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淑娜
這一年春天,我掀開窗簾,看見外面忽然被一派龐大的清新甜柔的疊翠壓枝景象霸占了,那個天地輪廓簡潔干脆 ,空氣厚重又沉寂的冬天驟然變化,就像忽然披上了一件錦繡的衣服,忽然溫婉,忽然小家碧玉……這種忽然的感覺很熟悉,恰如一年之前的春天,我掀開窗簾,忽然看見外面一片平靜溫和的綠。可是看見那不會發(fā)光的綠,我也忽然一下子陷入了失落。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在大片大片的斑斕色彩中行走,我走著,那些色彩像《圣經(jīng)》里的紅海一樣分開。這個隱隱發(fā)亮的世界每時每刻都在為我裂開而后愈合,如同一團永不枯萎的火球。
那個時候我剛剛能看,在被從出生開始獲贈的甜蜜黑暗喂飽之后,我在十五歲那年擁有了別人的光明,于是我醒了。或者沒有。我不敢斷言我醒了,那時候我剛剛能看,好像什么都看得見,但又好像看不見。
世界一開始在我眼睛里沒有形狀,它只有一堆絢麗的顏色,很多色塊,一片發(fā)光的五彩的海。我不知道遠近,也不知道大小。就這樣,很混亂,就像剛剛出生,而我毫無理性。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像一個沒有大腦的單細胞生物。
所以每到一個地方我都為它雜亂無章而晶瑩通透的美麗驚呼,我的母親一度對我幼稚又頻繁的喜悅感到厭煩。我說了很多次,噢,天哪,太漂亮了,那里,亮晶晶的。據(jù)說,我曾經(jīng)試圖去拿太陽,但是我不知道那是太陽。
后來我無意識地學到了很多東西,一開始我覺得我的母親很高大,和遠處幾十年的老木樨一樣,但是后來我好像隱約明白了透視原理。我也意識到有時一個實際上只有一種顏色的物品為什么從左到右從上到下漸漸變成深色,那不是一種精心的裝飾,而是自然光影的雕琢。
這個世界在我的學習中越來越精致,精致無疑是美的,但是我總覺得缺少最開始的時候那種無限粗糲的迷人與震撼。我常?;叵肽菚r候淹沒在又穿行在那片無垠的海中的歲月,正如我現(xiàn)在仍在回想最初時光的我眼中的世界。
那一段時光里,黑暗的后遺癥還沒有完全被治愈。時不時我還會在清晰完善的世界里,因為一時的晃神和一道剛好曖昧微妙的日光燈光或燭光,忽然看見某些東西在發(fā)光。我很驕傲,沒有人看見過發(fā)光的山,除了我。那片山連綿亙于梯田最高最遠的盡頭,天氣晴好,它放肆大膽地在野外發(fā)光,它就這樣亮著,仿佛不屬于俗世。就這樣,我還見到過發(fā)光的樹,發(fā)光的垃圾箱,發(fā)光的漂亮姑娘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治好了這種浪漫的病,從而進化為一個理性的正常人,只是在一個春天的早晨我拉開窗簾的時候,我卻突然意識到我看見的樹居然沒有發(fā)光。六點鐘的日光無限溫煦而迷人,春日生機勃發(fā),樹葉蔥蔥蘢蘢,這棵樹在日光下,漂亮極了,但是卻和太陽界限分明。而從前它就是太陽。
我總覺得這時候我看到的樹,其實不是樹本身。從前我可以融化在樹的形容里,我可以隨著它生長蔓延,在這個永遠可塑可變的世界里波動,涌來涌去。我可以嘗到這棵樹在某個早春的一場霜,某個夏日的一陣烈日,我體會它。而這時我看向它,它如此分明地獨立在離我窗子幾米的地方,除了經(jīng)風撩撥之外,它肅然不動,我卻看不到樹,它好像被連根拔起,拋出了我的生命。
我失落極了。這種失落常常來攪擾我,我真懷念那種原始的接近單細胞動物的狀態(tài),我覺得大腦是一個巨大的騙子。我總是很失落,母親說我成日苦大仇深,而我想她不能理解理性的苦。但是后來我也失去了這種苦。
同樣的這種失去也來得如此突然,就像有一天上帝突然把我抓走,然后往塵世里塞了一個不苦的我,然后我就變成了一個歡喜的,習慣于真實(也許是真實)的人。這個節(jié)點就是后面那個春天的早晨,我突然被偷走了。于是我突然感慨美好的春天來得如此突然并大為快樂,而幾個小時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我不應該這么快樂。
可是我無法挽回。事情其實不是在某一個春天的早晨突然發(fā)生的。就像春天也不是在一年中的某一秒突然來臨的,上帝一點點奪走冬季的簡潔,春日一點點從宇宙的裂縫里滲進來。就像神話里咬尾的蛇,時間的流逝和意識的變更回環(huán)一般圓融,找不到一個分割的節(jié)點。春天,沒有巫婆來預言或者施法,它只是地球無限延伸的坐標上最為普通的一天,而我就這樣賦予了它忽然的意義。有些事情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發(fā)生,忽然地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比如光明,比如春天,比如我不愛的理性。
盡管如此,我依然期待著一些真正猝然降臨于世的快樂,就像哪一天我睜開眼睛,在午后昏暗曖昧的光暈里,發(fā)現(xiàn)世界忽然融化成了一片海,為我裂開,然后又轟然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