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結(jié)霜的天氣里,秀秀母親熬到生命最后一刻。她的肺陷入了很深很黑的炭洞,從那里噴涌上來的咳嗽聲混著黑紅色血跡,混著血跡的還有她彌留之際吐出的幾個字,賬……老二……秀秀……
這是臨終的遺言,也是最后的交代。圍在炕邊守著母親的秀秀和她的哥哥姐姐們努力將這句不成串的話從母親粘血的咳嗽聲中辨析出來后,個個哭得悲天慟地。
苦藤上結(jié)苦瓜,說的正是秀秀母親和她的子女們。
秀秀父母養(yǎng)育了五個孩子,兩個兒子,三個女子,秀秀是老小。秀秀還未記事的年齡,父親就溺水而亡了。在那個年月,沒有男人支撐的家,天是塌的,日子比別人更加艱難。但是秀秀母親一沒改嫁,二沒將任何一個孩子送人。她累死累活勞動,苦苦撐了十幾年,將年幼的秀秀和她二哥拉大,又給秀秀大哥娶了媳婦,還給秀秀兩個姐姐找了婆家,接著又在生病前給秀秀二哥訂好了親事。而這時候,土地也剛承包,溫飽能解決了,苦日子眼看要熬出頭了??墒?,不幸的是秀秀母親卻因積勞成疾得了肺病。秀秀大哥籌錢給母親看病,病沒看好,母親撒手而去。母親辛苦了一輩子,沒享過一天福,親朋鄰居不忍落淚,秀秀他們兄弟姊妹更是悲傷不已。為盡一份做兒女的孝心,秀秀大哥又向幾個親戚借錢給母親做了棺材,辦了喪事。
喪事辦完當天,親朋們相繼離去,秀秀大姐夫二姐夫也回去了,留下大姐二姐等著給母親燒頭七紙。
頭七紙燒完后,大姐二姐準備回婆家,大哥叫住她們,說有事情商量一下。姊妹幾個坐在炕沿邊,大哥說,媽走了,老二和秀秀不用說要跟我們過,這都沒什么,他倆都大了,吃喝自己能把握,我不愁。我愁的是欠賬,你們說咋辦?
大姐問欠賬有多少?大哥一筆一筆報上來,母親看病借了錢,咱家院墻砸死隔壁張家一窩豬崽,要賠三百塊錢,給母親買棺木、辦葬禮又借了錢,加起來有四千八百多塊錢。
數(shù)字一出來,大家都不吭聲了。大哥苦著臉,大嫂臉上一層灰,秀秀的兩個姐姐因為母親離世哀傷著,聽到這么多欠賬,臉色更加蒼黃。兩人沉默良久,然后大姐先開口,神色極為不安地說,我婆家情況緊張,公公當家,老漢摳錢摳得要命,估計一分錢也要不出來。
二姐隨后表示,面色也很為難。她說,我婆家也緊張,我小叔子結(jié)婚還不到兩月,辦結(jié)婚的錢都是借的,到現(xiàn)在賬還沒還清。
兩個姐姐都表示拿不出來。
大哥在炕邊悶頭抽旱煙,聽了她們的表態(tài)后一言未發(fā)。秀秀大嫂靠著案板站著,見男人不語,她有些按耐不住了,冷巴巴地對兩個小姑子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們把自己抹得光光的,娘家與你們無關?與你們無牽連嗎?這么大的錢數(shù),你們不出一毛,全推給你哥和我,媽走了,我要養(yǎng)活我的三個娃娃,還要養(yǎng)活秀秀和老二,你們?nèi)绦膯?,媽難道沒拉養(yǎng)你們嗎?
秀秀是首次參與家里的大事,也是頭次見大嫂火巴巴地說話。嫂子的話進到她耳朵,句句震撼她的內(nèi)心,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最強烈的感覺是,一切都與母親在世時不一樣了。母親在時,兄弟姐妹說話是笑臉相對的;母親不在了,弟兄姊妹之間陡然變了,變得生分了,沒有親熱氣了。
兩個姐姐很不自在,苦著臉犯罪似的低著頭,搓著手,緘默無語。秀秀看著她倆忽然一陣心酸。大半年前,正月的時候,兩個姐姐來轉(zhuǎn)娘家,母親的身體還能撐著,嫂子和母親做了好吃的飯菜招待,她們和家里人暢快地說話,吃喝拉撒也毫無拘束。那會,姐姐們的臉上掛著在娘家享福的微笑,仿佛娘家是天堂,讓她們把平時在婆家和外邊受的苦、遭的罪都忘卻了。而現(xiàn)在,同樣是在娘家,兩個姐姐都三十來歲的人了,竟像個遠路上來的親戚,坐在娘家的炕邊顯得如此拘謹和不安??梢婋S著母親離去,當女兒的勢真的也就不在了。秀秀也發(fā)現(xiàn)嫂子變了,嫂子以前說話和氣平順,對兩個姐姐也很客氣??涩F(xiàn)在她和莊里那些當家嫂子一樣,對兩個小姑子開始刻薄了。
商議無果,兩個姐姐愧色滿面的說要走了,大哥和大嫂沒吭一聲,也沒出屋相送。秀秀和二哥把兩個姐姐送到院門外,心里都很難悵,相互看一眼,告別的話未說都黯然淌起眼淚。姐姐們走了,邁出娘家院門時的神情酸楚極了。望著姐姐的背影,秀秀的心撕裂般的作疼。以前姐姐們每次轉(zhuǎn)完娘家要回婆家時,一家人送她們到院門口,姐姐臉上都是帶著歡愉離開。而現(xiàn)在卻是這樣凄涼感傷——秀秀有個強烈的感覺,感覺兩個姐姐這一去可能很少再回娘家了。而事實也是如此,此后的第三年,直到她出嫁,兩個姐姐才匆匆趕來見了她一面。
二
家里籠上了陰云,大哥胡子叢生,頭發(fā)雜亂,臉上凝著惆悵。母親去世帶來的悲傷和債務的沉重,讓43歲的他猛然間蒼老了許多。
大嫂做著家務,不時地發(fā)泄幾句,一疙瘩賬,叫人咋活?都是兒女,憑啥都推給我們?
二哥也在角落里黯自傷神。
四千八百塊欠賬攪得每個人寢食難安,秀秀看在眼里,心里也悶悶的。她去上房打掃屋子,一進門看見了擺放在柜子正中的母親遺像,心里一酸,眼淚撲簌簌流下來。這些天,她腦里裝著大哥的惆悵,大嫂的怨憤,兩個姐姐的酸楚,二哥的苦悶——它們匯在一起洪流般撞擊著她,使她豁然懂得了人世的復雜,生活的艱難。她想把這些說給母親聽,然而捧著母親的照片,看著母親枯瘦的臉上一雙慈愛的眼睛靜靜注視她時,她無語凝噎,眼淚更加洶涌了。
霜天連著冬天,初冬,地里的活就剩下澆冬水了。澆冬水有利于土地蓄水保墑,促進次年開春作物的出苗生長,有冬水春用,春旱早防的說法,極為重要。但因為水泵是隊里集體的,澆水不能白澆,要交水費。秀秀家七畝地,水費得交二十幾塊錢,拿不出錢,大嫂和大哥三說兩說吵起來,大嫂說冬水索性不澆了。大哥氣惱,說不澆冬水的話,春上地干種不進東西,到時候,你喝風拉屁嗎?大嫂還嘴,家里這么大窟窿填不上,誰有心思過日子,我就等著死呢。
也不好意思再向鄰居去借,但是水必須得澆,大哥只得硬著頭皮到管水人家里賒賬。好在管水人體諒他的難處,答應先欠著。秀秀二哥第二天就去澆冬水。大哥心煩,窩在家里抽旱煙。屋里烏煙瘴氣,大嫂看著也煩,憎惡地罵,別像個死人一樣杵在炕上,出去看看冬水澆的咋樣了。大哥受不住罵,耷拉著腦袋出去了。中午回家他路過河灣收拾了些柴草背著往回走,路上碰見借過錢的鄰居,人家要錢,大哥無法解決,回到家吃飯時臉陰得更重了。侄兒尕東和侄女小春在桌邊打鬧喧笑,大哥一巴掌扇在小春腦門上,呵斥道,不知道人死活的東西!
小春哭著跑出去了。
秀秀吃不下飯了。大哥的罵聲和嘆息聲融在空氣中,她卻覺得它們像棒槌捶在自己身上,使她心里悸顫。母親走了,她和二哥跟著大哥大嫂過,吃的喝的相當于都是大哥大嫂的。而大哥大嫂還要承擔欠債,自己一點忙也幫不上,因此此刻她感覺送到嘴里的每一口飯都像是對大哥大嫂的虧欠。
二哥明顯也不安,他怯懦地對大哥說,欠賬咱們盡力還。
拿啥還?大哥白弟弟一眼,你不當家,不知愁帽子有多重。
二哥不說話了。秀秀想替二哥辯解一句,也想替自己說一句,說她和二哥其實知道大哥大嫂有多難,說今后她和二哥不會白吃飯的,他倆都會盡力干活,幫大哥大嫂還賬。秀秀想說這些話,一是想讓大哥大嫂不要太吃力,明白債是家里的,她和二哥都有份,大家一起想辦法。二是她記著那天送走兩個姐姐后二哥對她說的一番話。二哥說,秀,媽走了,咱得跟著哥嫂過,你各方面注意點,不要老出去耍,要勤快些,多幫嫂子干活,不要惹哥嫂生氣。家里欠的賬,我?guī)椭€。媽生前安頓讓多平整些地,多種些糧。現(xiàn)在,天氣不是太冷,我閑了就去河灣挖地。
當時,二哥嗓音透著傷感,秀秀聽著眼圈就紅了。她懂得了二哥對她的苦心,也知道了二哥對于債務沒有漠視,也在想辦法分擔。秀秀為這份親情感動著,所以此刻,她想說出來讓大哥也知道。但是嘴巴張了張,立刻又覺得這實際上是個輕飄飄的空頭,拿什么還?她和二哥分明赤手空拳。
她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冬水澆完,農(nóng)活徹底結(jié)束,人也徹底閑了,大哥大嫂臉上愁色并未褪去。秀秀留意著哥嫂的情緒,不敢輕易多說話,她盡量找著活干。收拾屋子、喂雞、喂豬、洗衣、做飯、洗涮鍋碗等,她默默地做著。她覺得學得乖乖的,學得勤快點,多做些活,哥嫂看見了心里會有些安慰。
二哥這些天也忙,吃過午飯,趁著天氣好,他默默拉起架子車去河灣平整荒地。二哥變化很大,以前跟著母親去地里也就那么混著干活,不操啥心,晚上的時候還出去和莊里的小伙子打牌吹牛,有時耍到半夜?,F(xiàn)在他早早地蒙頭就睡,天亮了早早起來,將凍住的打水井燒開,給水缸打滿水,再掃掃院子??傊彩钦抑虑樽?。
秀秀感覺自己的心境和二哥心境貼近,所以,一做完家務活,她就去河灣找二哥和他一起挖地。灘地里盡是石頭,他倆要把石頭揀出來,再用架子車拉到遠點的地方倒掉。天有些冷,凍手凍腳的,但他們這樣干活時心情寬暢。
冬末的時候,下了一場雪。那一整天,秀秀和二哥沒有出去挖地。屋外一色瑩白,兩個侄女大春小春和侄兒尕東溜出去到雪地里玩耍,秀秀待在屋里,雪天的清冷和陰晦天氣合著她的心緒,她坐在炕上納鞋底,靜靜地想心事。
大春小春和尕東逛了一圈跑回來了。秀秀看著他們凍得面紅耳赤的臉上盛放的歡快,尤其大侄女大春無愁無憂的樣子,心里涌起一絲難過。大春18歲,是大嫂嫁給大哥時帶來的,只比秀秀小兩歲。她們年齡相差不大,輩分差別大,大春叫她姑姑,母親在世時,她和大春既是玩伴又是大娃娃頭,常領著小春和尕東一起出去耍,不知情的人以為她倆是姐妹,領著弟弟妹妹出來耍。那會,她大春一樣也是無憂無慮的??涩F(xiàn)在,家里發(fā)生變故,她懂了許多事,她覺得自己不能跟侄女侄兒畫同等號。侄兒侄女們能閑耍能嬉鬧,而她不能。家里拉了賬,她沒有閑耍的權(quán)利,也沒心情,她出進做事得顧忌著哥嫂的臉色。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臘月一到,就意味著陸續(xù)要置辦過年的東西。先是大嫂嚷嚷家里沒鹽沒堿沒肉,也沒白紙糊窗戶,更沒錢給小春和尕東做新衣裳。再是鄰居劉廣兵、常巨新上門要賬。賬不隔年,大哥沮喪中叫上秀秀二哥拉著兩麻袋秋天新打的麥子和一麻袋玉米到城里去賣,賣糧的錢,大哥給劉廣兵和常巨新還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點錢,大哥給家里買了堿面和鹽,還有糊窗戶的白紙和印紙錢用的麻紙。大哥說沒錢給小春尕東做新衣,只讓大嫂給他倆做了雙新鞋。家里養(yǎng)的豬太小,不能殺,大哥就殺了兩只公雞,又買了三斤豆腐,這樣簡簡單單置了過年的東西。
大年三十這天晚上,要給先人們燒夜紙。在家門口點燃紙錢,叫喊著先人們各自拿去時,大嫂圈著幾張紙錢沉沉地說,媽,我給你多燒些錢,你拿去用,用高興了你保佑我們找個啥門道掙些錢把賬還了。媽,不是我這當媳婦的在這兒抱怨,你給我們的擔子太重了,光這賬就壓得我們喘不過氣。
大嫂說到最后嗓音變成哭腔。
大哥二哥沒有言語,但是借著紙錢燃燒發(fā)出的火光,秀秀能看見他們臉上的表情也很凝重。
一家人在沉悶中湊合著過了除夕。
正月里走親戚拜年。大哥大嫂只去了嫂子娘家,別的親戚家,大哥大嫂以母親才過世不久孝重為由沒有去。他們其實是不敢去,怕去了人家要賬。二哥的對象家一定要去的,二哥婚事是春上定下的,正月里得去給人家拜年。給對象家拜年得拿點像樣的禮品,家里光景不允許,二哥為此煞費苦心。他趁天還沒大亮,悄悄起來,瞞著哥嫂偷偷背著半袋子黃豆到做豆腐的人家,兌了幾斤豆腐,又把豆腐拿到城里的點心部,好說歹說換成了一斤點心,才去了丈人家。
回來后,他慢吞吞對大哥說,人家問啥時節(jié)辦事情呢。
大哥頭一抬,甩給他一句話,辦啥事情,拿啥辦事情?
二哥愣愣地站成了木頭。
秀秀在邊上,心里不是滋味。二哥的對象是母親托人找下的,聽說人長得好看,干活手腳麻利,二哥很中意,母親也中意。剛定了婚的那陣,二哥歡快得像麻雀,他賣力地干活,只等著挑日子娶媳婦進門??墒牵赣H過世了,欠別人的賬還沒償還,沒有錢,正像大哥說的,拿啥給他辦呢?
二哥的婚事自然得往后推,推到啥時候?秀秀心里也是茫然的。
三
春暖花開,新的一年到了。
莊里人開始給地里運糞、犁地,犁地的同時又都在想該給地里種些啥能增加經(jīng)濟收入。因為土地承包到戶已經(jīng)兩年,之前生產(chǎn)隊時因為常吃不飽肚子,所以兩年來地基本上都用來種糧了,大家狠命地種麥種苞谷種糜子?,F(xiàn)在糧食夠吃有盈余,不用愁了,就是手頭缺錢。而農(nóng)民沒有別的出路,只有依靠土地,從土地里找出路。秀秀家情況比別人家更嚴峻,大哥更是在苦思冥想。糞土運完后,開始犁地,犁地的間隙,他到別人家地頭閑轉(zhuǎn)閑聊。結(jié)果打聽到一些消息,說是去年莊里專門種了菜的兩戶人家,賣菜賣得可好了,所以今年有好多人家也考慮要多種些菜,然后也要拉到縣城去賣。
大哥腦子豁然開朗了。是啊,現(xiàn)在糧食夠吃了,何不多種些菜,拿到城里去賣?莊子濱臨黃河,澆水不愁,又離縣城近,賣菜不愁。而且未分地前,曾是縣里蔬菜定點種植區(qū)之一,年年為市民供應各種蔬菜,有種菜歷史。
大哥跑到那兩戶人家了解情況,人家說蔬菜生長周期短,隨賣隨得錢,比起種糧賣糧要輕松容易。
大哥于是決定今年少種點糧,多種些菜,然后賣菜還賬。大嫂、二哥和秀秀都贊同。
家里有七畝地,大哥和大嫂挑出四畝土質(zhì)較好的地塊,認真犁了,細細磨了,整理得平平展展。又將種菜有經(jīng)驗的莊里的老人請來做指導,種了一畝韭菜,一畝芹菜,兩畝蓮花菜??粗鴵撓M脑杏瞬俗训耐恋匾慌上楹?,秀秀的心里也生出一片光亮。
四畝地的菜苗陸續(xù)出來了,嬌嫩,水靈,和暖的春風吹拂著,它們個高了,葉寬了密了,莖變粗了,長勢蓬勃喜人。秀秀和大哥大嫂給菜地除草、澆水、打藥,把菜照顧得無微不至。初夏時,韭菜芹菜,長得碧綠鮮嫩,發(fā)出陣陣清香。蓮花菜也趨于成熟,顆顆包得緊緊的比人的腦袋都大,惹得白蝴蝶滿地翩翩飛舞,也惹得正在地里拔草的秀秀心生歡喜。
韭菜能賣了,二哥和秀秀承擔了去城里賣菜的任務。近十里路,路上有坡有坎并不平坦,二哥拉著架子車,秀秀幫著在后面推,兄妹兩跟著莊里其他賣菜人往縣城走。集市在縣城的東大街,街道兩邊停滿賣菜人的架子車毛驢車,賣菜人都來自縣城周邊的村鎮(zhèn)。
集市上人來人往喧囂熱鬧。二哥到底是大小伙子,初次賣菜,不怕面對城里人,招攬顧客、稱菜、算賬,沉著冷靜。秀秀有些拘謹,她是個鄉(xiāng)里女子,雖也進過城,逛過百貨商店,但是立在街邊和架子車上的韭菜一起,讓穿戴整潔,臉面白凈的城里人一撥一撥關注,她感到難為情極了。她不敢吆喝,不敢和顧客討價,可是偏偏她家的韭菜因為鮮嫩水靈吸引了很多人。二哥有些忙不過來,秀秀又擔心買菜人等得久了會走掉,心里發(fā)急,一急就顧不得害羞,便開始幫著二哥給顧客看秤、算賬、裝菜。這樣,她學會了賣菜。
到中午,秀秀和二哥把一車韭菜賣完了。賣了十塊五毛三分錢,這是他倆頭天賣菜,把菜變成了錢,秀秀分外高興。
兄妹倆回到家,向大哥報告菜價,并把賣菜錢悉數(shù)交給他。大哥細細數(shù)錢時,秀秀長舒一口氣。
第二天早上全家出動,鏟的鏟,捆的捆,抱的抱,很快把韭菜裝上了架子車。秀秀和二哥又去賣菜,回來后又把錢全部交給大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天天進城賣菜,二哥賣菜更顯老練,秀秀膽子也變大了,敢大方地和城里人討價論價。而每天賣完菜回來,秀秀和二哥依舊一分不少地將賣菜錢交給大哥。一畝韭菜天天鏟,鏟了三茬,賣了三茬,連續(xù)賣了近一月,總共賣了二百五十多塊錢。天天有進賬,大哥的眉頭舒展了,大嫂的臉上也露出了笑。
賣韭菜的同時,也開始賣芹菜。芹菜賣完,蓮花菜也長瓷實了,能賣了。但因為麥子黃了,要趕緊收割,大哥大嫂二哥大春都得割麥子,賣菜的事就落到秀秀一個人身上。
哥嫂把蓮花菜鏟好,幫秀秀裝到架子車上,然后秀秀獨自拉著車跟著莊里其他賣菜人去城里。路上,拉繩勒得肩膀生疼,但想到能賣到錢,她渾身充滿力量。滿頭大汗到了集市,她趕緊找位置停放架子車,然后認真賣起菜來。賣菜的黃金時間在早上,早上蔬菜新鮮水嫩,買菜人也多,而過了中午,買菜人少,加上天熱,菜就蔫了,不好賣了,所以秀秀盡量要在早上把菜賣完。但是市場里賣菜人也多,存在競爭,秀秀心里不免有些著急,所以她一個勁兒地眼睛盯著過往行人的臉看,看他們眼神偏過來看她的菜,她就微笑著用目光迎上去熱情招攬。遇到年歲稍大的,她還會軟軟地叫聲姨,說,我家菜是黃河水澆的,新鮮得很,然后她麻利地稱菜、算錢、裝菜。在她心里,她是恨不能把家里每斤菜都變成錢。
四
秀秀一心想著還賬,賣了錢,她不舍得花一分錢,餓了吃家里帶的饃饃,渴了喝家里帶的開水。城里比村莊繁華,人多,商店多。商店柜臺里陳列的布料綢緞、針頭線腦、毛巾香皂、糖果瓜子等等,在她眼里都是新鮮稀罕物。沒賣菜前,她一年沒有幾次進城逛商店的機會,也沒錢?,F(xiàn)在,她在城里賣菜,天天有機會,而且百貨商店離她不遠,她卻因為一心賣菜顧不上進去逛逛。
一天,賣完菜比較早,秀秀拉著空車準備回家,莊里和她一塊來賣菜的祥花嫂子叫她去商店轉(zhuǎn)轉(zhuǎn),秀秀答應了。進了商店,祥花嫂子買針買線,秀秀被柜臺里一雙白絲襪吸引,那白絲輕薄透亮,看起來洋氣又涼快。祥花嫂子看她喜歡,便說,秀秀,天熱,買上一雙吧,涼快得很!
秀秀腳上穿著開口的黑絨鞋,里面厚實的花襪子早讓她腳底冒汗了??墒窍氲揭€賬,她把目光從絲襪上挪開,搖頭說,不了。
祥花嫂子說,你天天賣菜,花上兩塊錢,也是應該的。
秀秀淡淡笑著啥也沒說,腦子里閃過四千八百多塊錢的欠賬數(shù)目,以及哥嫂惆悵的臉。
隔日賣菜的早上,臨出發(fā)時,嫂子叮囑秀秀賣了菜給家里買兩包鹽。秀秀記著這事,賣完菜后去了百貨商店。在食品區(qū)買鹽時,花花綠綠的糖紙包裹的水果糖散發(fā)出的陣陣香味飄進她鼻子。她想,大春小春和尕東他們常為了糖吵嘴,何不給他們買幾顆?問了售貨員一毛錢一個,秀秀小心地掏出八毛錢,買了八個。秀秀從商店出來就給自己剝了一顆放進嘴里,是桃子味的,又香又甜。
回到家里,秀秀把糖果分給大春小春和尕東,每人兩顆,侄兒侄女高興地跳起來。剩一顆,秀秀給了嫂子,秀秀以為嫂子也會很高興,誰知她的臉上一副驚訝的表情,說,你買糖了?
嗯,鹽也買了,剩九塊六毛七。秀秀說著趕緊掏出賣菜錢往嫂子手里塞。
嫂子說,給你哥。
秀秀拿著錢走到院子的樹下給大哥,大哥在抽煙,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數(shù)完了抬起頭問,就九塊六毛七?
秀秀說,買了糖和鹽。
大哥臉色下沉,說,誰讓你胡買東西了?你這么大個女子了,咋還不懂事?咱欠人家的賬那么多,愁得我睡不著覺,你咋還胡花錢呢?
聽著大哥訓斥,秀秀臉燒乎乎的。
次日早上,給筐子裝蓮花白時,大哥一顆一顆數(shù)了個數(shù),一共二十六個。抬上架子車時,大哥說,這大概有一百斤,你賣完菜端端回來。
秀秀答應著,對大哥的話沒太在意。到了街市,秀秀見著了祥花嫂子。祥花嫂子告訴她說,你大哥昨天晚上來我家打聽最近一段時間的菜價呢,你回家沒告訴他嗎?
秀秀覺得奇怪,每天的菜價她都告訴大哥,大哥有必要再向祥花嫂子打聽嗎?他向祥花嫂子打聽,是為了核實?再聯(lián)想到大哥對蓮花白數(shù)個數(shù),秀秀恍然間明白了,那是因為她買糖花了錢,大哥對她有點不信任,怕她亂花錢,他要做到斤數(shù)錢數(shù)相對應。這么一想,秀秀心里極不舒服,一是覺得冤枉,她賣菜這么多天了,沒有亂花過錢,從來沒有。二是覺得大哥不近人情,是親兄妹,母親又不在了,怎么不能寬容點對自己的妹妹呢?就花了八毛錢嘛!
盡管心里有點不暢快,但是秀秀對于賣菜很操心,她知道菜賣得好,錢越多,大哥的臉才能展脫??墒?,街市上來買菜的啥人都有,蓮花菜最外層包著菜葉,菜葉其實還嫩嫩的,完全能吃,可遇著刁鉆的顧客往往剝了又剝,剝得剩拳頭大。秀秀心疼得要命,笑臉盡力勸阻,人家還氣嘟嘟把菜一丟,把你這爛菜。然后上別處賣去了。這種時候,秀秀就特別生氣,氣得想哭。但是她硬忍著,像忍著風吹日曬雨淋那樣忍著。蓮花菜鏟完賣完了,又種了白菜,白菜長成后,也是秀秀拉到縣城去賣的。春夏秋三季的菜秀秀總共賣了九百零七塊多錢,大哥將這些錢給催債比較緊的幾個鄰居還了,還有三千九百多塊錢的賬未還。大哥對秀秀說,還得苦兩年,先把賬還了,才能把你二哥的事情辦了。秀秀也才知道,其實大哥心里一直記掛著二哥的事。
臘月里又有要賬的親戚上門,大哥一臉恭敬對待,賠不是,說好話,說明年一定還。有一家逼得緊迫的,大哥把豬賣了還給了人家。
過年,秀秀家照樣簡簡單單。
正月里走親戚,大哥大嫂去了嫂子娘家之外,還去了欠人家錢多、但一分錢還沒還的親戚家,借著拜年,向人家賠情道歉,說家里困難,求諒解,許諾明年還錢。因為欠賬時間太長,好幾個親戚以為大哥是故意賴賬不還,已經(jīng)出言不遜繃眼睛了。大哥好一頓綿話軟話相說,親戚們的情緒總算和緩了。
二哥也去對象家拜年了,可情況不妙,差點被他老丈人搡出門。他丈人說親事定下兩年了,不見你們上門來娶,是啥意思?二哥實話實說,說家里困難沒力量。老丈人惱了,拉起臉丟下一句話,沒力量你就別再上門,退婚。
二哥哭喪著臉回到了家。
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大哥邊吃飯邊問他,你丈人沒給你好臉,那你對象呢?
二哥說,人家臉也涼涼的。
大哥又問,她也說不讓你上門,要退婚?
二哥嘟囔著說,她倒沒說,是她爸說的。
大哥停下筷子數(shù)落起他,你咋蠢得跟豬一樣?她爸說不讓上門,要退婚,你就豬嘴哼哼一下,脖子縮著回來了?你簡直笨死了,你就不能多賠個笑臉,多說幾句軟話,多叫幾聲姨父?你親親熱熱地叫,那老漢能拉下臉說那話?
二哥靠著柜子蹲在地上,雙臂抱膝,頭垂著,不吭聲。
稍后,大哥又說,你看你,這么大人了,沒有一點男人氣,你就不會死纏硬磨在你丈人家住幾天?老漢沒兒子,你住下,給他家擔個水、掃個院,幫著干幾天活,他看見你勤快實誠,他能把你搡出來嗎?
二哥猛地甩起頭說,你這話是讓我去給人家當上門女婿?
大嫂秀秀大春都吃驚地把頭偏過去看二哥。
大哥也怔一下,趕緊說,我沒那個意思,我剛是被你死沒出息的樣子氣的,我在給你教招。
二哥又把頭杵在膝蓋上,不愿意吃飯。
大哥放下碗筷嘆口氣,然后聲調(diào)平緩著說,唉,你也不要像馬上挨宰的豬一樣,垂頭喪氣的,該吃飯就吃飯,你拜年提的點心,他不是收下了嗎?說明那老漢說的是氣話,不是真的要退婚,真退婚的話,對他家女子也沒啥好處……明年,明年辦你的事情吧。
二哥抬起頭看大哥,好像要確定大哥說這話的真?zhèn)巍?/p>
秀秀開始收拾飯桌上的空碗和筷子。大哥的話她聽見了,但她心里并不輕松。大哥說話語氣平緩,像經(jīng)過了考慮,但她覺得大哥也說的是氣話。
家里沒錢,明年拿啥給二哥辦事?大哥分明說的是空頭話!
五
第三年開春,地里依舊是那樣的種法,三畝糧食、四畝蔬菜。不過菜的種類有變化,增加了茄子、辣子、西紅柿。家里人的精力主要也放在種菜上,大哥領著大嫂、二哥、大春整天在地里忙活,賣菜的事照樣交給秀秀。秀秀經(jīng)過一年的歷練,已變得開朗活泛,又頗有經(jīng)驗。這時候的她很喜歡去集市,一方面把菜變成錢她心里高興,另外也算是在街面上混吧,她的眼界和見識變開闊了,還認識了好多買賣人。
紙火鋪的老漢,六十多歲,秀秀賣菜的間隙,常依在門口看他扎紙花、拓紙錢。老漢知道秀秀沒了父母,他告訴秀秀,給爹娘燒的紙錢越多,越孝心,掙的錢就越多。秀秀心里就想,今年給母親燒三年紙時,一定要買幾張拓元寶的紙錢燒燒,這樣賣菜就能掙好多錢還賬。
秀秀還認識豆腐店做豆腐的河南小伙,她有時會拿剩下的菜換上兩斤新鮮的豆腐拿回家里,河南小伙風趣幽默,見了秀秀總說,你給我當媳婦,天天能吃上豆腐,人就越好看了。秀秀和他逗趣,說,才不能呢,聽了你的河南話我的舌頭會變硬的。
秀秀也愛去裁縫店,裁縫店的胖嫂為人熱情,秀秀賣菜的架子車有時就擺在胖嫂子的店門前??诳柿诉M去討水,胖嫂總要和她說上幾句話。胖嫂做衣服做得好,秀秀總看不夠,胖嫂說,你出嫁時我給你做衣裳。秀秀臉就紅了。
秀秀的臉當然會紅的,她已經(jīng)22歲了,對找對象出嫁之事已經(jīng)很敏感了。秀秀長得并不難看,個頭高,面目清秀,是個讓人看了很舒服的女子。已經(jīng)有不少小伙子向她投來目光,有本莊的,也有賣菜時在集市上遇見的其他村莊的,還有城里的小伙。這幾天就有一個自稱是宋家莊的小伙子賣菜時總愛把架子車停在秀秀旁邊,然后殷勤地幫她招攬客人、算賬、稱菜,還拐彎抹角打聽她家庭情況。秀秀明白他的意思,對他很客氣,只禮貌性地回應幾句,并不多招惹。
秀秀心里藏著小秘密。這段時間,賣菜的時候,她的眼睛總會朝街對面的一間店鋪張望,她盼著里面的人出來,又羞于見他出來。因為看見他,她的臉兒會紅,心會怦怦亂跳。
店鋪里的那人是個小伙子,25歲,名叫張亮,圓圓的臉,長得憨墩墩的。他是城里人,家就在前面不遠的巷道里,之前是面粉廠工人,出了事故,腿殘疾了,便在巷口開了個修表店。秀秀和他認識很自然的,那天,秀秀在修表店門前賣菜,一場大雨突然而至,秀秀站在店門口躲雨,張亮拄著拐出來,叫秀秀去店里。秀秀進去了,張亮遞毛巾讓她擦頭發(fā),又給她倒水喝。秀秀很大方地接受了。她初次見到張亮,可她對張亮沒有陌生感,也沒有被張亮的腿和拐嚇著。相反,張亮身上散發(fā)的憨厚和穩(wěn)重勁兒,讓她覺得他像位哥哥,覺得和他之間有一種天生的親切感。
張亮注意秀秀其實很久了。秀秀有一雙幽黑明亮的大眼睛,這雙眼睛透著善良樸實和聰慧。張亮閑時在自己店門前張望,在眾多的買菜人和賣菜人中,張亮被那雙眼睛吸引了。秀秀的架子車有時就停在修表店的門前,秀秀賣菜,張亮有時會透過窗戶看她,看她和人論價、稱菜、收錢、找錢,看她菜賣的快慢。秀秀回家去了,張亮會站在窗口目送她的背影,猜想她是哪個莊子的人。
但是,因為腿有殘疾,多少有點自卑,他一直不敢出去和秀秀搭話。沒想到一場雨把秀秀趕進了他店里。
和秀秀認識后,張亮每天必做的事情就給秀秀占位置。賣菜人太多,沒有好位置會影響賣菜的快慢。張亮每天早上就把板凳放在修表店的門前,讓板凳等著秀秀的架子車到來。秀秀一到,就把架子車停在板凳的位置。板凳是不需要拿進店里的,就放在她的旁邊,站累了,她就坐在上面歇著。
秀秀賣菜有了好位置,菜賣得順利??诳柿耍哌M店里,張亮準會為他涼好一杯水,秀秀邊喝水邊和張亮說話。表店擺著壞了的大掛鐘、座鐘、手表等,這些東西在秀秀看來都都是很奇妙的玩意。秀秀饒有興趣地挨個看看,又站在張亮旁邊看他如何修表。張亮很愉快地給她講表的構(gòu)造和部件名稱,秀秀撲閃著眼睛聽著張亮將這么復雜的物件講的頭頭是道,心里佩服得不行。她覺得張亮憑本事掙錢養(yǎng)活自己很了不起,便對張亮慢慢地有了好感。從那天起,她最開心的事就是每天把架子車停在修表店門口賣菜,然后瞅空進店里和張亮說說話。
可是一段時間后,猛然的一件事,使她有意識地不再往修表店前擺架子車了。
那天,賣菜的空檔,秀秀走進店里,看到張亮手指靈巧地將一只停頓了的大掛鐘修得當當走起來。她不由地感嘆道,你本事大,把它腿腳修好了。
張亮憨憨地笑,說,我這不算啥本事,要是能把我這條腿修好,才真算有本事呢?
秀秀趕緊說,你能吃、能喝、能走,還能掙錢,和其他人沒啥兩樣啊。
張亮猛地來一句說,我的腿是不是給你丟人了?
秀秀害羞地說,沒有,你是有本事的人。
張亮感動了,看著秀秀,臉紅紅地說,你說我和其他人沒什么兩樣?
秀秀說,沒兩樣。
張亮說,那我送你一塊手表,你要不要呢?
秀秀一聽,心立馬狂跳起來,她逃也似的出了修表店。
她害羞了,因為她從張亮看她的異樣眼神、從他對她說話的害羞表情、從他要給她送手表的這句話里,她判斷出張亮也是喜歡她的。所以她感到慌亂,感到不好意思了。
她也是被張亮的話嚇著了,張亮說要送手表給她,她明白這是在向她表白,或者說是求婚。因為在當下手表很金貴,沒有特殊關系,一般不會相互贈送。而年輕小伙給年輕女子送手表就意味著向?qū)Ψ角蠡椋缬喕榫褪悄弥粔K表去女方家的,所以張亮說要送手表的話時,讓她一下子想到了婚約,而婚約,在她看來,都是家里大人請媒人出面定的,哪有私自定的呢?這可把她嚇慌張了。
盡管很慌張,但她心里喜悅更多。
第二天進城賣菜,老遠看見張亮擺了凳子為她占了位置,她卻還是沒好意思去,她把架子車停在了離修表店較遠的拐角。可奇怪的是,看不見修表店,看不見那扇窗,她一下子覺得失魂似的心里空落落的,菜也賣得不順當。后來,她把架子車往前挪,挪到修表店的斜對面,抬眼能看見修表店了,她心里才覺得踏實。正是這樣,賣菜的間隙,她的思想開始拋錨了,腦子里想的全是和張亮有關的事,比如:張亮家里有幾口人,父母都是干啥的,年齡多大了,張亮有弟兄嗎,有幾個,有姐妹嗎,有幾個?她想知道這些,可又無法得知,這讓她心里雜亂。
心里越雜亂,就越愛亂想。尤其一想起張亮要送手表那句話時,秀秀就更不由地往深遠想了:張亮是城里人,家境肯定好,而她是農(nóng)村女子,家里窮,能走到一塊嗎?張亮父母知道了會怎樣,她大哥大嫂知道了又會是啥態(tài)度?越想得深,她越感到困惑。
她再沒進去過張亮的修表店,但架子車就擺在修表店的斜對面,她賣菜的空檔,有意無意地往朝店里看一眼。有時會看到張亮站在窗戶口也向她張望,目光相碰,她能感覺到張亮眼目里那種脈脈的東西,她的心里便也潮紛紛的。
六
初夏,韭菜賣完后,接著賣芹菜、賣蓮花白。大哥照樣數(shù)個數(shù),盯著菜價。對于大哥的嚴苛,秀秀已經(jīng)習以為常,她記著還賬的事,記著二哥的事,再累再乏,她操心著賣菜,賣完菜依舊將錢悉數(shù)交給大哥,大哥再把這些錢一點一點還給幾個鄰居。秀秀腦子直,心底實,一門心思顧著家里。
認識了玲玲后,她的腦子轉(zhuǎn)了個小彎。
玲玲是鄰莊子的女子,也到街市上賣菜。那天早上,兩人趕巧把架子車停在一起了。玲玲賣蓮花菜,秀秀賣芹菜。玲玲忘了帶秤,沒辦法給顧客稱菜,很著急,秀秀就將自家的秤借給玲玲用。兩人聊起來,得知她們年紀相仿,家庭情況相同,都是父母過世了,和哥嫂一塊過,都覺得很投緣。此后賣菜時就湊在一起,相互照應,邊賣菜邊聊,心里都很歡喜。
玲玲給秀秀吐露心事,說,哥嫂吃住管著她,待她不錯。但是總感覺不貼心,不能講心思話,有時會覺得孤單。
秀秀說我也有這樣的感覺,哥嫂也待她不錯,但是不知為什么,有些話卻無法對哥嫂敞開講。
秀秀又給玲玲講了家里欠賬和由于欠賬二哥婚事拖了兩年還沒辦、女方家不讓上門,要退婚的事。并且說,她很替二哥發(fā)愁,她擔心二哥對象家會退婚。
玲玲安慰她說,放心吧,咱農(nóng)村訂了婚,一般輕易不會退婚的,因為收了彩禮和禮金,要退回也不容易。退婚的話,別人知道了會議論,對她家女子也不好。所以,不用愁,再推一年都沒關系。
秀秀沒想到玲玲竟然和大哥分析的一樣,也沒想到同樣是農(nóng)村女子,玲玲要比她有眼界有見識得多。
而更讓她有這種感覺的還在后頭。
有天菜賣完收拾著各自準備要回家時,玲玲從賣菜錢里拿出兩毛錢,脫了鞋,放進了襪子底里。秀秀看見了感到很奇怪,就問,你咋把錢放到那里了?
這是存私房錢呢,褲子薄,揣在口袋就被發(fā)現(xiàn)了,放在襪子里保險。玲玲說著神秘一笑。
是私房錢?
玲玲說,是,偷偷給自己存一點。哥嫂當家,錢方面扣得緊,想買個發(fā)卡啊、搽臉油啊啥的不好跟哥嫂張口。偷偷存點錢,自己方便。
秀秀感到玲玲的話說到她心里去了,她也有這種感覺。跟著哥嫂過活,有許多不便和顧忌,比如,買了八毛錢的糖被大哥罵;比如,那雙白絲襪很喜歡卻不敢買。
秀秀說,不怕哥嫂知道嗎?
玲玲笑著說,錢在咱手里呢,每次少拿一點點,五分、一毛啊,他們咋會發(fā)現(xiàn)呢?拔一根羊毛的事情嘛。
秀秀不由感嘆,咱兩個年歲差不多,你腦子咋比我靈光百倍,比我有出息!
玲玲說,我這樣做也是以防萬一。像咱這年齡,過一兩年肯定要找婆家。找了婆家,嫁妝誰出?媽不在了,按理哥嫂管。但是我們莊子里跟我一樣的爹媽走了的兩個女子,哥嫂趁她們出嫁狠命地跟男方要彩禮,要了彩禮卻不舍拿出來做陪嫁,弄得她們到婆家抬不起頭。所以,咱得為自己做點打算,存點錢,到時候哥嫂這么狠心的話,咱就自己添置點嫁妝,免得到婆家被人小瞧。反正我不敢保證我哥嫂會顧憐我的處境。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玲玲竟然能考慮到這么深遠,秀秀對她簡直要佩服得五體投地!秀秀也聽說過莊里的姑娘出嫁時,有哥嫂像做買賣討價還價,要很多彩禮,說是為自家妹子著想,其實為自己。不能體面地給買陪嫁,寒酸寒酸的,惹得婆家極不高興,一進門就吵吵鬧鬧。
自己的哥嫂會怎么樣?秀秀也不敢保證。想到自己,想到張亮。她的心眼開了,她覺得玲玲說得很對,這個年齡,得為自己打算一下。
于是從那天賣完菜起,秀秀就學著玲玲開始給自己存私房錢。她從賣菜錢里拿出五分錢也藏在襪子底里,回到家,趁著屋里沒人拿出來,用手絹裹了裹,壓在她屋里炕席下的麥草里。其余的錢她交給大哥,大哥根本沒有猜疑,跟往常一樣接過去數(shù)了數(shù)裝進口袋,再沒多說什么。
第一筆私房錢躲過大哥眼睛,秀秀大喜過望。
此后,隔三差五,秀秀就從賣菜錢中抽出五分或者一毛,掖進襪子里,回家后藏在炕席下的手絹里。她做得隱蔽小心,家里人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隨著私房錢的增多,秀秀憧憬的事情越多,她想買絲襪、買發(fā)卡、想讓胖嫂做件罩衣,還想……她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憨憨的一張臉。
秀秀仍在修表店對面的街邊賣菜,看到張亮在店門口,向她張望,她心里歡喜。想進店里和張亮說說話,卻又猶豫起來。自己是農(nóng)村女子,他家會同意嗎?
夏天過完,到了秋天,天氣轉(zhuǎn)涼,大白菜蜂擁上市。賣白菜的人多,秀秀一架車的白菜,快下午的時候才能賣完。賣完,早餓得前胸貼到后背了。
這天,她賣完白菜急匆匆回到家里,把架子車放在樹下,就直奔廚房。嫂子留給她的糝飯在鍋臺上,她端起飯,將碟子里的蓮花菜一股腦兒扣在飯上,然后端碗坐在廚房門檻上吃起來。
大哥在樹底下磨鏟子,已經(jīng)磨好的兩把明晃晃地擺在腳旁邊。大哥抓起第三把要磨時,抬頭看著秀秀問,你今咋回來得這么遲,菜價咋樣?
秀秀嘴里有飯,含糊著說,塌了。
塌了?
嗯,塌了,塌了二分,成六分了,秀秀說。
咋塌得這么厲害?前幾天一直都是八分錢啊。大哥皺起眉頭了。
秀秀聽得大哥的盤問里飄著別樣的味道,忙咽下口里的飯說,今兒早上賣白菜的人太多了,擁到一起了。賣得不利索,我熬著好不容易才賣完的。
明早我跟你去街上看看。大哥低下頭繼續(xù)磨鏟子,邊磨邊說。這些天菜價怎么老塌?這么塌下去今年又沒指望了。
秀秀心里不舒服。大哥說明早要跟她去街上,在她看來,大哥去街上了解行情,分明隱含著對她的不信任。菜價的確降了,而她回來遲的原因也不是逛街去了。大哥不相信她,往白了說就是怕她花了賣菜錢。當然,她也有點心虛,懷疑大哥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她在存私房錢。
秀秀還很生氣,大哥說今年又沒指望還賬,在她來這是大哥又在提醒她,說家里還欠著賬。秀秀現(xiàn)在不愛聽這話,她聽膩了。大哥把還賬的事當飯一樣天天掛在嘴邊,在飯桌上提,在地里干活時提。尤其愛在她和二哥面前提,經(jīng)常提,三天兩頭提,提了快三年了。秀秀從開始聽了有些緊張,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有點反感。她想,我咋能忘了還賬的事,我咋能沒體諒哥嫂的難處呢?不體諒的話,我腳磨出泡,臉曬成焦蛋,頂風迎雨地天天拉著架子車來去二十幾里路去縣城賣菜是為了啥?
秀秀很氣惱大哥時時對她的提醒,她想辯解幾句,心里卻酸起來,眼睛發(fā)潮。她鼓著氣將碗里的飯幾下刨進嘴里,然后起身,從褲兜里掏出賣菜錢遞給大哥。
十二塊八毛三。秀秀說。
大哥停下手里的活,接過錢數(shù)起來。
秀秀到廚房洗碗筷,她將洗碗水潑向院子時,大哥沖她說,緩一陣兒,到老臺子去。
秀秀沒吭聲。
放下碗筷后,秀秀去了東面耳房。耳房是她和兩個侄女大春小春睡覺的屋子。這會,大春小春不在,都跟著大嫂去老臺子苞谷地里掰苞谷去了。苞谷成熟了,大哥剛才喊她的意思,就是讓她也去掰。
耳房陳設簡單,一個二節(jié)柜,一盤炕。午后的陽光從窗外透進來,屋里甚至有點熱。秀秀挨著炕沿躺下,她沒有想著要睡覺,她只是想緩會乏氣。她閉起眼躺著,靜靜地躺著。一會后,聽見大哥磨完鏟子拉了架子車出了院門,她一骨碌爬起來。家里此刻只她一人了,她把兩腿擺到炕上,又放心地把左腳的鞋脫了。脫了鞋,“寶貝”露出來了——是錢,確切地說那是兩張一毛錢疊在一起的小錢卷,被襪子束裹著貼在左腳腳心的凹窩處。秀秀脫了襪子取出錢,拿在手里,她感覺它像過了水的面條有些軟乎,她把它拿到鼻子下聞,竟然有一絲腳汗味。把這么漂亮的錢弄臭了!秀秀心疼地直叫。這可都是新錢,新新的錢。秀秀記得清楚,這兩張錢是今早那個燙了一頭卷發(fā)的年輕漂亮的女人買菜后付給她的,是真真的新錢,錢的面容干凈得像小娃娃的臉蛋,抹上去光滑細膩,手指一撥弄還發(fā)出脆生生的響聲。她當時就愛不釋手,她把它們單獨放在襯衣口袋里,怕大哥看出來,賣完菜走到半道時她才卷好藏進襪里去的。剛放進去,錢硬扎扎的,走路有點硌腳心,但她不覺得難受。她是趁著新錢帶給她的歡喜勁趕回家的,哪料到寶貝竟成這模樣了。
秀秀把錢卷展開,輕輕抻了抻,然后轉(zhuǎn)過身,跪爬到炕拐角,揭起席子,從麥草中拿出一方手絹,把手絹展開,里面是一沓錢。秀秀欣喜著把兩張新錢放在這一疊錢的上面,捋了捋,壓了壓,然后疊好手絹,重又放回炕席下的麥草。放好錢,秀秀這才拉過枕頭躺下來歇息。四肢放展卻睡不著,哪能睡著呢!錢的厚度分明在增加,誰見了不激動呢!今早菜價降了,錢賣少了,本來是不能克扣的,她冒著被大哥懷疑的風險,硬是扣了,只因為是新新的兩毛錢。她腦子里計算著,今天的兩毛新錢加上手絹里的二十七塊八,就是二十九塊錢。二十九快錢,可不是小數(shù)目的,是一大筆錢了。自己有這么一大筆錢了!秀秀有些興奮,她沒想到自己會存下這么多錢,看來還是玲玲說得對,老鼠拉倉,一點點地偷,一點一點地藏,真的會變成大富漢的。秀秀簡直覺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富的人,她可以用這些錢買許多好東西……秀秀的心里歡喜著,張亮憨憨的臉龐、明亮的眼神,以及他伏案修表的身影出現(xiàn)在她腦子里。她當即決定,要用兩塊錢,買絲線,給張亮做雙鞋墊。
七
收完苞谷和黃豆后,地里的活少了。二哥惦記著對象,趁空閑去了趟對象家。對象家下了最后通牒,說最遲今年臘月,臘月里再不娶,就真得取消婚約。
二哥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一進門就把自己關進房間,晚飯也不愿吃。大哥見了,站在門外說,取消就取消,他家女子有多吃香,我們不要她呢。
大哥說話斬釘截鐵般的,這令秀秀心里有些害怕,二哥的婚約取消了可咋辦?
二哥房門咵哧開了,他從房里沖出來,通紅著雙眼瞪著大哥說,你哪像個當哥的人?
啥,你說我不像當哥的人?大哥氣呼呼地說。我給你吃,給你穿,我不像當哥的?好,不要叫我哥,看誰好,你管誰叫哥去。
二哥轉(zhuǎn)身回房,哐地關了門。
又到結(jié)霜的天氣里了,秀秀母親去世算來已經(jīng)三年。在母親忌日的這天,按當?shù)仫L俗是要很隆重地燒三年紙。大哥上街買來一刀白紙,裁成方形,花了兩天時間拓成銀票,又備了所需物品,然后全家去了母親的墳地。在墳頭,大哥點燃紙錢說,媽,錢兩給你送來了,想買啥就買,想吃啥就吃,想穿啥就穿,你別省著,好好花。
秀秀鼻子一陣酸,眼淚撲簌簌淌。
大哥繼續(xù)說,媽,你要好好保佑屋里,賬沒還清呢,老二的女人還沒娶進門呢?;蛟S是想到了難處,大哥忽然哽咽起來,媽,我作難死了。
二哥給墳頭掐撒著饅頭,受大哥情緒的影響,他聲音也哽著,媽,趙家不準備把女子給我了……
聽著兩個哥對母親訴說苦處難處,秀秀心里很不是滋味。賬還沒還完,而二哥結(jié)婚又得一大筆錢,的確很愁人。但是這樣哭喪著給母親說,像是在抱怨母親撇下了債。秀秀心里沉沉的。
三年紙燒完后沒幾天,又開始澆冬水了,秀秀和二哥一塊去地里。秀秀在地頭照看水口子,二哥拄著鐵鍬站在渠邊望著渠水愣愣發(fā)呆。秀秀知道他心里愁悶,看到他臉上陰郁得快要下雪的樣子,她心想,澆完冬水就離臘月不遠了,二哥事情該怎么辦?
澆完水,秀秀和二哥回到家,剛進院子她就感覺一股別樣的氣氛。因為院子里有一股旱煙味飄著,而且像是上房里傳出來的,上房在母親去世后,空著,再沒住人,只是來了親朋坐坐。那么,這會上房里會是誰呢?
二哥去倉房放鐵鍬了,秀秀扭身回自己屋里放頭巾。進了屋里卻發(fā)覺大春爬在炕上悄悄抹眼淚。
秀秀問大春怎么回事?大春傷心地說,我爸要把我許給一個挖煤的老男人。姑,我不愿意。
秀秀再追問,大春說了事情的原委。原來七八天前,大嫂的舅爺來過家里。舅爺在河對岸,那天一早過河去城里辦事,辦完事返回的途中拐進莊子來家里歇腳,進了院子,看見收拾柴禾的大春,留意了一眼,問這女子多大了?大哥說二十。大嫂的舅爺和大哥在上房說起家務事,大哥坦露家里的困難,大嫂的舅爺便說起他們莊子一戶姓張人家的兒子在煤礦當工人。掙得錢多,但嘴是豁豁嘴,年齡大了,沒找下女人,這個女子要是能成,那可享福了。大哥聽得對方是工人,掙得錢多,人也老實,心里動了一下,嘴里隨著嗯嗯地應承了幾聲。當時,大嫂正在廚房做飯,秀秀和二哥也去挖地了,他們根本不知此事。
大哥當時也就是隨口這樣一說,沒想到大嫂舅爺認真了,竟帶著那煤礦工人帶著禮品上門來了,就在上房等著。
秀秀吃驚,問,你爸你媽呢?
在廚房。大春說。
秀秀出了屋里朝廚房走去??缟蠌N房臺階,她聽到了大哥大嫂在里面低聲爭吵。她遲疑一下沒走進廚房,站在門邊,隔著門簾聽。
大哥說,我答應把大春許給人家,肯定是有道理的。
大嫂帶了氣,有啥道理?你沒問我,沒問一下大春的意思,就亂答應。
我把她養(yǎng)活了十幾年,哪輪到她做主,我說了算。大哥也帶氣了。
你沒想想,那人是豁豁嘴。
豁豁嘴咋了?又不影響啥!
那人三十四了,大春才多大?是個娃娃。大嫂簡直要吼起來。
大了就大了嘛,咋了?哪一家子不是男人比女人大?
嫂子有些急了,人家是大一兩歲,三四歲。這人比大春大十多歲,快能當大了。
大哥說,人家是煤礦上的工人,月月掙工資,吃吃喝喝根本不是問題。老漢說了,事情成的話,他做主給咱五六千塊彩禮呢。
彩禮再多,大春不情愿,我也不情愿。
大哥的聲音忽然變低沉了,他說,有這筆彩禮,咱能把賬還了,也能把老二的事情辦了……
聽到到這兒,秀秀忽然心疼起大哥。到底是親兄妹,親弟兄,大哥其實一直在顧憐著二哥。
大嫂在里面低聲罵起來,你個喪天良的,我才明白,你這是賣我女兒,賣了女兒,好成全你兄弟的事情,你兄弟是我養(yǎng)下的嗎,能歸我管嗎?大春不是你親養(yǎng)的,你就這么害她?
你這個女人,光胡說,這怎么叫害她?我是為她好。你快做飯,做熟了叫大春端進來,人家在上房等著呢,叫她先見一下再說嘛。
我才不做飯呢!大嫂生氣地說。
不做你就從這個屋里滾。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把我女子往火坑里推。大嫂撲起來打大哥,大哥也動手了。上房里坐著客人,大哥大嫂在廝打。秀秀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回避了,她一步跨進廚房,大哥大嫂正扭在一起,大嫂抓了大哥的臉,大哥正抓住大嫂的頭發(fā)揪著。秀秀見狀,一把拉住大哥的胳膊,哭求道,哥,你聽我說,不行的話,我嫁,我嫁給這個人。
大哥和大嫂停了手,怔住了。
秀秀眼淚泫然而下。她說,哥,嫂子,大春不愿意這個人,我愿意。
大哥張著嘴說不出話。
大嫂說,秀秀,你真的愿意?
秀秀點頭,愿意。
嫂子沉默一會,說,那讓你哥給人家說去,我做飯,你端過去正式見個面。
秀秀擦了眼淚,動手和嫂子做起飯來。
大哥啞著聲音問秀秀,你真是愿意?
秀秀轉(zhuǎn)頭朝著大哥裝作很輕松地說,愿意,聽他是煤礦工人。
大哥沒再說什么,向著廚房外面走去。在大哥轉(zhuǎn)身的瞬間,秀秀看見了大哥眼睛里的潮紅,秀秀眼淚又撲簌簌地下來了。
飯做熟了,秀秀和大嫂端飯進去,大嫂的舅爺并沒有起疑,姑姑侄女,秀秀和大春長得有幾分相像呢。秀秀見到了那人,臉黑,嘴巴是豁豁,但看著老成,憨厚。
事情就此訂下,訂在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二日。
還有一個月了,秀秀開始收拾零碎東西,她的心里起起伏伏,說不清什么滋味。想起母親、想起張亮,她的眼淚刷啦啦往下淌。但是,一個念頭始終是堅定的,嫁過去之后,彩禮錢能把賬還了,還能給二哥辦婚事。
二哥于心不忍,試探著問她那人咋樣?秀秀同樣裝作輕松地說,好著呢,那人年齡大,但看著憨厚。
給張亮的鞋墊做成了,秀秀專門去了一趟城里,她走進修表店時,張亮顯得高興又害羞。一個勁地說,前陣子我是不是說錯話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打聽好了你住的莊子,準備去你家呢,另外,還準備跟我父母提說你呢。秀秀一陣欣喜和心酸,她真切地感覺到張亮是喜歡自己的,而她也是喜歡他的??粗鴱埩零俱埠┖竦哪橗?,秀秀強顏歡笑著說,我是個農(nóng)村女子,這兩年賣菜,多虧了你照顧,我沒啥送你,送一雙鞋墊。鞋墊塞進張亮手里后,秀秀顧不得再看一眼那憨憨的臉堂,眼睛里便有一股清泉奔瀉而下,她趕緊扭身出了店門。
出嫁的日子到了。秀秀在母親的遺像前擦干眼淚,然后換上一身紅色嫁衣,又把炕席下存下的私房錢拿出來,連同手絹塞給大嫂,說,嫂子把這個收好。然后,秀秀隨著娶親的人走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王淑萍,甘肅省靖遠縣人,白銀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散文選刊》《白銀日報》等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