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包法利夫人》是我經(jīng)常讀的一本書,平時就很關注對于愛瑪命運的不同論述。比如,著名作家王安憶會認為:愛瑪能嫁給包法利簡直是一種“福分”,這是一個老實、呆笨、心地淳厚、少見識但盡職守責的孩子,像愛瑪這樣一個鄉(xiāng)下地主的女兒,與好名聲的包法利醫(yī)生結(jié)婚,已是她的福分。
相反呢,《包法利夫人》的中文譯者李健吾則認為:愛瑪嫁給包法利如同鮮花插在牛糞上,這場婚姻對愛瑪來說就是悲劇。那么,到底應該如何理解愛瑪?shù)拿\?
十三歲的時候,愛瑪被父親送去修道院讀書。宗教、修女、儀式,為她編織了一個不真實的夢幻世界。修女們待愛瑪很友愛,懺悔時,神父纏綿的絮語,講道中引用情人、婚姻的比喻,同學們偷偷傳看的精美畫冊,都滋養(yǎng)了愛瑪性格中的感傷情調(diào),而她對生活的想象,類似“歡愉、激情、陶醉”這些概念,也在此完成。
在這些概念化的想象之下,蘊意較深又細水長流的日常生活就顯得太平淡了,平淡到嫁給老實巴交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后,一旦遇到侯爵啊子爵啊,她就馬上要在心里吶喊:“我的上帝!我為什么結(jié)婚?”
不可能進入上流社會,遇到有點浪漫情調(diào)的年輕練習生賴昂,愛瑪?shù)摹鞍ɡ髁x”就有了土壤。浪漫主義的“茂盛靈魂”讓愛瑪上了癮,先是賴昂,然后羅道爾弗,然后又是賴昂,直至最終為這種虛假茂盛付出生命。
一次,我把《包法利夫人》的故事講給外婆聽。
外婆聽得非常認真,聽完,說了一句,這個包太太要是在我們這兒,不可能死的,我第一個就把她給勸住了。
我剛想笑,馬上忍住。是啊,關于愛瑪?shù)拿\,我們討論來討論去,從浪漫主義說到現(xiàn)代主義,從她的父親說到她的婆婆,從她的老公說到她的情人,怎么一直忘了問,愛瑪?shù)拈|蜜呢?
噢,要是讓我外婆遇到愛瑪,只要愛瑪能多少跟我外婆透露一點賴昂的行狀,我保證外婆一定能在第一時間甄別出這個賴昂是個擔不起事的學生弟。
從我記事起,我們家的大門,不到外婆睡覺,那是不許關的。總有鄰居到我家來理論家庭糾紛。疙疙瘩瘩的一對夫妻來了,外婆站在灶頭旁,一個小時,不帶句點的演說就把他們給說和了。
每次聽到有人自殺、心理輔導失敗等報道,外婆那神情,就是遺憾她沒在現(xiàn)場。我想這是可能的,愛瑪如果在路上被外婆遇到,她一定能看出她氣色不對,那么,不把氣色不對的人弄對了,外婆是不會放棄的。這個就像,關于《包法利夫人》,外婆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責任。
可惜,外婆在人世盡了近九十年的責任后,離開了。今天,在我們只能用浪漫主義到現(xiàn)代主義的各種術語來解釋愛瑪?shù)拿\時,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外婆,不光因為她進入愛瑪命運的方式讓我感到現(xiàn)代理論其實多么冰冷多么無聊,還因為,那樣熱情地把自己卷入進去的閱讀在今天變得可笑了,而本來,這可能是閱讀和理解應該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