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騸匠叫賴子。
賴子父親賴善仁,人稱賴一刀,大包干那年就走了。那年河北岸柳樹堡的一匹種馬因大包干要分到戶里,但性子太烈要騸了才能有人敢要。賴一刀是方圓幾十里專干騸活的。那年七歲,賴子跟往常一樣,坐在父親威風(fēng)凜凜的“飛鴿”牌自行車前梁上去黑河對岸騸種馬。只要出門,賴子就坐父親自行車前梁上,不停地摁車把上的轉(zhuǎn)鈴。到了地,種馬由專門的飼養(yǎng)員牽出,一身精膘烏亮烏亮,高出了賴一刀小半個身子。賴子熟練地從父親的牛皮褡褳里抽出兩根特制的鐵絲,旁邊木疙瘩火燒得透旺,待父親把牲口的兩只卵子割出,不等落地,蘸著血水在火上炙烤黃亮,一手一個,左咬一口,右咬一口。
賴一刀今天手有些抖。一般牲口,他會很賣弄地把調(diào)來跟幫的壯漢們喝開,三下五除二,眼花繚亂地套好繩索扣,一個絆子就能把牲口撂倒摁得死死的。今天這牲口就是跟自已過不去,打著轉(zhuǎn)不讓他下套,還給牲口喂過料的木槽絆了一跤四腳朝天。
撒開,我看這生瘟的啥能耐!賴一刀爬起來,朝幾個壯漢喝道。卻還未待他對牲口下手,這牲口就像是絕頂武林高手,天外飛來一腿,不偏不倚,踢在了賴一刀要命處。賴一刀慘叫一聲,想挺住,卻臉色由青變紫,由紫變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眾人撒開牲口,把賴一刀翻成仰面,賴一刀面色僵硬恐怖,已氣絕身亡。
天干冷干冷,西北風(fēng)滋滋響。幾只老鴉掠在干枯的黃楊枝頭哇哇盤旋,叫聲越發(fā)心惶凄冷。
二
賴子從此和母親相依為命。
賴子繼承了父親衣缽,十歲出頭便走村串戶干騸活。年歲小騸不得大牲口,但劁貓騸狗的本領(lǐng)比老子干得還神。老子還拿家什背褡褳,騸匠干脆隨身帶一把自制的刀片,到哪里在火上炙炙,連玩帶耍就能完事,連牲口都不用捆倒。人送了名字“騸匠”。騸匠到后來不僅干騸活,牲口只要有毛病不吃了不站了不睡了,騸匠看一眼就知道啥病。到娶親找媳婦的年齡,因騸匠吃蛋的喜好,姑娘見他都做鳥獸散,婚姻再無人提及。
騸活雖能糊口度日,卻不能發(fā)家致富。大包干后家家都變法子搗騰光陰,唯騸匠和母親與世無爭,依舊像生活在過去的世外桃源。到后來,村里養(yǎng)殖業(yè)發(fā)展,給牲口看病、干騸活這類事由鄉(xiāng)鎮(zhèn)畜牧獸醫(yī)站規(guī)范起來干,騸匠成了真正的無業(yè)游民,啥都不想干不會干,四十多了還和母親擠在土坯房里。
去年村委改選,年輕村干部勁頭很沖,天天找騸匠麻煩,要幫他們脫貧致富。村支書是從部隊回來的,村東王家二小子,叫王亮,上門多次了,騸匠娘倆麻木不仁。今天王亮領(lǐng)一幫人又來了,提著米面油醬,還牽來了三只新品種羊,說:騸匠,好好養(yǎng),要不了幾年,你就會拉出一大群來,每年賣十只,你娘倆就是好日子。騸匠一臉苦相說:誰說我現(xiàn)在的日子不好?我的日子滋潤得很,是你們天天來找我麻煩。
大冷天,騸匠房子里連個火爐子都沒有。王亮斥騸匠:啥滋潤?別人都住兩層樓了,最差也是新瓦房,你們還貓在這土坯房里……騸匠更不耐煩:咋了,咋了,我就愛這土炕咋了?王亮說:過了一個年,這破門上連個對子都沒貼,你一天都吃的啥,咋沒餓死?
騸匠抹了把快結(jié)冰的鼻涕,抄起立在旁邊的灰耙頭,從炕洞門里扒拉出一個又一個小碗大的土豆、紅薯:吃啥,這不是吃的嗎?一大冬吃不完哩!
眾人看著那炕洞灰里燒的土豆紅薯饞得直咽唾沫。婦聯(lián)主任春燕實在忍不住了,一邊看王亮一邊說:騸匠,我拿兩個給孩子吃啊!
騸匠豪放的用剛抺過鼻涕的手拿起土豆紅薯往人的懷里塞:都拿走,都拿走,坑洞里還多著哩,燒一次五六天吃不完。
王亮哭笑不得,叫人放下拿來的米面油醬,說:騸匠,三只羊圈在你那間破屋子了,是種羊,值好幾千塊錢哩。你今天就給那破房蓋上個頂,暖和些產(chǎn)羔快。太陽出來了就吆出去放放,別一天到晚貓在被窩里。
第三天,王亮怕騸匠不搭屋頂把羊凍壞,領(lǐng)了一干人拉上椽子柴草來幫騸匠搭屋頂。百十米開外,就聞到了肉香。王亮心里感到不好,快步進(jìn)騸匠家,破房里暖烘烘的炙人,騸匠娘圍坐在被窩里,臉上紅撲撲的正剔牙。八十歲了還有牙縫。地上支口大鐵鍋煮著一鍋大肉塊,鍋下木疙瘩火燒得通旺。騸匠一手拿著一塊還浸著血絲的肉使勁撕咬,一手翻騰著鍋下冒大火的木疙瘩,恨不得一火將肉煮爛。王亮一把推開騸匠失聲問:啥肉、啥肉?你不是把……
騸匠到底還是有一怕,張大嘴怯懦地望大家。
騸匠啊騸匠……王亮手指騸匠,快要氣癱了。騸匠娘已嘗了一塊肉,正津津有味地咂嘰牙縫,那樣子就像老狐貍偷吃了三百只小母雞。王亮飛起一腳,騸匠殺豬般捂著屁股嚎叫起來:書記打人了,書記打人了!
王亮直搖頭,朝一干人吼:把剩下的羊牽走。完了又回頭說:到村里開會。
開會當(dāng)然是騸匠的事。王亮直接了當(dāng)說:騸匠把羊煮了,責(zé)任在我和春燕兩個包干人,羊錢我們各一半?,F(xiàn)在商量咋辦?必須把騸匠這根彎扒拉柳棍端過來,讓他知道個飯香屁臭。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
騸匠的問題在腦子里,要從根本上解決事,就得改變他的腦子;
把騸匠享受的兜底政策都停了,逼他自立,都是這些年我們給慣的;
干脆交給我吧。村主任河生說。這小子有的是力氣,到我的養(yǎng)殖場,一天讓他起五車糞,工資交村文書保管起來。
關(guān)鍵是讓他自己動起來。他腦子里沒活路,給他存下座金山也是閑的。我們都不可能在村上干一輩子。春燕說。
王亮一直面無表情地聽。這時站起來說:還是包干制,不過這會除了我和春燕,河生也加進(jìn)來,河生的那一戶去年脫貧了。對騸匠,還是得從牲口上打主意。這混蛋從小對牲口有感情,總比叫他干其他事好辦一些。幫騸匠搞養(yǎng)牛場。咱們分工,我,常住騸匠家,幫助騸匠日常養(yǎng)殖活計和腦子轉(zhuǎn)彎。河生解決三只種牛仔和對騸匠技術(shù)培訓(xùn)。春燕仍然主要負(fù)責(zé)騸匠娘。大家說的有道理,從現(xiàn)在起,騸匠一家的所有救助停發(fā),都集中到春燕那,只保證騸匠娘。猶豫了下,又說:如果有機(jī)會,春燕給騸匠找個女人成個家, 我們都不可能干一輩子村干部照管他。
王亮拿出了辦法,大家松快起來,說話又沒了把:就是,早該給成個家,沒個家,白瞎他吃那么多卵子!
眾人哄堂大笑。
對了,這說到點子上了。騸匠天不在乎地不在乎,但讓他償上女人味,屁都是香的,還怕管不了他!
正經(jīng)些正經(jīng)些。王亮見春燕坐不住了,喝道。
王亮站起來:事情就這么定了。兩只羊河生牽走放你場里。騸匠宰了的那只我賠二千元,春燕賠六百元都交河生,各算各賬。騸匠先給你打欠條,我私下?lián)?。三只種牛十天內(nèi)到圈,行嗎?
行!河生回答。
三
王亮搬到了騸匠家的一間土坯房里。
王亮住在村里集中修建的樓房里。本來有女朋友是準(zhǔn)備要結(jié)婚的,退伍時是四級士官,按政策能分配個工作單位,他卻回村干了村官,沒上一年,女朋友就黃了。
天剛亮,王亮出門。
昨夜和騸匠說了大半個晚上,咋說騸匠都是一句話:不想弄。最后騸匠實在熬不住:行,你們叫我干啥我干啥,我要睡覺了。
敲了大半天屋里像挺著死人。王亮干脆一腳踹開門。騸匠娘倆還在呼呼大睡。
王亮扯開騸匠的被子想抽幾巴掌,不想騸匠脫得赤條條一絲不掛。他又蓋上被子捶醒騸匠,騸匠殺豬般嚎叫:干啥,干啥?
昨晚你答應(yīng)我的,今早去到黑河灘看大田苞谷地。
騸匠扯被子蒙嚴(yán)實頭說:誰說來?我沒說,誰現(xiàn)在還吃玉米!
騸匠,咱不是養(yǎng)牛嘛,咱們種牛料不是?王亮耐心說。
誰說養(yǎng)牛來,我沒說。騸匠干脆耍起了死狗。
王亮一把抄起灰耙頭:起不起,說沒說?
騸匠一骨碌卷被子滾到炕里:我起還不行嘛,我起還不行嘛?
這時候騸匠娘依然在呼呼大睡。
出得門來,騸匠手捂在袖筒里貓著腰,像驢過爛橋,讓王亮趕到了黑河灘。河灘里干活的人見怪物似的看騸匠。
騸匠,你多少年沒下地了?你看看別人都咋看你。大家都在勞動致富過好日子,你就知道吃睡。
騸匠不屑地掃了遍干活的人說:我又不想發(fā)財,又不想住新房子,干啥受那個苦。
王亮聲音如春風(fēng)般耐心:騸匠我問你, 你不想住新房子行,但你不想發(fā)財,你和你娘吃什么,你娘要生了病沒錢咋看病?
騸匠說:我又不想吃大魚大肉, 我和我娘的低保夠我們吃喝了。騸匠看見王亮死死盯著自己,囁嚅道。我和我娘從不生病。
騸匠,從現(xiàn)在起,村里不會再給你們娘倆救助了。王亮認(rèn)真地說。
為啥?
咱們村的二十多戶貧困戶都脫了貧,都靠養(yǎng)牛養(yǎng)羊和種大棚過上了好日子,縣里把我們村的低保和救助都取了。
取就取了,活人還能讓尿憋死。騸匠滿不在乎。
王亮對騸匠鄭重地說:養(yǎng)牛,大家?guī)湍?。如果你養(yǎng)牛,我去鎮(zhèn)里的畜牧站幫你辦證,全村的牲口看病和騸活都?xì)w你管。
騸匠有些心動,倒不是想發(fā)家致富, 而是全村的牲口看病和騸活。
這時候太陽冒出東山頂, 霞光把魚肚白映成金色。斑鳩在叫,布谷在叫,麻雀在叫,都在為春天的到來歡呼。
王亮知道,騸匠的事急不得,得一點點滲才行。
接下來幾天里,天剛亮王亮就叫騸匠起來,有活干活,沒活就到田間地頭轉(zhuǎn)悠。大概第十日早晨,王亮剛要去敲門叫騸匠,卻發(fā)現(xiàn)騸匠早已端坐在門口盯著自己的屋門。
王亮走過去拍拍騸匠:走,今天咱們到地上去。
騸匠睜大眼:不是牛圈的房基地還沒整好嗎?
今天不整了,你挨個請幫工準(zhǔn)備修牛舍,上午河生派人來給牛圈整地放線。
我請?騸匠說。我請能有人來嗎?
你的事當(dāng)然你請,欠的人情你以后慢慢還。請完人咱們?nèi)ズ由遥埡由逊N牛先賒給你,要簽字畫押定合同的。
騸匠感到很新鮮。
四
春風(fēng)這天,恰是騸匠請劉瞎子挑的黃道吉日開工修牛舍。牛舍是河生給設(shè)計的,先按三十頭牛、五十只羊規(guī)模計劃。剛吃過早飯,門上一下子來了二三十人,自帶工具,而且全是壯勞力,清一色的男人。村里人干這類活一般是驢啃脖子工換工。換工都是女人去,還工的要來個壯勞力那可是天大的面子。來的人都不約而同拿一掛鞭炮,有的還帶了被面披紅掛彩。鞭炮齊嗚,花紅柳綠,好不熱鬧。
騸匠娘也下炕出門了,毫無名堂地不斷給人作揖。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是鼓勵騸匠的,什么浪子回頭了,什么立地成佛了。一些二桿子年輕人還接力般搜騰出迷途知返、悔過自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等等的詞兒,把騸匠聽得半天嘴沒合住過。
王亮跳上土堆大聲說:大家來這么齊整,說明騸匠是值得我們幫助的一個人。干活的上下午各管一頓腰食,饅頭夾鹵肉!
大家歡呼雀躍。這時,河生趕著三頭牛還有那兩只羊來了,牛頭上還綁著紅。大家興奮圍觀:喲,三只都是帶崽的乳牛呵……
王亮一把拉過河生壓聲問:咋會事?合同上可是三只乳牛崽!
河生說:你把四級士官的錢都搭村里了,我才二級士官,向首長學(xué)學(xué)吧。騸匠如果能脫貧,你今年的村官轉(zhuǎn)公務(wù)員是沒跑了,就算我替你在吹了的女朋友面前出口惡氣!
王亮想解釋什么,沒說出口,只搗了河生一拳。春燕也來了,帶鍋碗瓢盆和幾個婦女來做飯。
連著幾天,騸匠的舊房地上新修了牛羊舍,又修了三間連排磚瓦房,騸匠和他娘各一間,一間當(dāng)了伙房。最后一天見太陽還沒落山,大家齊喝兩聲又用剩下的爛磚和水泥給騸匠修了間廁所,算是齊活了。
當(dāng)晚喝大酒,王亮把騸匠叫出問:騸匠,你知道花了多錢嗎?騸匠說不知道。王亮又問:你知道花的哪里的錢嗎?騸匠還說不知道。王亮沉下臉:你想一想再回答我。騸匠想了想,說:得花一萬塊錢吧,這錢是你的錢?王亮從兜里掏出本本,說:不算人工,花了六萬八千五百元,完了你得給我打借條,等養(yǎng)牛掙錢了,你得還我,人不能白花別人的錢。
騸匠眼睛瞪大,張口,好像是還沒聽明白王亮的話。王亮又問:你知道我為什么給你借錢干這事嗎?
憋了半天, 騸匠說:因為你是書記。
王亮再問:憑啥書記就一定要借錢給你?
騸匠實在吭哧不出來了,說:反正還不上我就給你一輩子當(dāng)牛作馬。
王亮嘆口氣,說:今天不說了,我們也喝酒。
五
初夏的村莊。青草還未長起,喂牛羊都得用干草。除了鎮(zhèn)里開會,王亮把村務(wù)都搬到了騸匠家。騸匠沒有儲備的飼料和干草,王亮就用這些打磨騸匠。
騸匠,你中午飯吃了嗎?
不是和你剛吃過嗎?騸匠說。
還有誰沒吃?
娘也吃了。騸匠想了下說。
王亮沉下臉看騸匠,不說一句話。
……噢,牛羊還沒吃!騸匠趕緊出門給牛羊丟草。
王亮頓頓都這樣,只要騸匠忘了喂牲口,他就沒好臉。有時候王亮心情不好不說話,騸匠也一溜煙跑出去喂牲口。
翌日,騸匠沒等王亮吊臉,主動去喂牲口。噔噔噔去又噔噔噔回來:亮子,沒草了。他一直叫王亮小名,全村也只有他這么叫。
沒草就去借。
去哪里借?
誰家的草垛大去借誰家的。
騸匠第一個就想到了河生的養(yǎng)殖場。推上自行車就岀了門?;貋砗笥终彝趿粒毫磷?,河生答應(yīng)借草,讓我自己拉去,咋拉?
你能找上車就車?yán)也簧夏憔涂溉ァ?/p>
騸匠出去半天,還是扛著一捆草來了。王亮望都沒望一眼??噶藥滋耍炜旌跁r,門前響起了拖拉機(jī)聲,王亮從窗口望去,竟是和河生同社的繆家寡婦開拖拉機(jī)滿滿拉了一車草來。
騸匠,你過來。
騸匠趾高氣揚(yáng)地跑過來。
雇人家的車說了多少錢?王亮問。
不要錢,人家答應(yīng)白送。騸匠滿臉熱切地看王亮,王亮直徑朝繆家寡婦走去??娂夜褘D邊卸車便向王亮打招呼:書記,你給騸匠這事辦的!連騸匠這號人你都能弄成這樣,大本事。
王亮笑笑,說:你也是,能幫騸匠。
抹過身回屋王亮就撥通春燕電話:春燕,二社的繆鳳英大騸匠幾歲?
電話那頭說:四五歲吧,書記你是不是……
你給河生打電話, 我們一會到你家。王亮掛了電話。
出了門, 繆鳳英還在碼草垛, 頭上身上都是柴草。健壯的身材透著使不完的勁。騸匠拙笨地打下手, 總是碼一捆讓繆鳳英數(shù)落一頓,弄得騸匠手足無措。
王亮散步在田間道,滿心身的輕松愉悅。騸匠在變,盡管這個變很被動很緩慢,卻讓王亮充滿了信心和希望。
春燕住村里小康公寓,丈夫國林是村小學(xué)校長。時間不大,國林弄了酒菜。酒過三巡,都是面紅耳赤。王亮說:春燕,等你幫騸匠把繆鳳英的事辦好,我就撤出來。你們不知道我這兩個月過的是啥日子,給騸匠娘倆當(dāng)伙夫。
酒喝得快活。河生突然說:對了,騸匠那三頭種牛有一頭產(chǎn)崽期就在這兩天。
不會在今天吧?王亮停下了吃喝。
這個說不準(zhǔn),就在這幾天吧。河生回答。
王亮立馬起身穿外套。
咋了,剛喝到興頭上,這就要走?
你和國林再喝會,我回去。王亮說走就走,臨出門又道,河生放心,騸匠能辯過來,你的三頭種牛錢泡不了湯!
還有你的六萬多塊哩。春燕道。
春燕別忘了你的事,一個月,把騸匠的家弄起來。王亮邊說邊噔噔下了樓。
國林對河生感嘆:這部隊真能培養(yǎng)人,你也是這樣。
我比他差遠(yuǎn)了,他是四級士官,我只混了個二級就回來了。河生笑著回答。所以他能當(dāng)支書,我只能干主任。
王亮三天沒離開騸匠家。昨晚鎮(zhèn)長親自打電話叫他今去鎮(zhèn)上開會。河生開車來送王亮去鎮(zhèn)里,王亮說:算了,我就坐班車去,你留下先忙你的事,主要是騸匠這一有情況你馬上趕過來。說著,叫騸匠過來:騸匠,你打一遍主任的電話。騸匠過去從不拿手機(jī),這兩個月才學(xué)用。騸匠熟練地摁響了河生的電話。
行,就這樣,牛一有情況就這樣打主任電話。王亮叮囑騸匠。
騸匠大咧咧地說:放心吧,牲口的事我比你們都懂。
王亮走了。騸匠還真不挪窩地守到了小晌午。牛一點動靜都沒有,卻聽得娘一遍一遍喊叫。今天恰逢四月初八,這么多年來,騸匠娘一年只記得兩個日子,一個是四月初八,一個是十月初一。四月初八是香古寺廟會日,十月初一是騸匠爹的祭日。
娘,亮子交待了,今天不能離開牛。騸匠知道娘為啥喊。
賴子……賴子……娘還是一遍遍喊叫。
不時有同村社的人探頭進(jìn)來:騸匠,去廟會嗎?我們的車空著哩。
村東花奶的孫子也進(jìn)來叫,往年大都坐他的七座面包。騸匠望望牛,又望望母親那里,說:今天牛要下崽,你把我娘帶去行嗎?我不去了。
花奶孫子吃驚地打量騸匠,說:你是騸匠嗎,啥時候管上牛下崽了?你八十歲的老娘,往返四五十里,我吃勺了?
賴子……賴子……娘扯聲叫喚,騸匠再看牛,乳牛悠然地嚼著草料,甩頭搖尾,一點看不出要下崽的樣子。其實騸匠的猶豫正是來自他對牲口的了解,牛應(yīng)該就在今天下崽,只是遲一會早一會的事。
騸匠問:幾時能回來?
頂多兩小時,我奶奶上個香就回。
騸匠大步流星地去把娘抱上了車。
六
香古寺,位于河西走廊黑河岸邊,是絲綢路上的古剎之一,北依明長城,南眺黑水河,占據(jù)了河西走廊最中間的地理優(yōu)勢。自古以來,歷代高僧大德都路經(jīng)此地講經(jīng)說法,留有鳩摩羅什牙舍利塔的神奇?zhèn)髡f和仙姑護(hù)佑霍去病將軍西征凱旋的傳奇故事。
騸匠到香古寺時已人山人海。服侍兩個老人進(jìn)香出來,人車圍得更是水泄不通。騸匠心急如梵,不斷催促:快回,快回。花奶孫子滿頭大汗,車堵在里面出不來了。騸匠和花奶孫子吵起來,騸匠叨叨花奶孫子車停得不是地方,花奶孫子罵他白吃棗兒還嫌核大,索性不走了。磨蹭到晌午偏,花奶孫子終是把車搗騰出來。一路上騸匠不停地催:快點,再快。車子飛一樣地往回趕。
圈里的牛直挺挺躺著,牛崽頭的那一截還在乳牛產(chǎn)道里,騸匠看一眼,就知道大牛還有一絲生氣,牛犢子死了。騸匠慘嚎一聲,跪下身,攤平草堆,熟練地翻轉(zhuǎn)母牛身子使母牛橫臥,起身拿兩根繩子,將母牛兩后肢分別斜向固定,自己一個人翻弄起來。
這時候王亮和河生說笑著走來,看樣子是忙完了各自的事約了來看牛的。遠(yuǎn)遠(yuǎn)看見大驚失色飛奔過來:咋了騸匠,這是咋了?王亮踢了一腳滿身污漬頭也沒抬翻弄牛的騸匠。這是咋了,你咋沒給主任打電話?騸匠麻利地弄出了死牛犢子,嘴里不停地說:是我來,是我來……
騸匠起身,隨手找來了一根細(xì)長的鐵尖器,不停地在牛鼻息牛蹄縫間等處扎弄起來。按過去的做法,鐵尖器是要火燒或酒精清洗消毒的,今天他來不及做這些了。
母牛漸漸有了鼻息,越來越粗,不一會竟掙扎著站了起來。
王亮和河生看神了,再沒問究竟咋回事。
騸匠在死去的牛犢子前石杵般蹲了一夜一天。第二天傍晚,春燕找王亮,說騸匠從昨天中午到現(xiàn)在都沒挪窩了。她給騸匠娘做的飯騸匠望都沒望一眼。多少年來騸匠可從來都是吃死為大,咋辦?
王亮卻是很輕松,仿佛正中下懷的樣子。春燕追問:書記你說話,咋辦?
王亮說:你管好他娘就行了,就餓死他吧。春燕眼睛一瞪:書記說這話叫啥?
王亮還是不當(dāng)回事地說:要不你找繆鳳英去,她可能有辦法。
春燕一臉茫然:書記你今晚去了管一下,騸匠要今晚再在那里杵一夜就真麻達(dá)了。
王亮很認(rèn)真地說:從今天起,我回家住了,我又不是騸匠一個人的書記,再住他家我也是騸匠了。
王亮走后,春燕給河生打電話,河生更是一句話:聽書記的。
四野靜悄悄的。老房地上只剩騸匠他們兩三人家,其他人都搬遷到了村委那邊小區(qū)樓房。夜幕下,騸匠一動不動杵在那,更顯得魑魅。
呔,干啥哩?繆鳳英在身后喊喝騸匠。騸匠沒動。繆鳳英飛起一腳:想不開給書記利然些,別人還以為是書記害了你了。
騸匠被踢了個狗吃屎,起來嚅動著牙巴,又要蹲下去。
繆鳳英又拉開了踢腿架式,騸匠突然驚恐起來,他依稀記起了父親走時的那天外一腿,忙站立身子沙啞地干喊:干啥干啥,繆寡婦你算啥東西也管我的事?
繆鳳英指著提來的飯:吃飯。
我吃不吃礙你屁事。騸匠遠(yuǎn)走一步坐槽沿上,怕她真來一腳。
吃不吃,吃不吃?繆寡婦過來揪耳朵。
騸匠說:你走、你走開了我吃就吃。
繆鳳英說走就走,順便扯起已死的牛犢子。
你扯它干啥?騸匠攔住。
不扯走留下你當(dāng)先人跪奠?吃你的飯去。說完又道,放心,我能像你啥都吃,我順道把它埋了,免得我走了你又跪奠。
繆鳳英呼啦啦來呼啦啦走。騸匠又發(fā)呆一會,站起來,把提來的飯一點點喂了那乳牛。乳牛已完全緩過來,吃得很歡。三只牛都喂了后,竟聽得兩只羊又在咩咩亂叫。
七
初夏。春天還沒覺透,就陡然烈烈赤日了。騸匠娘也是說走就走。昨晚吃過春燕送來的漿水面,傍晚喊騸匠,想吃肉。騸匠去買了半斤豬頭肉。半夜又喊騸匠說想吃西瓜。按過去,就算買不到,騸匠也會不假思索漫無目的去外面轉(zhuǎn)一圈回來,再說弄不到。昨夜騸匠第一次違拗娘意說:娘,你這說夢話哩,這時季哪里有西瓜?
西瓜……我想吃西瓜……騸匠娘不停念叨。
娘,明天我讓進(jìn)城的人到超市給你買,今天大花就要下崽,我不能離開。騸匠說得很堅決。
騸匠忙了一夜,大花產(chǎn)了小花。清晨,騸匠興沖沖進(jìn)屋給娘報喜,感覺不對,細(xì)看,娘已走,面色非常安詳。
王亮在市里學(xué)習(xí)三個月,騸匠娘是河生和春燕主持送的。村里人聽到后大都來了。一個個感慨不已, 紛紛嘆道:
真是福壽之人,未受一天罪!
誰見過一輩子沒吃過一粒藥片子的人!
咋修得這般好命啊……
喪事當(dāng)喜事辦,大家都想來沾沾賴奶的喜。都感于如今太多人太多病,啥因由讓賴奶如此幸運。連做道場的師父們都弄大場面,分文不取,就差壽房板都有人白送了。
村醫(yī)張道堂更是捶胸頓足:我行醫(yī)幾十年,這些年就巴望賴奶吃片藥,我是打了賭的啊,這妖怪……
發(fā)送完騸匠娘,大家又圍觀騸匠的牛圈羊圈。三頭大牛兩頭小花,養(yǎng)得光光亮亮。大羊小羔混在牛群中竄來跳去,日子是走上正道了。
主任,你的牛場我不能去了。騸匠說。
本來騸匠吃住要去河生的養(yǎng)殖場了。河生和騸匠說好,騸匠的家里有河生派人來全權(quán)照料,包括種地種草養(yǎng)牛。騸匠去那邊專干場醫(yī),每月還能給騸匠發(fā)2000元錢。
干啥又變了?
給娘守孝么!
河生哭笑不得,說:守孝就守孝,你又不是出外打工,就在一個村里,礙啥事了?
騸匠嘟囔著說:守孝得家里么,戲里都這么說。
河生一時找不出話給騸匠解釋。騸匠卻必須得過去。場里有頭種牛一直不對勁,找來鎮(zhèn)上畜牧獸醫(yī)站的獸醫(yī)看了幾回,回回說沒事,還給掛了吊瓶,結(jié)果現(xiàn)在奄奄一息了。今天再找獸醫(yī)來,轉(zhuǎn)著圈就是拿不出辦法,還一個勁地抱怨牛得了從沒見過的怪病。眼看是不行了,河生下決心賣了這頭牛,明天來人看牛說價,得讓騸匠把牛弄精神些。
春燕過來勸騸匠說:你連村都沒出,戲里說的在家守孝就是不要離開家鄉(xiāng)太遠(yuǎn)就算在家。你守孝難道連門也不出了,地也不種了,牛也不養(yǎng)了?啥事不干才是不孝哩。
對對對,春燕說得對,我就說不來這些話。那等頭七過了再去。騸匠說。
行。但今天先得去一下,有頭牛大半年了不對勁,我打算賣了。明天來人看牛,你把牛給我弄精神些。河生說著拉開車門,請騸匠上車。騸匠還在猶豫不決,春燕連推帶搡把騸匠哄上車說:去吧,去吧,治好了牛我給你包頓餃子。
到牛場下了車,騸匠直徑朝牛舍走,河生也跟上。騸匠頭也不回說:主任你去倒碗度數(shù)高的酒來。
只在牛群掃一遍眼,騸匠已經(jīng)在百十頭牛里找到病牛,一會翻牛眼珠子,一會觀察牛舌頭,最后竟然把手伸進(jìn)了糞門。
河生把酒碗放在平整處要點酒,騸匠說:是這頭牛嗎?
河生說:就是,才一會你就從這么多牛里找到病牛,騸匠你一點不傻,這本事不是常人能有的。河生突然發(fā)現(xiàn)騸匠的表情怪怪的,面色潮紅,眼睛里冒著明亮的光。
主任,你這頭牛打算買多少錢?
你要把它弄精神了賣兩萬上下,明天要還是這樣,就當(dāng)肉牛一萬上下吧。河生說。
騸匠從未有過的豪氣:主任,五萬塊錢你賣我吧!
河生覺得聽錯了。
騸匠撲過去抱住河生使勁捶:主任,你發(fā)財了,你發(fā)財了!
河生真嚇著了:騸匠,咋回事,你咋了?河生躲著騸匠,沒躲開,糊了一胸襟牛屎,才記起剛才騸匠的手在牛的糞門里。
生娃子,你這發(fā)財?shù)模◎~匠叫起了河生的小名:牛黃!你知道嗎,這頭牛是帶黃的!
河生當(dāng)然知道牛黃。
你肯定?
殺了它沒牛黃你把我殺了!騸匠說得很自信:肯定是牛黃,而且會很多很大。我爹也遇過這么一回,但那個牛黃一點點,那時候也不值錢。騸匠壓低聲:這事不能聲張,你把牛單另養(yǎng)起來,我擇個日子來給你宰。
河生遲疑了下說: 這事得讓亮子和春燕知道吧……
八
牛黃出來了,質(zhì)量和重量跟騸匠估摸的差不離。王亮、河生和春燕對騸匠的神技更加嘆服不已。
這咋弄哩?河生一臉茫然地說。
大家都望騸匠。騸匠有板有眼地說:放在通風(fēng)敞亮的房子晾干,不能曬太陽。辰、午、戌三個時辰各翻擺一遍,再……
算了算了,我也聽不懂,都交給你弄去。河生打斷騸匠的話說。
我不能弄。
為啥?
騸匠說:這東西比金子都貴,不能經(jīng)別人手。
我們都信任你嘛,就得你。河生望王亮和春燕,想讓他倆也勸騸匠。王亮認(rèn)真地說:我們不要包括我,我與這事沒一毛錢關(guān)系。春燕也說:我和這事沒半毛錢關(guān)系。
干啥干啥,你們信不信我扔了它?河生說。
信、信!你現(xiàn)在就扔。王亮笑說。
河生氣得臉不停地抽巴。春燕忙說:有關(guān)系,但不是錢的關(guān)系。騸匠,你這些天除了給你娘燒頭七紙主任來換你,其他時間你就吃住在主任這,直到幫主任把這個弄好。
騸匠望王亮,一臉不情愿,王亮也向他點頭。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錢的事再說。河生樂呵起來。
出門,月朗星稠。習(xí)習(xí)涼風(fēng)夾著棗花香和黑河灘的泥草味拂過,叫人心曠神怡。
書記,村里葡萄酒莊的第一窖酒……王亮打斷河生。你可真是大煞風(fēng)景,我都兩個月沒吸到家里的空氣了,沙棗花錯過了,剛品上棗花香呢。
河生張著嘴,把話咽了回去。春燕看河生那窘迫的樣子嘲笑。
河生咧咧嘴道:嘿,我正是問你咱們葡萄酒莊的第一窖酒出來了沒,今天這么美的興致,去喝杯呢。
春燕大笑起來,道:主任越來越油嘴滑舌了,你那葡萄昨天才進(jìn)的窖,喝葡萄水吧。
河生拍拍腦門,打趣道:春燕才真是大煞風(fēng)景。自家的,啥不是酒。
三個年輕人漫著年輕的步子走在路上。鄉(xiāng)村的夜已不是過去的寂靜,樹陰間是漂亮整齊的太陽能燈,雪亮雪亮的。
責(zé)任編輯 閻強(qiáng)國
呂文有,男,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北方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等多家省市級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十余篇?,F(xiàn)供職于臨澤縣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