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
他有七十多個用來發(fā)表文章的“馬甲”。
他既是位作家,也是位學(xué)者,還是位電影愛好者。
他是個只要別人開口借錢,斷不會回絕的人。
他是個經(jīng)常笑的人,不是微笑,而是哈哈大笑。
……
崔永元曾說,我們知道的魯迅是印在課本里的骨頭。鐵骨錚錚,當然可敬,但高山仰止的先生一出現(xiàn)就缺少了幾分人間煙火氣,沒了親近的可能性。在我們所經(jīng)歷的年代里,魯迅先生被時勢所用,被反復(fù)塑造。他預(yù)言了后世所有的風雨,始終屹立潮頭,洞察萬物,是當仁不讓的“本報評論員”。
很多人都知道他橫眉冷對的模樣,卻忽略了他也會笑、會哭、會頑皮的真性情的一面;很多人只看其刀劍匕首的雜文,而不知其筆下更有如百草園、看社戲這樣的童年美好?,F(xiàn)在,讓我們走近這位大先生,看看他那不常見的一面,感受他那極富趣味的獨特靈魂。
·風趣·
橫眉VS幽默
用笑臉來迎接悲慘的厄運,用百倍的勇氣來應(yīng)付一切的不幸。
1932年,為反對蔣介石的統(tǒng)治,維護民主權(quán)利,宋慶齡、蔡元培、楊杏佛等人在上海發(fā)起組織,成立了“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同盟不斷壯大,漸漸成了國民政府的眼中釘。在國民政府發(fā)布逮捕令之后,魯迅表現(xiàn)出一副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和往常一樣平靜地往來于家里和書店。不少朋友勸他:“先生,外面危險吶!您還是去哪里避一下風頭吧。”他只是淡淡地說:“不用,沒關(guān)系的。要真想抓我的話,還出什么逮捕令??!直接暗地里把我抓了豈不更好?出個逮捕令還礙事?!?/p>
有一次,魯迅去上海最奢侈的卡瑟酒店會見一位英國朋友。那時的魯迅頭頂豎直的板寸,臉上留著并不精致的胡須,一身簡樸的藍布長衫,腳踏一雙棉布鞋。朋友住在七樓,于是魯迅走進了電梯??墒情_電梯的伙計好像在等什么人,一直不上去。因為一直沒人來,魯迅就催他趕緊送他去七樓,于是這伙計回過頭毫不客氣地把魯迅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說:“你給我出去?!濒斞妇瓦@樣被趕了出來。于是,他只好自己爬樓梯到七樓去見了那位英國朋友。離開的時候,英國朋友送魯迅去坐電梯,正好趕上他之前要坐的那部電梯。英國人對他照顧有加,非常有禮貌。魯迅后來跟朋友回憶道:“這回我可沒被趕出去了,電梯里那伙計一臉驚異的表情。哈哈哈……”
·風華·
將犀利進行到底
魯迅·言
過度的夸獎會讓孩子們得意忘形的……所以還是得從頭徹尾地多加批評才是。
魯迅臥病在床的時候,時任南京憲兵隊長的一名學(xué)生去看望他。那名學(xué)生回去之后,給魯迅寄來了一封信:“前幾日得見老師,激動欣喜之情不勝言表。老師現(xiàn)在臥病在床,而針對老師的逮捕令已發(fā)出十年,至今未撤,作為您的學(xué)生,我的立場也很尷尬,所以一直想撤銷對您的逮捕令,可是如果我現(xiàn)在自行撤銷的話,只怕日后您會有所不滿,所以特詢問您的意思。”
魯迅看完信后,覺得十分有趣,馬上就給那家伙回了信,婉拒了他:“我的日子也不長了,突然撤銷跟了我十年的逮捕令會讓我感到寂寞冷清的?!彼廊晃兆∈种械墓P,我行我素。
對于中國人的缺點,魯迅總是毫無掩飾地加以揭露和批判。但是他并不是為了揭露而揭露,實際上他是真的在擔心著中國的命運。他臨終前說:“中國的未來如同阿拉伯沙漠,國內(nèi)由于戰(zhàn)爭在不斷地沙漠化,而國外又在不斷地加速擴大沙漠化,兩個方向都在不斷地沙漠化。如果照這樣下去的話,中國的四萬萬民眾將被逼到饑餓的戰(zhàn)線上,到這時,就不僅僅是中國的不幸了,而是中國全體國民的不幸了?!?/p>
·風度·
予身處絕境的人以希望
魯迅·言
只要能培育一朵花,就不妨做做會朽的腐草。
一天,有人給魯迅寄來了100塊稿費。恰巧,有個女人來找他。他聽完那個女人的話之后,就把100塊錢給了那個女人。那女人只說了一聲“謝謝”,拿著100塊錢就匆匆回家去了。要知道,在魯迅先生的生活里,100塊錢絕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原來,那個女人和她丈夫都是魯迅的學(xué)生,因為一個朋友的讒言,女人的丈夫被關(guān)進蘇州監(jiān)獄了。這個女人正好從事解放運動,幾天前從監(jiān)獄方面?zhèn)鱽硐?,說是只要帶300塊錢過去就把人給放了。她自己和朋友只拿得出200塊,另外100塊怎么也拿不出來,所以找魯迅借100塊錢給她。
魯迅知道她是被人騙了,那時候的獄警大多不是好東西,專門編謊話欺騙這些可憐人。但是魯迅深知這時不能告訴她這些,所以,只要讓她拿錢走的時候“心里充滿了希望”,就夠了。
后來魯迅對朋友提起這件事的時候說:“按照中國人的習慣,是不應(yīng)該拒絕的。這種時候,如果你手上有,不論出于什么原因都要借給她。這是一種習慣,不是為了面子什么的。這樣做并沒有什么條件,對有的人來說,只要一無所有、生活困難的人有需求,能幫忙的話幫一把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哈哈哈?!?/p>
·風情·
“小刺猬”和“小白象”
魯迅·言
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魯迅26歲時奉父母之命與朱安成親,內(nèi)心苦痛卻只能接受。直到1925年他44歲時,收到許廣平的第一封問詢信,他情愫暗生卻只能躲閃。最終,在漫漫的通信交往中,許廣平對他的敬仰、理解乃至熱愛,打開了魯迅封凍已久的心田。
那一年,魯迅答復(fù)許廣平:“我可以愛?!睆拇碎_始了與許廣平的愛情長跑。
他的第一封回信里用的稱呼還是“廣平兄”,起初信里內(nèi)容盡是些關(guān)于人生、戰(zhàn)斗、社會等的大話題。后來稱呼變了,這是微妙的事情?!皬V平兄”變成了“乖姑”和“小刺猬”,信里講述的都是生活瑣碎。比如“牙齒補好了,只花了五元”,比如“吃了一元半的夜飯,十一點睡覺,從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點鐘”,比如“我現(xiàn)在只望乖姑要乖,保養(yǎng)自己,我也當平心和氣,渡過豫定的時光,不使小刺猬憂慮”。他的署名也是跟著變換,從“魯迅”到“迅”再到“你的小白象”,一個稱呼可以道破天機。
他們的信里沒有風花雪月的辭藻,沒有悱惻和纏綿的柔情,只有細碎生活的點點滴滴。那個年代的愛情純白如雪,柏拉圖式的精神至上,但也有尋常人家的溫暖,更不乏動蕩歲月里的相濡以沫和惺惺相惜。沒有許廣平,魯迅還是魯迅,但那樣的魯迅不會如此偉大光輝飽滿;沒有魯迅,許廣平也會成就文壇盛名,但那樣的許廣平實在不夠可愛。
魯迅在遺言里對許廣平說:“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边@是他的告別,也讓我們看到了他更深層次的男子寬厚的愛。
拓展閱讀
穿越
魯迅的春運
1919年,魯迅在教育部上班的時候,在北京喜滋滋地買下了第一所房子。他年底打算回一趟紹興老家,于是,他的“春運”歷程就這樣開始了。
凌晨啟程,雇人力車去北京前門車站,擠上了去天津的火車,當天下午抵達天津。在天津換乘津浦列車,過了一天一夜以后抵達浦口。在浦口雇人力車來到碼頭,坐上輪渡,渡過長江,又雇人力車去南京火車站。在南京車站擠上開往上海的火車,一天以后抵達上海。在上海找了家旅館,睡了一夜,第二天凌晨雇人力車去車站,擠上去杭州的火車,中午抵達杭州。在杭州找了家旅館,一邊休息,一邊打電話訂船票,又經(jīng)過一天零一夜,終于把船票拿到手,然后又在旅館等船。一天以后,輪船開行的時間到了,魯迅雇人力車去錢塘江碼頭,坐上了去紹興的輪船,又過了整整一天,船只抵達紹興。
魯迅下船,雇轎,坐著轎回到紹興老家。這一路上,魯迅不停地更換交通工具,先坐車,再坐船,再坐車,再坐船,光火車就換乘了四次,全程花了將近一個星期!
從《魯迅日記》中可以看出,魯迅自從1912年去北京工作以后,一直到1926年辭掉鐵飯碗,當中只回過兩次紹興。他為什么回去得如此稀少呢?一是因為春節(jié)時很少放假(1918年以前,魯迅供職的教育部從不在春節(jié)期間放假,后來才象征性地放假兩三天),二是因為回一趟家太累,太耗時。魯迅從輪船上下來,為什么最后一段路程非要坐轎?也許是因為一路上的顛簸使他受夠了折騰,需要坐坐轎子犒勞自己一下。當然,這里面也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意思,魯迅想向鄉(xiāng)親們證明自己在外面混得不錯。
爸爸、媽媽、弟弟
內(nèi)山完造
先生與許廣平女士是在上海東橫濱路景云里結(jié)婚的,海嬰也大約是那時候出生的。當時許女士住的應(yīng)該是北四川路的福民醫(yī)院。我聽說分娩好像有些困難,她陣痛了很長時間,最后還是醫(yī)生用鉗子將海嬰取出來的。聽說生的是個男孩,先生非常高興,想來也是如此。他每天去產(chǎn)房探望完夫人后,回家路上都會來我店里坐坐,一邊喝茶一邊告訴我海嬰一天天長大的模樣。我至今仍然記得,那時他高興快活的樣子,是之前從未見過的。
不久,夫人母子出院。此后,先生一家每年都會去照一張三人的全家福??上一貒臅r候,一本相冊也沒能夠帶回來,所以現(xiàn)在一張照片都沒有。那時先生總是說起海嬰的成長,他必定是每天都用他那雙慧眼,仔細看著海嬰長大的。
然而海嬰的身體卻弱如蒲柳,嬰兒時就常常感冒發(fā)燒,需要住院。我看許女士抱孩子的方式與日本母親稍有不同,她的抱法真像是抱著一塊寶。我這么對先生一說,他必定會走回許女士身邊陪她。那時他的身影看上去十分溫柔,跟獨自一人走路時的感覺截然不同。我常跟內(nèi)人說:“先生還真是高興得不得了啊。”不過,有時他也會皺起眉頭,說道:“哎,孩子可真麻煩?!边@大約是因為海嬰的體質(zhì)實在是太弱了吧。然而,隨著海嬰一天天長大,我時不時就會看見先生手上拿著顏色漂亮的賽璐珞玩具回家,而且手上的玩具還不停地變化著。我跟內(nèi)人說,從先生手上的玩具便可以直接看出海嬰的發(fā)育狀況,我們就這樣滿懷興趣地看著小海嬰長大。
根據(jù)以上事實,我和內(nèi)人時不時就笑著猜測說,先生夫婦定是十分寵愛孩子的,他們家里一定是海嬰最大。
海嬰會走路的時候,先生一來我店里,海嬰就會一顛一顛地追過來。那時,他媽媽也一定會跟在他身邊。我常??匆?,海嬰東倒西歪地跑動的時候,“媽媽”便會彎著腰,一邊唱著“弟弟慢慢慢慢”,一邊小跑跟著他。每次海嬰來到店里,都會一邊喊著“爸爸、爸爸”,一邊去爬最喜歡的梯子。雖然梯子很矮,但是海嬰不爬到最上頭絕不罷休?!皨寢尅笨傉f“危險危險”,海嬰就回道“沒有、沒有”或是“不、不”,怎么也要爬到最上面。然后他會向后仰著頭,喊著“爸爸、爸爸”,十分興奮。那時,先生必定會說“真是難辦”,一副幸福的煩惱樣。玩了一會兒后,海嬰便會說“媽媽回去,爸爸一同去”,說罷一只手牽著媽媽,另一只手緊緊地牽著彎下腰去的先生,先生雖是說著“真是難辦啊,難辦”,但卻讓海嬰走在兩人中間,三個人一起向家里走去。我看著他們的背影,覺得真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海嬰上幼兒園之后的某一天,先生跟我說:“今天海嬰對我說不想去幼兒園,我問他為什么,他只回答說不想去,弄得我一頭霧水。我又是哄又是勸,問了半天,他就指了指自己穿的褲子后邊。我一看,里面縫了個日本國旗上的太陽。我把他的褲子脫下來換了之后,他才高高興興地去上幼兒園了?!?/p>
我覺得先生真是個好父親,從下面這首詩中便可看出他對孩子的認真: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