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菊
《喜福會》是由華裔美籍女作家譚恩美 (Amy Tan) 于1989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說,小說一出版立即好評如潮,并多次獲獎?!断哺分v述的是四對母女之間的情感故事、人生體驗。日本入侵中國時,四位母親在廣西桂林成立了“喜福會”俱樂部:她們在一起打麻將,在一起分享美食,更重要的是,在幾近絕望的歲月里依然對生活充滿希望,一起制造喜悅(joy)與期盼福氣(luck)。
四位母親后來相繼到了美國,她們又恢復(fù)了從前喜福會的活動。四位母親都有一個生于美國長于美國的女兒,她們是喝著可口可樂長大的新一代,她們接受的價值觀是“自由”“平等”,而母親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熏陶中長大的,兩代人之間不僅有代際差異,更有中美文化差異,沖突不可避免。在貫穿于全書的16個故事中,《喜福會》使用了大量的象征符號來達到緩沖或跨越母女間文化沖突的作用,從而架起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母女之間溝通的橋梁。本文探討了玉墜、鵝毛和花瓶三個象征符號在文本中的意義和作用。
玉,晶瑩剔透溫潤高潔。素云隨身佩戴著一個玉墜,我們并不知玉墜來歷,但在中國文化背景下,不難想象它的來歷,想必也是來自自己的母親或婆婆,它承載了歷代先人及整個家族對下一代的美好祝愿, 祝愿他們能在先輩的護佑下遠離邪惡,正直高尚,健康平安,豐衣足食。 素云極為珍視這個玉墜,她把它視為自己的生命(“ life’s importance”), 幾十年來從未離開過她的身體, 這塊玉墜里早已經(jīng)浸潤了她的體溫與激情,她的期望與夢想,她的奮斗與掙扎。順理成章地,這款玉墜一定會傳給她唯一的女兒精美(另外兩個在桂林丟失的雙胞胎女兒素云在世時還不知下落,她是帶著遺憾離世的)。但在這一禮物的贈送中,生于美國長于美國的女兒似乎并不能理解這一行為本身,更不能理解這個玉墜的象征意義和傳承本身所具有的深刻文化涵義。
母親在世時,母親與女兒之間由于語言及文化的差異,一直沒能進行有效地、有深度地順暢交流,從而最終打開母女之間的心結(jié)。幸運的是,母親極具洞察力,她發(fā)現(xiàn)了精美身上的優(yōu)秀品質(zhì):溫良謙讓,宅心仁厚(這難道不正是我們中國人的優(yōu)秀美德嗎)。
一次喜福會成員在素云家里吃螃蟹時,所有的人都為自己挑選肥大的螃蟹,只有精美夾了剩下兩個螃蟹中最小的一個。媽媽在此刻一定是百感交集:多年來,我一直把自己的女兒與韋弗利比較,她們兩個完全是不同性格的人。韋弗利就像那螃蟹那樣橫行霸道獨斷專行,而自己的女兒善良溫柔。
飯桌上,當精美提醒韋弗利還沒有支付她的文案稿費時,韋弗利強烈反擊并當眾諷刺嘲笑精美的文稿質(zhì)量。就是在女兒受到這樣的奚落后,母親把她心愛的玉墜取下來送給女兒精美,但精美認為這是母親在同情安撫她,是勉強接受的。精美不知的是母親在此刻是懷著自豪與驕傲(或許還有一點兒愧疚之心)贈送這一玉墜的。精美對于贈送玉墜含義的理解是在素云過世后慢慢感悟的。
在一點點對往事的追憶中,女兒終于理解了母親的這個玉墜所承載的深厚期許(也許還有文化內(nèi)涵)。她明白了母親有時過于嚴厲的教育方式其實是出于深深的母愛;也明白了童年時所練習的認為很難的曲子其實很簡單,如果她不是那么固執(zhí)地要做她自己的話, 只要她稍微努力一點兒,就可以將那兩首曲子彈奏得很好,這也一直是她的媽媽所篤信的。因而,當她再度審視撫弄那架閑置了多年布滿歲月塵埃的鋼琴時(這架鋼琴是母親送給精美的30歲生日禮物), 她毫不費力地就彈奏出了《渴求的孩子》這個曲子,并似乎是首次理解它的含義,它其實和扉頁上的《心滿意足》是互為補充的。
戴著這個玉墜,她回到了中國,去完成母親的遺愿: 拜訪剛剛找到的同母異父的雙胞胎姐姐。這時,玉墜完成她了的家族傳承和文化傳承,它是母女之間牢不可破的情感紐帶,是中華兒女世代傳承的平安符。
千里鵝毛的故事出現(xiàn)在《喜福會》 的第四部分的開頭,是作為引子出現(xiàn)的,顯然脫胎于“小鴨變天鵝”的故事。這根鵝毛承載了母親對女兒的深情厚望,極具象征意義。還在去美國的旅途中,她就對著天鵝輕言細語道出了自己的心聲: 我希望我的女兒長大后幸福獨立受人尊敬。
不僅如此,這根鵝毛還承載了母親們所經(jīng)歷的所有苦難和艱辛。母親對天鵝正面道出了對女兒的良好祝福和殷殷期望,她也從另一面發(fā)出了對自己及母親苦難命運的抗爭,對已經(jīng)逝去的母親們的思念。所以鵝毛也象征著對故土親人的緬懷。
鵝毛是在素云去世后由父親交付給女兒的。交付小小的羽毛時,父親也在交付母親的囑托與遺愿:父親及所有在世的其他母親們都希望精美能代替母親去中國與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姐姐團聚,去講述母親的故事,去傳遞遲來的埋在心里多年的母愛。
這時, 精美是惶恐焦慮的:“我能說些什么呢?關(guān)于我的母親,我能告訴她們什么呢? 我一無所知?!彼倪@一番表白也讓其他健在的喜福會的成員們惶恐疑惑進而忿忿不平: 什么,她是你的母親,你怎能對自己的母親一無所知。 但他們內(nèi)心深處其實也有這樣的疑問:自己的女兒了解自己嗎? 作為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她們對美國文化的認同是不言而喻的:精美小時候否認自身的中國特征,堅持說自己只不過是外表有中國人的特征。正是以這樣的美國身份,內(nèi)心充滿焦慮與懷疑,揣著那根羽毛,精美踏上了中國的土地。
羽毛在這個故事里,不僅跨越千里,而且跨越兩代人,兩種文化,其使命,其情意不可謂不重了,其寓意不可謂不深了。盡管仍然語言不通,但那份血濃于水的親情,那根作為信物的羽毛可以幫助她跨越障礙消融隔閡,從而傳達出這份壓抑了太久的相思。有了這根羽毛,精美是可以講述母親的故事的。
事實證明,精美不僅可以以美國身份認同美國文化,而且也可以像她的中國親人喜愛美國的飲食一樣以美國身份去理解包容母國文化,更何況她身上本就流淌著中國女兒的血液。這根羽毛是這次尋根之旅的信物和和兩國文化溝通的橋梁。
《喜福會》中來自舊中國的母親們都有各自的苦難經(jīng)歷。那么生于美國長于美國的女兒們是不是就會如母親們所期待的那樣幸福成長,獨立自主受人尊敬呢?
就婚姻而言,不幸的是,老一輩和小一輩的命運似乎有某種宿命的輪回再現(xiàn)。在講述莉娜的婚姻時,作者用了許多不平衡物體來象征她與哈羅德不牢固的婚姻,花瓶是其中之一。
在“米丈夫”這個故事中,莉娜結(jié)婚后,英英來女兒家里小住幾日。她看了莉娜與丈夫AA制的詳細記錄,英英頗為不滿,因為哈羅德喜歡的冰激淋也陳列其中由兩人共同承擔費用,她知道莉娜在很小的時候吃冰淇淋嘔吐之后就再也不吃冰淇淋了。她不理解為何莉娜不直接告訴哈羅德她是從不吃冰激淋的。在莉娜家里小住期間,她近距離觀察了女兒的婚姻,近距離感受了女兒在婚姻中所受的不平等和被動地位。她似乎又看到了年輕時婚姻中的自己:軟弱可欺聽天由命。第一次婚姻的陰影和殺死腹中孩子的犯罪感一直如影隨形地圍繞著她,影響到了她的精神狀態(tài)。她“一直將真正的自己嚴嚴實實地罩住,竭力將自己蜷縮成一個小小的黑影”。
在女兒眼里,母親英英常常是神思恍惚的,好似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由于母女間語言文化的差異,更由于母親英英對過去痛苦的選擇性沉默,母女間有著深深的隔膜?!拔疫€生了一個女兒,她似乎與我隔著一條河,我永遠只能站在對岸看她。”但英英的沉默與封閉也終于讓女兒付出可怕的代價——自己的被動無助也傳遞給了莉娜。她意識到她必須幫助女兒從婚姻的被動懦弱中走出來。
莉娜的婚姻就似這只花瓶一樣,由于放置在一張歪歪扭扭的桌子上,隨時有從上面摔下來的危險。莉娜并不是沒有看到這樣放置花瓶的危險,但因為這是哈羅德的安排而全盤接受,就好像她接受他的其他安排一樣:在哈羅德公司中比他低得多的報酬,盡管她的貢獻突出;不吃冰淇淋也同意支付它的費用;盡管不受尊重,但仍然維持這個婚姻。
應(yīng)當說,母女兩代人在婚姻中都經(jīng)歷了不同程度的大男子主義虐待,在婚姻上呈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相似性——聽天由命被動接受。幸運的是,英英是屬虎的,她的虎性尤在,她那封閉已久的靈魂在林中等待已久,馬上就要從林中沖出來,以猛虎下山之勢來喚醒同樣屬虎的女兒的虎性。
因此,她“偶然”其實也是故意地將花瓶摔破在地上,她想借此告訴莉娜: 她應(yīng)該主動出擊預(yù)防災(zāi)難的發(fā)生,而不是被動的消極等待。象征的應(yīng)用再一次架起了母女兩代人溝通的橋梁,克服了語言文化的阻礙。當然這時的語言也更加有力量:離開這個男人吧,離婚并不可拍。
玉墜、鵝毛及花瓶及其他許多象征符號代表了母親的殷殷期盼和美好祝福,包含了象征符號的敘事不同于與單純的說教,更具感性魅力,更能穿透心靈直達女兒心。這些象征符號架起了母女溝通的橋梁,有助于消弭母女之間的沖突,化解矛盾,從而最終達成和解與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