君碑》、褚遂良的《孟法師碑》《圣教序》和柳公權的《玄秘塔》等;小楷學唐人寫經(jīng)、趙孟等;行書臨《集王圣教序》《蘭亭序》等(晚年喜愛鮮于樞行草書);隸書臨《禮器碑》《張遷碑》等;篆書臨《石鼓文》《嶧山碑》《泰山碑》等,其中僅《石鼓文》就臨了百余通。
坊間有署名方祖蔭的文章,這樣寫高式熊:“在父親的口傳心授之下,他的書法出規(guī)入矩、端雅大方,臨池之勤,數(shù)十年如一日,正、草、隸、篆、行皆能,篆書尤精,融諸家之長,成自家之風格。”
少年學篆書,為日后學習書法和篆刻打下了扎實的童子功。
有幸遇名師
那時候,父親每寫完一幅字,站在一旁練眼的高式熊就學著父親的樣子,拿起圖章,打印泥,敲到那幅字的左下方或右上方或父親指點的位置。對書法作品乃至篆刻作品的結構、布局等的審美觀,是在不知不覺當中養(yǎng)成的。
圖章打多了,不免手癢,想自己什么時候也刻一方試試。學寫篆書、認識篆文后,他更喜歡印章了。他小小年紀就對《說文解字》著迷,原因正是“篆書可以用來刻圖章”。
偶然,翻到一部家藏的古器物大全《金石索》。其中有兩本璽印,書中的漢印令小式熊愛不釋手。可父親堅決不允許無關的事干擾他專心讀書,父命難違,他只好偷偷自學。
那一年,他16歲,父親60歲。他為父親刻了一方“六十以后作”。這方章,既是兒子親手為六旬父親制作的禮物,又是他的篆刻處女作,卻也是偷偷刻下的。父親驚訝地收下禮物,以后也鈐在作品上,但并沒松口說兒子從此可以學刻印了。
后來,看到孔云白著《篆刻入門》一書的廣告,他跑去書店把書買回家。當時,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也不允許他在讀書之外花閑錢,他臨摹《篆刻入門》中的漢印,僅有一塊石頭,只好刻成一方,磨掉,再刻一方,再磨掉,如此反復摹刻了好幾年,樂在其中。
高振霄府上,來來往往的客人非常多,不少是清朝遺老(頗有幾位還拖著長長的辮子),可以說“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當時,幾乎所有上海書畫界的精英都在高家露過面,有不少還是??汀?/p>
與篆刻天生有緣的高式熊,遇見了生命中的幾位貴人。
高振霄的同鄉(xiāng)摯友、著名書畫篆刻家趙叔孺,一生篆刻約千紐,有《趙叔孺印譜》行世。高式熊得到一本《趙叔孺印譜》,里面有300方鈐稿。這位篆刻家精湛的藝術使他深為折服。每晚在燈下,他按著印譜勾摹,直至深夜。
趙叔孺仔細看了他帶去的印譜和圖章,贊不絕口:“這方圖章,刻得好!”趙叔孺肯定了他師從秦漢的方法是正確的。聽說他因買不起石頭而刻一方磨一方,趙連連嘆道:“可惜啊!可惜啊!”然后又聽說高太史不支持他學印,忙說:“我來跟你父親講,他會同意的!”
改日,趙叔孺就對高振霄提起式熊的刻苦和天賦:“你怎么能不給他刻圖章?好好栽培啊!你不得不栽培?。 边@樣一來,地下工作名正言順地轉為公開了。
趙叔孺對高式熊藝術生涯的最初幾步,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張魯庵編的《黃牧甫印譜》,是趙叔孺竭力向高式熊推薦的。趙知道此印譜5元的高價他難以承受,便說:“你不必買,做這部印譜的人會送來的?!?/p>
過了些時日,一位中年人尋上門來,自報家門:“我叫張咀英,趙叔孺先生叫我來的,這印譜送給你?!眮砣苏勤w叔孺的學生,篆刻家、收藏鑒定家張魯庵。從此,張魯庵每次揀出幾種印譜,附一份清單,派車送到高家。高式熊看完,只要打個電話,他就再派車送來一包,換回看完的那包。
“都是價值連城的名家印、古印啊,我卻可以隨便翻。我是很有眼福的人!”高式熊感嘆,“像我這樣的人不多,能把張魯庵收藏的所有印譜全都看過的,除了我,只有陳巨來、方介堪、葉潞淵幾個人?!彼闪藦埣业某?停玫膱D章石頭、刻刀、印泥、印譜紙等也都是張?zhí)峁┑?。張甚至在自家書房里為他安放了一張寫字臺,把房門鑰匙也給了他,讓他自由進出。
王福庵也是高振霄的好友。他刻的印,典雅雋秀,給高式熊留下深刻印象。高式熊經(jīng)常拿了寫好的印稿、刻好的圖章,去家附近的王府,向福老請教。
對于高式熊的作品,福老完全是講實話,的確好的他會講,缺點更是絕不放過,要求按修改意見改正,甚至重刻。曾經(jīng)有一枚印章,刻了磨、磨了刻,改刻了四五次才過關?!澳鞘钦嬲呐u,他從來不哄人?!备呤叫艹绨萃醺b?,用心向學,久而久之,他臨福老的章幾可亂真。
晚年的高式熊,回憶起趙叔孺、王福庵二位,依然感恩、難抑激動,“每次見面,每次都是學術討論!誰有我這么好的學習條件?”
在兩位大師的悉心指點下,高式熊從臨摹秦漢、浙派到鄧石如、趙之謙、吳讓之、黃牧甫、吳昌碩、趙叔孺、王福庵和陳巨來等名家,博采眾長,終于自成一格。
主創(chuàng)《西泠印社同人印傳》
1947年重陽節(jié),由王福庵、丁輔之共同推薦,高式熊加入西泠印社,成了當時最年輕的社員之一。那年出版的中國第一部美術學科年鑒《中華民國三十六年美術年鑒》中,有高式熊的傳略和篆刻作品??梢?,當時27歲的他在業(yè)內(nèi)已小有名氣了。
翌年初,張魯庵、秦康祥發(fā)起,為西泠印社篆刻一部《西泠印社同人印傳》。治印的最佳人選,當然首推高式熊。對于高式熊來說,學印已這么多年,二十七八歲,確實也到獨立刻一部作品的時候了。
秦康祥以收藏竹刻、漢銅印和名家印馳名,對篆刻頗具鑒賞力,而且肯直爽批評。所以,高式熊視之為諍友。
印傳分工明確:張魯庵提供印石、連史紙、印泥,秦康祥把每一位社員的小傳寫在拍紙簿上,高式熊據(jù)此設計好樣稿,交給王福庵審,再根據(jù)王的意見修改稿子。王福庵這一關,在高式熊看來就是“畢業(yè)考試”。從文字訂訛、印稿審核、印譜成書樣式、邊款小傳刻鐫,到最后定稿,最順利的一天能完成10方章。三人通力合作,作品也須三人都滿意才算通過。有一方章,刻來刻去不滿意,竟反復了五次……
這樣花了半年多的時間,完成了220方印章的創(chuàng)作。印社同人每人一方,印面刻姓名,邊款刻小傳,并鈐拓一部四冊印譜,每頁上方鈐印一枚,下方附拓邊款。最后,由王福庵作序。
在《西泠印社史研究導論》中,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陳振濂把以張魯庵、秦康祥、高式熊為核心的西泠社員,稱為“處于百年印社史中期的中青年群體”,稱印傳“是一份絕頂珍貴的并且在40年代(早于《西泠印社志稿》)即已成形的系統(tǒng)史料”,“本是絕好的印社史研究史料,但一直未公開出版,是為憾事”。
40余年后,高式熊與西泠印社聯(lián)系,要捐贈《西泠印社同人印傳》整批印章。有朋友希望悉數(shù)買下這批印章,被他回絕了,理由是“先要出書”。
1995年,為祝賀高式熊75歲生日,忘年交周永泉策劃出版原拓本印傳。另一位忘年交、書畫社老同事李年才聽說此事,熱心相助,一手操辦了印譜拓印、出版事宜。六冊線裝原拓印譜《西泠印社同人印傳》由上海朵云軒出版。
出版的印譜,共錄印164方,其中有1948年刻的220方中保存較完好的157方,重刻7方。書名、王福庵戊子序文和朵云軒乙亥跋記,均由高式熊書。朵云軒的跋中有言:“《西泠印社同人印傳》,開印譜印傳之先河?!?/p>
此原拓本的由頭是慶祝高式熊75歲生日,所以拓制了75部。當時朵云軒定價為每部3000元,仍供不應求。如今,每一冊已價值數(shù)萬元。而彌漫于宣紙墨印之間的人文氣息,又豈是人民幣可以衡量的!
2005年秋日,在中國印學博物館舉辦的“西泠印社藏歷代名家印章、印譜展”上,《西泠印社同人印傳》才初次讓世人驚艷。
讓書法篆刻走向民間
高式熊并不滿足于成為著名書法家、篆刻家。坎坷人生中跌入社會底層的經(jīng)歷,使他始終心懷熱情,欲以藝術造福大眾。
20世紀60年代初,上海電影機械廠成立“職工書法篆刻活動組”,組長由工會主席擔任,電訊工高式熊為副組長。每星期一個晚上,十幾名職工下了班留下來,由高式熊教篆刻。老師指導有方,學員們進步神速。
那些年,高式熊在政治上毫無地位,但對于一個職工興趣小組而言,這位書法、篆刻的輔導老師堪稱重量級。愛好書法篆刻的學員們注意到,上海青年宮首創(chuàng)書法篆刻學習班,高式熊是與沈尹默、白蕉、拱德鄰、潘學固、胡問遂、方去疾、錢君匋、單曉天等一起執(zhí)教的。
上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及時得知,有這樣一批從勤雜工、車工、技工到書記的篆刻愛好者在最基層活動,就邀請他們參加那年舉辦的“上海市書法篆刻作品展覽會”。接到任務,高式熊連夜加班,粘貼好廠里篆刻小組成員分刻的毛澤東《蝶戀花》詞句的印花,每方印下都具了作者名(書記某某刻、車工某某刻、技工某某刻、勤雜工某某刻、攝影某某刻等),第二天一早送展。于是,上海電影機械廠職工書法篆刻活動組學員集體創(chuàng)作的篆刻作品毛澤東《蝶戀花》詞句在上海觀眾面前亮相。
職工篆刻小組的新聞,吸引了上海媒體的關注?!督夥湃請蟆房切侣剤蟮馈兑粋€工人書法篆刻小組》,圖文并茂,洋洋灑灑半個版。此次采訪、登報之后,高式熊更加出名了,外出講課、篆刻等排滿了他的業(yè)余生活。他加入了剛剛誕生的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
1973年,東方紅書畫社組織高式熊與方去疾、單曉天、葉潞淵、潘德熙、韓天衡、童衍方、劉一聞、顧振樂等10余位篆刻家,選刻毛澤東詩詞和“樣板戲”臺詞。篆刻家們以簡化字入印,集體創(chuàng)作、出版《新印譜》。那年月,正鬧書荒,印譜更是稀缺,《新印譜》甫一面世,書法篆刻愛好者奔走相告,求之若渴。兩年里出了好幾輯《新印譜》,影響從上海波及全國,給傳統(tǒng)的篆刻藝術帶來了復蘇的希望。
1978年,高式熊58歲,被推薦到上海書畫出版社,擔任《書法》雜志篆刻編輯。這才算“歸隊”了。
第二年,《書法》雜志舉辦群眾性書法比賽,應征稿件雪片一樣飛入編輯部,落款“蘇局仙”的稿子《臨〈蘭亭序〉》令編輯高式熊眼睛一亮:“這是件特別的東西!”待謝稚柳等全國評委聚在一起看,也紛紛叫好,就給評了個一等獎。
蘇局仙還是“末代秀才”呢,一輩子默默無聞,直到98歲上得此大獎。一時間門庭若市,書協(xié)會員、文史館館員的頭銜都給了他,正在拍攝紀錄片《話說長江》的日本攝影團隊也聞訊趕去拍了三天……
人們把這一切歸功于沙里淘金的編輯。與蘇局仙素不相識的高式熊淡淡地說:“我是憑作品,發(fā)現(xiàn)人才就要公之于大眾?!?/p>
20世紀80年代,中國掀起學藝熱,有一批名家不計報酬在基層授課。學藝青年中,有個叫夏宇的,后來撰文回憶了與高式熊的“一課之緣”:一次下大雨,他的老師沒來,各班學生也很少,學校讓大家自由到有老師的班里聽課。他走進一個教室,只見老師高式熊獨自坐在講臺邊等學生,他就在對面坐下,一起等。等了許久也不見有同學來,老師就說:“今天可能沒有其他人來了,就我們倆了,我們開始吧。你有什么想問的?”他一開始很拘束,不敢說話,后來老師讓他拿習作出來,很仔細地看了,告訴他要學習吸收傳統(tǒng)的東西,又對他的印稿做了評點,也肯定了他的長處,接著講起印學知識……大名家與只有一個學生的一堂課,叫人終生難忘!
晚年高式熊奔走忙碌的事務中,有一大部分是為社區(qū)做奉獻。身為西泠印社名譽副社長、上海書法家協(xié)會顧問,他同時也是基層的靜安書法協(xié)會會長。2001年,南京西路街道社區(qū)學校開學,年屆八旬的高式熊欣然擔任這所最基層的業(yè)余學校的兼職教師。換了別的名家,也許不愿這樣“有失身份”,可高式熊的原則是,只要對社會有益的事,他都來者不拒,即使沒名沒利,他也愿意賠上珍貴的時間、精力。再說在業(yè)余學校教書法,能普及傳統(tǒng)文化嘛!
把中國傳統(tǒng)藝術帶出國
走出國門交流藝術,則是退休以后的事情。去得最多的,是一衣帶水的鄰邦。
1988年,高式熊應邀在日本大阪現(xiàn)代藝術中心舉辦個人篆刻書法展,并為大阪博物館鑒定藏品;又應邀在日本阿培野舉辦個人篆刻書法展,并為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館鑒定館藏文物及印章。一個月時間,在博物館坐堂,與日本的專業(yè)人士交流比較多。有的日本人,中國話一句不會說,卻坐在那里與他討論圖章,全靠一支筆、一張紙,一句來一句去,可以筆談兩個小時……“去日本做學術交流是一種考驗。他們請教你,你如果回答不出來怎么辦?實際上也是一個學術的較量。”他說。
那次訪日,他帶去了1954年版的《式熊印稿》原拓本。日本人識貨,10本印稿被一搶而空。這個原拓本,收集了高式熊各時期所治印章81方,封面由沙孟海題簽,扉頁由顧廷龍題字。1989年,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式熊印稿》,匯輯了高式熊自青少年時期以來的300余方力作,仍由沙孟海題簽,序則由韓天衡作。
題為“謙恭育晚生 寶刀鑄清峻”的韓序,對高式熊評價相當之高,視之為“現(xiàn)代印壇上一位重要的篆刻家、印學家”。
韓天衡認為,“在治印方面,高先生的取法和格調(diào)都是很高的”“所作追秦撫漢,儀態(tài)雍容綽約,而一以清峻的風神出之”“彼時趙叔孺、王福庵皆一代篆刻大家,各自有獨到的高藝絕技,而高先生的英年力作,就自然而言似可與趙叔孺比美,就勁挺來看似又可與王福庵競技”,而《西泠印社同人印傳》印譜四冊“所作益顯英邁,出入秦漢宋元而不逾規(guī)矩,技法老到卻神采楚楚,從篆刻藝術的角度,或是就其選擇的印譜主題,從篆刻史學的角度而言,它都是區(qū)別于一般匯印成譜的那一時期的一部重要印譜,即此不可不記”。他還認為,“在印學方面,高先生的見識和修養(yǎng)同樣是很高的。他對于歷代印譜版本、印章流派均深有研究,慧眼獨具”,《西泠印社同人印傳》“鉤沉攬玄,考證和揭示了許多被埋沒的和鮮為人知的印學史料。史料是理論研究的基礎,而整理史料又是乏名缺利的辛苦勞動。他認真地、默默地做了,而且做了許多年。其用心之苦,用力之勤,委直叫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