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駝子叫宋珍,人們都叫他羅鍋。后來人們忘了他叫宋珍,只叫他羅鍋。羅鍋的背上隆起了一塊,像是扣了一口鍋。這樣的男人,沒有哪家閨女愿意嫁。他都快四十了,還沒有娶親。
翻過年,羅鍋的弟弟要成親,閨女是鄭各莊的,腰軟得像水豆腐。羅鍋為兄弟高興,宋家的香火也能接上了。
其實,羅鍋除了背駝,其他哪都正常,有的是一身力氣。兄弟叫宋寶,人高馬大,有的也是一身力氣。兄弟兩早年沒了爹娘,哥倆團結(jié),一疙瘩饅頭一小碗剩飯硬是長大成人。兄弟宋寶趕一掛大車拉山貨,沒幾年,這哥倆又蓋房又添置家具。給宋寶提親的媒人踏破了門檻。掂量來掂量去,宋寶相中了鄭各莊的山菊。
因為沒了爹娘,羅鍋替兄弟做主,去鄭各莊山菊家說事。山菊爹說:“彩禮是要給的。”羅鍋賠著笑,說:“呵呵,多少呀?”山菊爹說:“不多,就六萬吧……”羅鍋賠著笑說:“六萬……呵呵,不是拿不出。只是……他們往后還過日子吶……”
山菊在另一間房里坐著,聽爹要六萬元彩禮,坐不住了,撩起門簾直到那邊房里,說:“爹,就是買頭豬也得給它砌個圈吧?你要這么多彩禮,往后我們怎么過日子?”
羅鍋吃了一驚,心想,山菊不錯,護家。
二
山菊很快就嫁過來了,當然,六萬元彩禮還是給了。羅鍋家里多了個女人,像是在老粗布上繡了朵山雛菊,日子水靈了。山菊淘米燒火,風箱嗒嗒響起來,煙囪上冒出的煙看著也憑添了許多火熱。圈里的豬一聲跟一聲哼哼,山菊一瓢接一瓢喂它。一抬眼,面前立著個男人,腳很大,個很高,肩上挎根火槍,頭上戴頂軍帽。
山菊不由緊張,夏天的山村,石墻上也抹著蔥綠,可這個男人看上去卻是一臉的寒霜。他站在矮墻那邊,背著槍,冷冷地看著山菊,山菊想走,腿卻軟軟的邁不動。
“是宋沖呀,進來喝碗水吧?”
身后傳來羅鍋的聲音,山菊松口氣,羅鍋已走過來。羅鍋說:“宋沖兄弟又要上山打野豬去?”
叫宋沖的男人沒有理羅鍋,他擰擰兩道劍峰似的眉,看看羅鍋,又看看山菊,緊緊槍繩,就向著遠處的山里走去,越走越遠。
羅鍋羨慕地看著遠去的宋沖,說:“宋沖兄弟長得虎哇?!?/p>
山菊閃閃眼,說:“我看咱們也沒有輸給誰?!?/p>
羅鍋笑笑,山菊也笑笑。
這時候,宋寶出來套牲口,兩匹紅馬,一匹黑馬,宋寶扛著馬鞭,說:“喔、喔、喔!哨、哨、哨!”牲口很聽話,都規(guī)規(guī)規(guī)矩矩跑到大車轅那兒去,各站各的位,各負各的責。山菊跑進屋,出來時手上多了個藍布兜兒,掛在車轅上,說:“煮了幾個雞蛋,捎上路上吃?!?/p>
宋寶笑笑。山菊也笑笑。一邊站著的羅鍋也笑笑。
宋寶說:“我走了。”
宋寶吆喝著牲口轟隆隆出了院門,大車顛著,在那石子道上轉(zhuǎn)了個彎,跟著向下坡走去。山菊追出去,站在高處,向下望。下面宋寶搖著馬鞭,一腳跟一腳走著,走的結(jié)實,走的蒼茫,走的越來越遠。
山菊還在高處站著,腳下走來一只老母雞,領(lǐng)著一群小雞,婆婆媽媽地叫著,在香椿樹下刨出了一條蚯蚓,又婆婆媽媽地叫起來。小雞們圍過來。香椿樹彌漫著特別的香氣,它的周圍高高低低全是樹,蔥籠得一片綠,山菊襯在這蔥籠的樹里,粉粉的,柔柔的,水水的。
這時候,羅鍋扛著鋤也走出了小院,他看看站在高處的山菊,笑笑,走了。走的費勁,走得像大蝦米一樣。
三
深夜里傳來了雁的叫聲,能聽見炮銃子“轟”一聲,雁叫亂成一團。
那邊房里傳來吃吃的笑,也許沒有,反正羅鍋聽見了。羅鍋挪挪身子,又半爬起來。黑暗里“哧”響一聲,擦出一片磷紅,濃黑的里面一彈,彈出了一苗火,羅鍋點燃一根煙抽一口,火苗隨即熄滅,房里又黑成一團。羅鍋半晌抽一口煙,濃黑的一團里,半晌亮出一星紅光,羅鍋的臉隱隱約約看不清楚。窗子半支著,羅鍋歪歪臉,能看見那邊窗子還亮著,橙黃的一方亮,在窗紙上溫溫潤潤地散著淡淡的光。
好像聽見了吃吃的笑,也許沒有,反正羅鍋聽見了。羅鍋又挪挪身子,扔了煙屁股。煙屁股飛出去,在地上濺起一小片火星,旋即死滅了。那邊的窗子一晃,旋即變黑了。羅鍋吃了一驚,喉嚨滾動了一下,慢慢閉上了眼睛。
雞叫頭遍時,山菊就拉響了風箱,一聲跟一聲“啪噠啪噠”響著。鄰家的牛也叫起來。喂豬的婆姨用瓢敲打著豬食槽,這邊的豬隔墻聽見了激越的聲音,也激越地吼叫起來。天色還沉浸在半明不明微藍欲紅的時候,飄起一縷兩縷的炊煙。
山菊隔著著窗子喊道:“哥,飯做停當了?!?/p>
羅鍋慢騰騰地走出房,駝著腰,慢騰騰來到那邊房里。宋寶遞來筷子。羅鍋回頭望了一下,隔著門簾,山菊軟軟的身子麻利地一晃一晃,門簾一飛,山菊端飯進來了。
“哥,你吃?!?/p>
山菊把飯擺在羅鍋的眼前,說:“哥,多煮了幾個咸鴨蛋。你美美地吃?!?/p>
山菊說完又出去了。隔著門簾,她柔柔的身子又是麻利地一晃一晃。門簾再次飛起時,山菊端一摞餅進來,放在羅鍋的近前,說:“哥,才烙的餅,你可勁吃。宋寶,你別光顧著吃,來給我搭搭手?!?/p>
山菊和宋寶雙雙又走出去,再回來時,一家三口人坐在一起吃早飯,山菊不停地給羅鍋夾菜。
吃完早飯,宋寶又去套車,羅鍋去扛鋤。羅鍋從墻根下拿起鋤,一抬眼,看見山菊正給宋寶抻衣服,左抻抻,右抻抻,甜甜地笑。羅鍋低了頭,馱著背慢慢地向外走。身后山菊說:“哥,你下地去吶?”羅鍋說:“下地去?!鄙骄沼终f:“哥你慢點走?!?/p>
羅鍋還想聽聽山菊說什么。他走了幾步,沒有聽見山菊再說什么。他的身后,傳來了吃吃的笑。這一次,羅鍋聽明白了。
四
羅鍋種著六畝地,精耕細作,一個殘疾人,倒比正常人種的莊稼長勢旺。這樣的男人,要不是背駝,早就成親了。羅鍋認命。耪地松土,他干的舒服。手握鋤把,能從土質(zhì)松活的震動里傳感到一種快感。莊稼和人是有感情的,羅鍋一行一行給高粱松土。雙手動一下,鋤也動一下,土就松一層。松軟的土壤從鐵鋤兩邊軟軟地翻開,落下去。羅鍋的手心里滲出了快感。高粱高過了人,也就高過了羅鍋。高粱總是慢慢地扇動著葉子,磨擦出沙沙的響聲,一層層傳感過去,整片的高粱地都是沙沙聲。高粱地寂寞,高粱地熱鬧,高粱地孕育著生命,高粱地里只有羅鍋一個人。羅鍋在高粱地里慢慢拉動著鋤頭,像是在高粱的水里游泳。高粱是水,羅鍋是魚。
羅鍋一壟一壟地鋤著高粱,完全沉浸在熟練操作的愜意里。他在這樣的愜意里感受著那種日久天長的快感,似乎完全陶醉了。他就這樣一壟一壟地鋤過去,高高隆起他的羅鍋,像一只龜在一行行的高粱里慢慢移動著。但是,他突然停了下來,他看見在高粱稈的夾持下,一簇深藍色的野菊艷艷地綻放出幾族絢麗。羅鍋停了鋤,呆呆地看著那叢野山菊,眼神里彌漫上了神異的色彩,他蹲下去,高高仰起背上的羅鍋,伸出粗糙的大手輕輕地撫摸著野菊。
也許就是從山菊過門那天起,羅鍋再來地里時,就感覺到了這田野里充斥的空氣,不僅僅是莊稼的青澀氣味。在田壟,在清晨草葉兒上的凝露上,有一股子別樣的氣味。滿目望過去,除了莊稼,還有更多的色彩發(fā)散著清甜的芳香,羅鍋的陶醉,也有了更深層的意義。羅鍋變得復雜了。
宋寶晚上回來時,車上捎個小狗兒,山菊從山羊那擠了奶喂小狗,小狗伸出舌頭嘖嘖地舔。山菊喜歡的不得了。羅鍋回來時,抱起小狗看看,說:“不是狗,是狼?!?/p>
宋寶笑起來,說:“是狼?!彼螌氄f:“宋沖放夾鐃夾住個老狼,拆了狼窩,我正好趕回來,抓了個狼崽子回來?!?/p>
山菊說:“不管是狼是狗,我都要養(yǎng)?!?/p>
宋寶看看羅鍋,羅鍋看看山菊,說:“養(yǎng)嘛。”羅鍋說完背著手躬著腰慢慢進了房。
這天晚上,那邊房里吃吃的笑聲大了點,羅鍋緊緊被子,慢慢閉上了眼睛。
五
天色微曦時,山菊出來抱柴禾,羅鍋駝著背從茅房里慢慢走出來,邊走邊系褲腰帶。在院外的高坡子上,宋沖背著他的火槍又向山里走去,走向了寂靜的漫無邊際的青光里,越走越遠。山菊抱了柴禾向房里走,山菊說:“哥,你起來了?!绷_鍋說:“呵呵,起來了?!鄙骄照f:“哥你先坐會,飯一會就停當?!绷_鍋說:“呵呵?!?/p>
羅鍋走到那邊房下,對著窗子大聲咳嗽了幾聲,窗子里響起了窸窸窣窣聲,一會宋寶出來了。宋寶說:“哥,你好早?!绷_鍋說:“呵呵?!?/p>
吃罷早飯,羅鍋對宋寶說:“出去就一門心思干活,不要和人家瞎弄?!?/p>
宋寶點點頭。宋寶知道哥哥說的“人家”就是宋沖。哥哥常說,莊稼人都是本分厚道人,要做本分厚道事,才是莊稼人。
宋寶套好牲口后,想起哥哥的話,搖搖頭笑笑,就趕著牲口走了。
男人都走了,村里寂靜了。太陽越升越高,誰家的老母雞下了個蛋,不得了地“嘠嘎蛋嘎嘎蛋”叫起來。太陽不毒,黃黃地照著樹木,陽光被樹葉擋住,又擋不住,篩子一樣灑下一片斑斑的光,院里靜悄悄的、涼爽爽的。山菊拿把韭菜坐在老槐樹下一綹一綹地擇。
圈里的豬昏昏地睡著了,一只炸窩的老母雞豎起全身的羽毛叫著。山菊抬起頭,猛地看見一張瓦刀臉,兩根細長腿,頭發(fā)上粘根草的女人立在她家院門邊。她看見山菊抬起了頭,兩只黑瘦的手往膝蓋上一捋,說:“呦——,都說宋寶娶了個俊媳婦,感情真的很俊。是宋寶媳婦吧?”
山菊說:“俺是宋寶家里的?!?/p>
“瞧這身段,瞧瞧這小蠻兒腰……嘖嘖嘖,宋寶哪輩子修來的福?嘖嘖嘖……”
門口邊的女人一疊聲地咂舌頭,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山菊。山菊立起身,說:“這位大嫂,進來說話吧。您是……”
“我家那死鬼叫宋沖……”
山菊一聽,不由打量起她來,怎么看,都和宋沖配不上。宋沖家里的走進院,圍著山菊轉(zhuǎn),兩只金魚眼像剝衣服一樣直盯著山菊。山菊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說:“沖嫂……”
宋沖家里的說:“我沒事。”
她說著,又使勁盯了山菊一眼,說:“前兒夜里、昨兒夜里我家那死鬼念念叨叨對我說,宋寶娶了俊媳婦。我就想看看你,今兒沒事,我就來了,這一看,也就怨不得我家死鬼這樣念叨你了?!?/p>
山菊紅了臉,說:“沖嫂瞧您說的……”
宋沖家里的“噗”笑出口,說:“沒事,男人都這德性。媳婦總是別人家的好。我不怪誰,就怪自家留不住男人?!?/p>
她說著,又使勁盯了山菊一眼。山菊滿身不自在,臉也是紅一片,白一片。宋沖家里的沒心缺魂接著說:“妹子,往后沒事去我家喧,我一個人悶得慌。我那死鬼一年里除了睡覺回窩外,別的工夫都懶得斜我一眼。”
宋沖家里的說著綣起一條細腿“撲通”坐在地上,尖尖的屁股就坐在她綣起的細腿上,抓起一把韭菜擇。
山菊不由笑起來。宋沖媳婦抬著細下巴頦,莫名地看看山菊,也“噗”地笑起來。
后晌飯上桌時,院里響起吆喝牲口聲,山菊聽見,在圍裙上蹭蹭手,飛出門外,卻愣住了,宋沖把著馬鞭拽著轅馬嚼子正在院里打彎,嘴里“喔喔,吁”地喊著牲口。停了車,他一邊給馬松器械一邊說:“人在車上?!?/p>
山菊心提起來,忙看車上,宋寶像死豬一樣躺在車上,嘴里還“嗚嗚嚕?!闭f著什么。山菊說:“怎么醉成這樣了?”宋沖歪臉掃了山菊一眼,沒有說什么,又去卸牲口。山菊著急,不知說什么。幸好羅鍋出來了,羅鍋說:“宋沖兄弟呀?!彼螞_說:“人在車上。”羅鍋就走到車邊,羅鍋說:“呵呵,宋沖兄弟,你們哥倆喝酒了?”宋沖說:“碰一塊了,在野渡灣山風店里,哥倆弄了兩口?!?/p>
宋沖說:“牲口停當了,我走了。”
宋沖說完就出了院門。這邊羅鍋和山菊搭手,一起把宋寶抬進屋抬到炕上。宋寶嘴里還“嗚嗚嚕?!钡?。羅鍋說:“他喝了酒,晚飯是吃不成了。咱們先吃吧?!?/p>
山菊放心不下,羅鍋說:“走吧,他沒事,沒事的?!?/p>
羅鍋說完就躬著腰出了門。山菊拉床被子給宋寶蓋上,猶豫了一下,也出了門。
山菊再回到房里時,宋寶在炕上吐得亂七八糟,這會又像死豬一樣睡著了。山菊麻利地給他擦了臉,又麻利地拆了宋寶吐臟了的被子褥子,然后套了騾子去坡下拉水。月已爬上梢頭,騾子嗒嗒地走著,一下一下踩著夜色初起的石子道。
來到坡下,流水嘩嘩,清粼粼的溪水濺著水花向下坡流去,水邊的野薄荷刺著山菊的鼻子,讓她的眼睛也亮了許多。剛才拾掇宋寶時留在身上的酒氣這會明顯起來。山菊卷了袖子褲腿,脫了鞋顛著腳丫子走到一塊大青石上,坐在青石上,把腳伸進水里,嘩啦掬水洗臉。她軟得像條魚,疊著身子劃拉著水。背上的衣服往肩上抻,青白的月亮下面,腰上裸出了一片肉。身后站著個人,她一點沒覺得,還在一捧一捧往臉上撩水。
身后的那個人,挑兩只水桶,個很高,腳很大。他在山菊身后站著,亮著一雙眼睛,都快燒著了。眼上的劍眉擰成了堆,喘出的氣像是被碾盤壓著了,一聲跟一聲,粗重短促又聽不見聲。
他在山菊身后站了許久。山菊膩著溪水,根本不知道身后還站著個人。直到那人離開,身子搖了搖,水桶晃蕩出聲,山菊抬起頭,看見宋沖一搖一擺地去那邊溪里取水。山菊吃了一驚。
六
羅鍋說:“一個人盯三頭牲口,哪有別的工夫?牲口也有心眼,你趕車是一條心,它們拉車是三個心眼。三條心加你的心,四條心扭成一股繩車才能趕起來。你倒好,喝成了泥。你說你怎么辦?”
宋寶說:“哥,俺知道了?!?/p>
山菊說:“山高路陡的,有個閃失就是大事……”
宋寶說:“俺知道了?!?/p>
宋寶又趕車上路了。羅鍋荷鋤走出院門時,看見宋沖家里的蓬著頭,敞著大懷跑出院門,邊跑邊脫鞋。前邊宋沖緊著槍繩一步一步走著。宋沖家里的脫了鞋,扔在宋沖的背上,宋沖頭也不回,依然慢慢走著。
羅鍋低了頭只顧朝前走,看看宋沖走過來了,羅鍋笑瞇瞇繞到前邊的麻地里和宋沖錯身走過去。羅鍋走出麻地,笑呵呵弓著背一步一步向高粱地走去。
身后宋沖家里的拾起鞋,翹起一條細腿穿鞋,歪歪斜斜的。穿上鞋,她向山菊家瞄了一眼,看見山菊隱在柴火垛后邊彎腰做著什么。宋沖家里的擤了下鼻涕甩在地上,又往身上擦擦,向山菊院里去了。她走到山菊院里時,沒有看見山菊,宋沖家里的探探頭,咳嗽了幾聲,山菊從側(cè)房里走出來,一手的谷糠。山菊說:“是嫂子呀,進來說話呀?!彼螞_家里的進了院,說:“那個天殺的……”
晚上宋寶回來時,胳膊上流著血。宋寶說:“沒事。宋沖打中了一只青羊,我跑過去抓羊,沒想羊還沒有死。一甩腦袋,羊角就插進我肉里?!?/p>
宋寶邊說邊卷起袖子,讓山菊給他包扎。羅鍋弓著腰伸過頭一看,見宋寶的胳膊上肉都翻起來了。羅鍋沒吭氣,又弓著腰出去了。第二天亮起時,羅鍋沒有吃早飯就出去了,直到晚上才回來。吃罷晚飯,羅鍋鉆進后房里黑咕隆咚摸了半天,出來時灰頭灰臉,手里拿著一把錘子和一根鏨子。宋寶問他:“哥,找這家伙做什么?”羅鍋笑笑,沒言語,就回自己房里歇下了。
第二天,羅鍋沒有荷鋤,只拿著錘子鏨子出了門。宋寶趕車出門后,山菊也趕著騾子去溪邊取水。下了坡,山菊聽見空谷幽蘭間響著敲石聲,轉(zhuǎn)過彎,她看見羅鍋赤著上身,裸露著他高高隆起的脊梁坐在一塊巨大的青石邊在用錘子鏨子鑿青石,一下一聲響,羅鍋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
山菊趕著毛驢來到溪邊問:“哥,你這是做啥呢嘛?”
羅鍋笑笑,沒言語。山菊又問:“你鑿這石頭做啥呢嘛?”
羅鍋抬起臉,像個躲在龜殼里的王八一樣笑一笑,說:“我打兩扇磨盤出來磨豆腐,以后宋寶就不用進山拉貨了,專門給家里拉黃豆。要是買賣行的話,就把大車賃出去,你和他在家里磨豆腐,咱忙地里的活。一家人在一起,就不會再出什么事了?!?/p>
山菊心里一熱,想說什么又不好說,站在一邊看羅鍋鑿石頭。羅鍋赤裸的身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肉像老榆木一樣硬一樣韌。他的胳膊短粗硬,用力錘擊鏨子時,胳膊上的硬肉像蒜瓣一樣上下滾動,背上的肉又厚又硬,高高隆起的那一塊在山菊的眼里就像是壓秤的鐵砣,有分量、有準頭、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沉實感。山菊想,眼前的這個男人要是腰不羅,還真?zhèn)€是顧家的男人。
山菊一醒神,嘻嘻笑一笑,就去溪邊取水?;氐郊依?,山菊從甕里舀出白面烙餅,多做了兩個菜,又去雜貨鋪打了一斤酒。吃飯時,羅鍋對宋寶說:“家里也能喝酒嘛?!?/p>
宋寶說:“俺知道了?!?/p>
宋寶接著說:“宋沖不壞……”
山菊接口說:“沒說他壞。是為你好。”
宋寶接著說:“宋沖在城里有熟人,給我聯(lián)系了個活,給城里拉沙子……”
羅鍋說:“拉沙子?……拉什么沙子?”
宋寶說:“一車沙子好幾十塊吶……”
山菊說:“好幾十塊呀……”
羅鍋說:“錢是多了點。不過……”
宋寶說:“哥,我心里有譜……”
羅鍋說:“早點歇著吧?!?/p>
第二天一早宋沖就來叫門,宋寶套好了車。羅鍋說:“真去?”宋寶說:“去。”宋沖說:“進城我罩著,不會出什么事?!绷_鍋說:“呵呵?!鄙骄张艹鰜恚嶂淮灪蛿傠u蛋。山菊說:“晌午你們不回來,這是你們的晌午飯。宋沖哥,也有你的。你們一起吃。”宋沖看一眼山菊,轉(zhuǎn)臉說:“我們晌午飯在城里吃,我請客。”羅鍋說:“這個……呵呵?!?/p>
七
山谷里響著鐵鏨聲,羅鍋今天鑿石頭的力道比昨天大多了。吃晌午飯的時候,宋寶果然沒有回來。山菊做好了飯,羅鍋也沒有回來。山菊不放心,用一個小竹籃裝了飯菜去了溪邊。遠遠看見羅鍋坐在溪邊。山菊走過去,山菊說:“哥,你咋不回去吃飯?”
羅鍋笑呵呵說:“吃過了。”
山菊說:“吃過了,吃的啥呀?”
羅鍋說:“呵呵,忘了對你說了。我吃的你夜里個剩下的餅?!?/p>
山菊說:“剩下的哪能吃呢?我給你帶來吃的了?!?/p>
羅鍋說:“呵呵?!?/p>
山菊把飯菜攤在青石上,青石已經(jīng)被羅鍋鑿出了磨盤的模樣。山菊說:“哥你吃?!?/p>
羅鍋說:“呵呵?!?/p>
羅鍋卷塊餅,邊吃邊說:“趕著干活,宋寶也不回來吃晌午飯。從今兒起我晌午飯都在這吃,你明兒就不要送了?!?/p>
羅鍋把餅咽下去,又開始鑿青石,一下一下,渾身的硬肉凸起來,結(jié)實。羅鍋滿身都是力氣,豆大的汗珠水一樣流下來。羅鍋滿身都是汗,空氣里彌漫起濃重的汗酸味。這汗酸味山菊熟,山菊也明白了羅鍋晌午飯不去家里吃的原因了。山菊有點不自在,又心疼羅鍋。原地站了許久,山菊更不自在了,就順著原路往回走。
山菊走上坡時,聽不見鑿石聲了。她回了下頭,看見羅鍋垂著手在看她。山菊的心跳了一下,轉(zhuǎn)身走遠了。
后晌吃飯時,菜都等涼了,還不見宋寶回來,羅鍋說:“呵呵,再等會。城里離這遠?!?/p>
該掌燈的時候,山菊說:“哥不等了,咱們吃吧?!?/p>
羅鍋說:“呵呵,那就吃吧?!?/p>
兩人就吃飯。
山菊說:“哥你別光喝粥,吃菜?!?/p>
羅鍋說:“呵呵?!?/p>
山菊說:“哥你別光吃咸菜,吃雞蛋?!?/p>
羅鍋說:“呵呵?!?/p>
山菊說:“哥,你打好磨盤俺也有事做了,俺在家里做豆腐,多多少少能掙幾個錢。”
羅鍋說:“世上有三苦,打鐵撐船賣豆腐。山菊,要你吃苦了?!?/p>
山菊說:“俺苦啥嘛?哥又忙地里又打磨盤,哥才苦?!?/p>
羅鍋說:“呵呵?!?/p>
羅鍋接著說:“俺吃飽了。俺到村口去看看宋寶回來了沒有?!?/p>
山菊說:“多吃點,再吃點?!?/p>
羅鍋說:“呵呵?!?/p>
羅鍋已經(jīng)下了炕,走出了門。山菊在后邊追著說:“哥,道黑,你看著點走?!?/p>
羅鍋沒吭聲。羅鍋覺得肚子里喝下的粥很熱,覺得他勞累了一天的駝背讓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浸泡著,被一聲聲“哥”呼喚撫摸著。羅鍋覺得他像一塊硬硬的土坷垃,落在了清粼粼的溪水里,慢慢地溶化了。
羅鍋邁出的步子實在了,好像背不駝了,好像是一個正常人了。他輕松地來到了村口,山道彎彎,月亮藍藍地照著。羅鍋像一只蟄伏在石頭上的烏龜,伸直了龜頭看。彎彎的山道一直伸到黑黑的前面,靜悄悄的。
羅鍋等了兩個多時辰宋寶還沒有回來。羅鍋想明天還要打磨盤,就駝著背慢慢往回走,走幾步回一下頭,一直走到院門前,身后邊還是靜悄悄的沒一點聲音。他抬頭看了一眼山菊的房子,窗子黃黃地亮著,也是靜悄悄的。羅鍋進到自己房里,沒有點燈,摸索著爬上炕,脫了衣服躺下,又摸索著點著煙卷,黑黑的房子里時而亮一點火星,羅鍋抬抬身子,窗子支著,那邊房里的燈還亮著……
睡夢里,羅鍋隱隱聽見那邊房里有動靜,也許沒有,但羅鍋聽見了。那邊房里的聲音短促,好像是在吵架。羅鍋沒在意,又睡著了。隱隱的,那邊房里傳來了哭泣聲,也許沒有,反正羅鍋聽見了……
八
第二天早起,宋沖又來了。
套好了車,羅鍋說:“今天不管怎樣都要回家吃飯?!?/p>
宋寶說:“俺知道了?!?/p>
山菊在門里向外探了下頭,沒吭氣。
宋沖說:“沒事,俺們走了?!?/p>
羅鍋說:“呵呵?!?/p>
宋寶說:“哥,俺們走了。”
羅鍋說:“記著我的話。”
宋寶說:“知道了。”
宋寶吆喝著大車轟隆隆走了。山菊走出來,眼圈黑黑的。山菊說:“哥,你那磨盤什么時候能打好?”羅鍋說:“快了……”山菊說:“哥,我給你烙餅攤雞蛋?!绷_鍋說:“呵呵?!?/p>
羅鍋來到溪邊,弓著背鑿青石。鏨子在青石上迸出火星,石粉從他的虎口處濺出。羅鍋咬牙切齒,高高隆起的光脊梁上全是炙熱的陽光,曬暴了皮,變成了醬紫色。羅鍋的眼前也是星光飛濺,他有點暈眩,也許是今早的太陽太毒了。羅鍋大汗淋漓,汗水都蟄了眼睛。羅鍋念叨著“要快,要快的……”羅鍋的頭更暈了,眼前的星光更密了。他好像看見山菊在家里烙餅攤雞蛋,山菊卷著袖子,身體輕盈,像飛來飛去的燕子一樣。灶里竄著火,山菊熱了,頭發(fā)結(jié)成了綹,貼在她的腮上,她的腮像桃一樣紅,像野菊一樣飄散著香味……
羅鍋渾身躁熱,胸腔里全是火。羅鍋燃燒了,最好有一盆涼水從頭上澆下來,羅鍋才舒服。羅鍋想,他光著脊梁站在院里,山菊卷著袖子,光著腳丫子端盆水劈頭澆在他的光脊梁上,羅鍋說:“舒服呀……”
羅鍋著急了,擊打青石的力度越大了,羅鍋想,累死了,累死算了,累死算了吧……
當晚,宋寶還是沒有按點回來。吃罷飯,山菊說:“哥,你說得沒錯,那畜牲不是狗,是狼。”
羅鍋說:“呵呵。”
山菊說:“今兒晌午,我給那畜牲喂食,它呲牙咧嘴吃飽了,滿院子追雞。追累了,就仰起頭嚎起來,好嚇人?!?/p>
羅鍋說:“呵呵?!?/p>
山菊說:“我把它宰了?!?/p>
羅鍋說:“呵……什么?你把它宰了?”
山菊說:“是的,我把它宰了?!?/p>
羅鍋沒吭氣,半晌,羅鍋說:“呵呵。”
那個晚上,宋寶沒回來。第二天快后晌時,羅鍋回來了,羅鍋說:“磨盤打好了?!?/p>
山菊說:“打好了?太好了?!?/p>
羅鍋說:“宋寶不在家,咱們套上騾子把磨盤取回來吧。”
山菊說:“好,取回來?!?/p>
于是,套了騾子拿著杠子來到了溪邊。羅鍋說:“山菊你小心別磕著,和我一起用力?!鄙骄照f:“知道了,哥你也小心?!绷_鍋說:“知道了,咱們都小心。我用杠子撬,你幫我。”山菊說:“知道了。”
費了好大勁,兩人累得氣喘吁吁,總算把兩扇磨盤放在了騾車上。羅鍋說:“山菊你牽著騾子,我在后面推車?!鄙骄照f:“知道了,哥你要小心呀?!绷_鍋說:“知道了。走吧?!?/p>
山菊在前面使勁拉騾子,騾子低著頭,收攏了長長的耳朵用力拉磨盤。后邊羅鍋弓著腰,赤裸著脊梁肩頂著磨盤向前推。山菊在前面只能看見羅鍋赤裸的光脊梁。羅鍋的脊梁在毒毒的太陽底下冒著豆大的汗,冒著滾燙的酸臭氣。山菊有點心慌,是怕磨盤滑落下去砸著羅鍋還是怎么了,山菊說不清,山菊覺著,這個駝背的大伯子是個顧家的爺,是個頂事的爺。
磨盤拉進了院,騾子累壞了,昂昂地嚎了幾聲。羅鍋說:“我趕天黑就把磨架起來。”山菊說:“成,我和泥遞磚?!绷_鍋說:“不用,呵呵。”
羅鍋說完就開始和泥砌磚架磨盤。山菊去那邊房里做飯。羅鍋和完泥堆完磚,開始砌磨架。磨盤裝在了盛雜物的大房子里,羅鍋依然光著滿是硬肉的脊梁。他是個好泥瓦工,磚砌到小腿肚子高了,他身上卻看不見一星泥。那邊房的門大敞著,能看見山菊靈巧的影子飛來飛去。
太陽落山了,磨架砌好了。羅鍋端盆水在院里洗手,山菊在房里探出頭問道:“哥,磨架砌好了?”
羅鍋說:“砌好了,晚上宋寶回來,再把磨抬上去?!鄙骄兆叱龇?,說:“不等了,我和你抬?!?/p>
羅鍋說:“這個……呵呵?!?/p>
兩扇磨盤每扇少說有千兒八百斤,羅鍋看看山菊,低頭想想,說:“呵呵。”
羅鍋從雜物里找出麻繩和兩根椽子。他把麻繩穿過房梁垂下來,在房柱上綁了椽子,又像網(wǎng)一樣綁定了磨盤,把椽子伸進捆繩里,回身走到房柱側(cè),壓住了椽子,對山菊說:“過來和我一起用力?!鄙骄照驹诹_鍋赤裸裸的肩膀邊,說:“來吧。”羅鍋說:“來!”羅鍋運用杠桿原理,和山菊一起用力撬起了磨盤,磨盤在空中懸著。羅鍋呲著牙,喉管里向外刺著尖利的氣,發(fā)出了奇怪的聲音。山菊緊挨著羅鍋,聞著羅鍋光脊梁上酸咸的汗味。她也是大汗淋漓,頭發(fā)被汗溻濕,一綹一綹貼在額上,貼在她白嫩的脖子上。磨盤被高高懸起,羅鍋身子向后仰,分明地感覺到了他背上隆起的那一塊壓在了兩座柔軟的山峰上。羅鍋憋著一股氣,這股氣向著丹田沖去,再向上躥,化作巨大奮勇的的力量貫徹于他的兩根短粗硬的胳膊上,再貫徹在高高懸起的磨盤上。一口唾沫一直在他的喉嚨里懸著轉(zhuǎn)著,羅鍋用力頂著這口唾沫在喉管里轉(zhuǎn)動。直到兩扇磨盤疊放在磨架上,羅鍋一松勁,“噗”地一聲響亮,這口唾沫從他的喉管里直射出去,砸在了厚厚的堂土上懸浮起來……
兩人坐在地上,大口喘著。好半天,山菊抬臉看羅鍋,羅鍋說:“呵呵?!?/p>
晚上宋寶吆著牲口回來了。山菊迎出去,愣住了。除了宋寶和宋沖外,車上還坐著個人,是個女人……
九
那個女人的頭發(fā)卷著,像羊毛。宋沖說:“她叫瓷玉兒?!彼螌殦屩f:“瓷玉兒的男人在城里蓋樓時工傷死了……”瓷玉兒就抹眼淚。宋沖說:“所以領(lǐng)了來讓羅鍋哥看看?!鄙骄照f:“看看……看看做啥?”瓷玉兒沒了眼淚,說:“哪個是羅鍋?”宋沖說:“你找打,羅鍋是你叫的嗎?”瓷玉兒說:“你們不都是叫他羅鍋嘛?”宋沖說:“還叫?我們可以叫,你不能叫!”羅鍋說:“呵呵……這個,你們把她領(lǐng)我家做什么?”宋寶說:“哥,領(lǐng)她來咱家是讓你看看?!绷_鍋說:“你領(lǐng)走吧,我看過了,你就領(lǐng)她走吧?!贝捎駜赫f:“讓我走,讓我到哪去呀?”羅鍋說:“我不管你到哪去,總之你走吧?!贝捎駜赫f:“俺不走,他們說好的讓俺住你家的?!彼螞_也說:“羅鍋,我們是為你好,你怎么不看是好事還是壞事?”
宋沖黑了臉,說完就走了。山菊滿肚子不高興,拉宋寶到一邊說:“宋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宋寶說:“什么怎么回事?這是我給哥說的女人?!鄙骄照f:“這也太離譜了吧?這也太不像回事了吧?”宋寶說:“怎么不像回事了?人家瓷玉兒愿意,咱還說什么?咱不是短一截嘛?!鄙骄照f:“你說咱短一截,咱短哪一截了,咱比誰短一截了?”羅鍋咳了一聲。他倆住了聲。羅鍋說:“先住下吧?!?/p>
山菊說:“住下,住哪呀?”羅鍋說:“你把耳房收拾一下,她就住那吧?!?/p>
山菊說:“哥你真要她住咱家呀?”
羅鍋說:“呵呵。”
羅鍋背著手進自己房里了。山菊在后邊說:“那我是不是還要伺候她吃晚飯?”
宋寶說:“你這婆姨怎么這樣費事?”
山菊剛要惱,羅鍋在房里又咳了一聲。山菊壓住氣,收拾耳房去了。
晚飯時那個瓷玉兒真的坐在了他們家的飯桌邊,山菊摔筷子掄碗,她就當做沒看見。山菊說:“臉皮真厚!”宋寶說:“你再多嘴我抽你!”山菊說:“那你抽?我讓你打,你打呀!”宋寶一下跳到地上,伸手要打山菊。外邊羅鍋大聲咳一聲,說:“山菊你出來。”
山菊瞪一眼宋寶,來到外面。外面羅鍋沒吭氣,用下巴點點山菊,又點點他的房。山菊明白了,跟著羅鍋來到房里。羅鍋費勁上了炕,挪到炕柜兒那,取出鑰匙打開柜子,摸索半天摸出一只鞋子,從里面掏出一個存折,遞給山菊,說:“這是十萬元存折,是咱家所有的家當。你給我藏好了?!?/p>
山菊“咯噔”了一下,哆嗦著手不敢接。羅鍋使勁看了她一眼,山菊接了存折。羅鍋又看她一眼,山菊點點頭。羅鍋呼出一口氣,坐在炕上摸出煙抽起來。山菊出了門。
那天晚上那邊房里好像在吵架,也許沒有,反正羅鍋聽見了。但是,這天晚上羅鍋的耳朵關(guān)心的不是弟弟和山菊的房子。羅鍋關(guān)心的是那間耳房,那間耳房里住著個女人,一個讓羅鍋“看看”的女人。羅鍋說不清楚他現(xiàn)在的心情是怎樣的心情,他都快四十歲了,除了背駝其他哪都正常,山菊也說“咱們沒輸給誰”。所以,羅鍋知道山菊說的“咱們”其實說得就是他羅鍋,山菊的意思是說羅鍋和正常人一樣的。
外面好像又有吵架聲,這次羅鍋真聽見了,那邊房里真的在吵,聲音越來越高。羅鍋緊緊被子。那邊房里的燈黑了,門卻開了,山菊哭著跑出來,后邊跟著宋寶。宋寶說:“我殺了這婆姨!”山菊說:“哥——你兄弟要殺我……”
羅鍋開了燈,緊忙穿衣服出了房。羅鍋說:“進屋說,今天家里有外人?!?/p>
大家進了屋。
羅鍋說:“咋啦?”
山菊說:“說不出口,我說不出口。”
羅鍋說:“宋寶,到底咋啦?”
宋寶說:“我……嗨!”
羅鍋說:“怎么回事?”
山菊說:“宋寶的……肉上……”
羅鍋說:“呵呵?!?/p>
山菊說:“有塊印子……”
羅鍋說:“印子,什么印子?”
山菊說:“紅色的……女人的嘴……”
羅鍋說:“呵呵……這個……宋寶!”
宋寶說:“喝醉了……就……”
羅鍋說:“呵……嗨!”
羅鍋氣壞了,背著手駝著背轉(zhuǎn)了一圈,伸出兩根指頭指著外面說:“是那個女人嘴上的?”
“哥!”宋寶說,“不是的,她快是我嫂子了,我怎么……”
羅鍋喊:“媽媽的……”羅鍋又轉(zhuǎn)了一圈?!吧骄眨?,去把那女人請……請過來?!?/p>
山菊抹了抹淚,咬著嘴唇出了門,后腳剛出去,羅鍋掄手就給了宋寶一個嘴巴。外面山菊說:“打得好!”接著響起了拍門聲。里面羅鍋說:“媽媽的……”
一會,山菊領(lǐng)著那個卷毛女人進了屋。羅鍋拿出一百塊錢交給卷毛女人。羅鍋說:“就算我花錢買個平安。你拿上錢走吧,我家不留你。走吧,走吧!”
卷毛女人說:“一百塊不夠。你家兄弟輸光了……”卷毛女人接著說,“都輸光了,馬車、房子,還有……”
“還有什么?”羅鍋問,問得平靜。
卷毛女人說:“還有……還有……”
宋寶說:“哥,救我?!?/p>
卷毛女人不說了。
宋寶說:“山菊,救我?!?/p>
十
宋寶輸光了,宋寶把山菊也輸了。宋寶說:“哥,你娶了這個女人,宋沖就饒了我。山菊,你陪……陪宋沖一夜,他就饒了咱們,就都饒了。”
羅鍋說:“我一個羅鍋還這樣值錢。”
山菊說:“哥,你不比別人少什么。山菊不值錢。”
宋寶說:“救我。”
羅鍋沒有看宋寶,對卷毛女人說:“你不嫌我羅鍋嗎?”
女人說:“不嫌。男人就是要身子殘,身子殘了心就不殘了?!?/p>
羅鍋的眉毛挑一下,羅鍋說:“呵……呵呵?!?/p>
女人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羅鍋說:“呵呵。”
下弦月,一抹淺淺的銀鉤兒,掛在了西山深藍的梁子上,掛在了磚窯旁的棗樹梢兒上。銀灰的月亮光兒,水一樣潤著窗紙,窗紙上人的影子晃來晃去,像水印。
山菊描完了最后一筆,放下眉筆,抬眼看鏡子,鏡子里照出的人,杏眼、細眉、小嘴兒。山菊推倒了鏡子。
山菊說:“宋寶,你舍得?”
宋寶說:“我……我知道錯了?!?/p>
山菊說:“你沒錯,是我看錯人了,是我嫁錯人了。”
宋寶說:“山……山菊……”
山菊說:“叫吧,叫一聲少一聲……”
宋寶說:“山……山菊……”
山菊說:“你去吧……”
宋寶嚎淘大哭。
山菊說:“我再問你一句:舍得嗎?”
宋寶退后一步,宋寶說:“我沒……沒辦法……沒法子……法子呀……”
山菊說:“陪他一晚上就沒事了,是嗎?”
宋寶點點頭。
山菊說:“那你去叫他來吧?!?/p>
宋寶說:“謝謝你,山菊!謝謝你,山菊!謝謝你!謝謝你!謝謝……”
宋寶走出了門,走得興奮,走得結(jié)實。山菊頹然癱在了炕上。
下弦月,已經(jīng)快沉向西山了。羅鍋房里面,羅鍋說:“你叫什么?”女人說:“我原來叫杏,現(xiàn)在叫瓷玉兒?!绷_鍋說:“呵呵。”女人說:“叫杏的時候我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叫瓷玉兒的時候,我過的是鬼過的日子。”女人接著說,“羅鍋哥,我想過幾天人過的日子,我知道你,早知道你了。我知道男人只有在身子殘的時候,心就不殘了……”女人又說,“你要是要了我,我就改回來,還叫杏?!绷_鍋說:“呵呵……”羅鍋呆了一下,說:“呵呵,你回去吧?!迸苏f:“那你要不要我?”羅鍋說:“呵呵,你回去吧?!?/p>
女人縮著腿向門挪去。羅鍋說:“你……”女人激靈住,沒回身。后面羅鍋說:“宋寶輸了……多少錢?”女人說:“十……十萬……”羅鍋說:“呵呵?!迸诉€想聽羅鍋說什么,羅鍋再沒有說什么。女人就走到了外面,只一會兒工夫,羅鍋聽見了對面房“吱呀”的開門聲。
下弦月,漸漸沉向了西山。院里的公雞打鳴了,雄糾糾的,天邊露出了微曦。羅鍋來到了山菊窗下咳了一聲。里面山菊說:“是哥嗎?進來吧。”羅鍋就推門進去了。掀開里面門簾,羅鍋一腳在門里,一腳在門外,呆呆地走不動了。
山菊坐在炕上,發(fā)髻上插著一根絨花,描了眉,嘴上畫了紅印子。山菊漂亮得像水淋淋的白藕。羅鍋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走不進去退不出來。里面山菊說:“哥,你進來呀?!?/p>
羅鍋說:“呵……呵呵?!?/p>
羅鍋進了房里,硌蹴在地上,埋了頭,張嘴要說什么??簧仙骄照f:“哥,坐炕上來?!绷_鍋說:“呵……呵呵?!鄙骄照f:“哥,你是來說事的吧?”羅鍋說:“呵,是的,有事。”山菊說:“哥有事就找山菊,沒事了就想不起山菊了,是吧?”羅鍋說:“這個……呵呵。”山菊說:“山菊知根知底,知道哥心里裝著山菊。知道哥喜……喜歡山菊,哥,是這樣吧?”羅鍋說:“這個……呵……不,不是的?!笨簧仙骄諊@息一聲,山菊說:“哥喜歡山菊。我知道哥喜歡山菊。只是哥自己把自己沒當人看……”羅鍋的喉嚨轉(zhuǎn)了一下,羅鍋把頭深深垂下去,像是他背上隆起的那一塊,有千斤萬斤重。山菊接著說:“哥自己沒把自己當人看,別人也沒把哥當人看。哥該學學山菊。自己的男人拿山菊當牲口一樣可以贏也可以輸。外人也拿山菊當牲口一樣可以贏也可以輸,但是山菊從來都拿自己當人看。山菊也拿哥當人看。所以,在山菊的眼里,哥比起別人,沒少一截。哥是人,是山菊的哥……”
地下,羅鍋的頭垂得就要挨得著地了。
房子里很靜,靜得聽得見羅鍋的抽泣聲。山菊說話的聲音很大,每句話都砸在羅鍋的心上。山菊說:“哥是人,哥要當自己是人。哥喜歡山菊,山菊是人喜歡的,不是畜牲喜歡的……哥……”
羅鍋身子震了一下,從炕上看下去,山菊只能看見羅鍋高高隆起的那一塊了。羅鍋看著不像人,像一堆硬硬的肉,像只一背著沉重甲殼的龜……山菊嘆息了一聲,淚水如注。山菊再看一眼羅鍋,抬抬手,就聽“叭噠”一聲,山菊拉滅了燈……
又一聲雞鳴,東方已顯魚肚白,窗戶紙看著也清明潤白了。房子里,傳來一聲哀怨的呼喚:“哥……”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聲。門響亮地一聲,羅鍋跑了出來,房里,再次傳來一聲哀怨的呼喚:“哥——”
外面,羅鍋雙手捂住臉,朝著柴火垛邊的一棵老香椿樹撞去,羅鍋想大聲喊幾聲。這時候宋沖來了,宋寶跟在后邊,連自家院子也沒敢進。宋沖剛進院,羅鍋站在香椿樹下,羅鍋說:“呵呵,宋沖,這樣早就到我家來了?”宋沖說:“我要我的十萬塊錢來了?!绷_鍋說:“我家宋寶打牌就輸?shù)氖f塊錢吧?”宋沖說:“嗯嗯,羅鍋你知道啦?你知道啦就把錢還給我吧?!绷_鍋說:“兄弟被人欺負,我這個駝子就要為他做主。宋沖,你打算怎么從我家拿走十萬塊錢?要不你回去把你的鳥槍帶上再來吧?”宋沖說:“你家想賴賬嗎?”羅鍋說:“我不想打捶,逼急了我也不怕誰。要不,你試試?要不,你就回自己家去?!彼螞_說:“愿賭服輸,天經(jīng)地義。你家不能賴賬?!绷_鍋說:“我家不欠你的。是你欺負我家宋寶。宋沖,要不你就試試,看看我這個駝子是不是也像宋寶一樣隨便讓人欺負?”宋沖說:“看我把你這個駝子的脖子扭斷!”
宋沖沖上來要扭羅鍋的脖子。羅鍋轉(zhuǎn)過身,把背上高高隆起的硬肉砸向宋沖,宋沖沒防備,一下被羅鍋砸倒在地。羅鍋走到房門下,抄起他的鋤頭,說:“宋沖,再不要橫了,兔子急了還要咬人?!绷_鍋喊了一聲:“山菊,你出來,夜里個給你的那個存折,正好十萬塊,拿出來,花了吧……”
山菊出來了,山菊說:“哥,這錢咱不能給他。”羅鍋說:“山菊,家里有男人,就有辦法掙錢。掙錢就是要消災的。宋沖,我從來沒有怕過誰,我家也從來沒有舍不得錢。你拿上這個錢,好好和你婆姨過日子去吧?!?/p>
那個卷毛女人也出來了。她過去叫杏,現(xiàn)在叫瓷玉兒。她說:“羅鍋哥,我咋辦呢嘛?我還是給你做媳婦吧,男人身邊不能沒女人,你說是不是……”
山菊打斷她,山菊說:“你配嗎?不要說你,就是我也配不上我家哥哥。我家哥哥一點不比這些下作的男人少一截,只是我山菊命苦,沒有看對人……”
十一
青白的官道蜿蜿蜒蜒,道兩邊長著幾丈高,半摟子粗的樹,曲曲彎彎,在清晨蒼茫的霧氣里一直伸向遙遠的天邊。羅鍋背著碩大的行李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行走在這條官道上,他對宋寶說的最后一句話不是“好好過日子”。他說:“哥要去新疆摘棉花去了……”
此刻,羅鍋朝著西邊,在這條蜿蜒的官道上向著他認定的蒼茫目標大步走去……
責任編輯 閻強國
劉剛,生于1959年,河北保定人?,F(xiàn)在甘肅省電力投資集團公司金昌發(fā)電公司黨委工作部就職。自1993年以來,在全國省級以上純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2009年涉足影視劇本創(chuàng)作,30集電視連續(xù)劇劇本《東方紅秀》獲得甘肅省優(yōu)秀影視劇本征集最佳創(chuàng)意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