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楚橋

一

這年的秋天似乎來得有點晚。立秋早就過去了，風(fēng)流底的天氣還是那么熱，白天氣溫仍然能達(dá)三十度以上。杜康穿一件短袖T恤騎著電動車從風(fēng)流底屠場出來時，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電動車三日沒充電，走得有氣無力，看樣子得找地方充電了。杜康拐個彎直接到了鄭大雄所在的修理店。

鄭大雄是杜康的發(fā)小，他倆都是一九九○年生的。高中畢業(yè)后又一起去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專業(yè)是汽車修理。那時候，國家相當(dāng)重視技術(shù)人才，行業(yè)形勢一片大好?？上г谛Ｆ陂g，兩個家伙一心只想著泡妞，連技術(shù)的皮毛也沒摸到，還好如愿抱得美人歸，技校一畢業(yè)雙雙便奉子成婚了。對汽車的認(rèn)識，杜康至今還不清楚什么叫“汽車正時系統(tǒng)”，無所事事了兩年，終于子承父業(yè)成為風(fēng)流底的一個屠夫。每日凌晨三點杜康就得趕去屠場，他負(fù)責(zé)給一百二十五頭豬放血。豬是已經(jīng)電死了的，極個別沒死透的豬，在杜康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中偶爾會低吟兩聲，在杜康聽來，和他老婆晚上叫床如出一轍。

鄭大雄稍好些，理論知識還是有一點，簡單的汽車修理，比如換個輪胎或者燈泡什么的，還是做得到。讀完技校，鄭大雄被他爹硬逼著去了一家叫“競速”的汽修店當(dāng)了學(xué)徒。

競速汽車修理店的老板是個酒鬼，年紀(jì)輕輕就禿了頂，鄭大雄私底下叫他“禿鷹”。鄭大雄跟著他學(xué)汽車修理，技術(shù)沒學(xué)到兩成，喝酒的本事倒不相上下了。

杜康來到修理店時，禿鷹正半躺在一張搖椅上瞇著眼啜啤酒。杜康給電動車插好充電插頭，轉(zhuǎn)過頭來看到鄭大雄撅著屁股蹲在車底忙活，便朝鄭大雄肥碩的大屁股拍了一巴掌，算是跟他打招呼，然后問：“大雄，幾耐沒見（多久不見）鐘哥咯？”鄭大雄從車底下探頭出來，想了想才回答：“差不多兩個月了?！睂λ麄儊碚f，兩個月不見鐘哥，實在有點不正常。

鐘哥就是鐘運春，杜康和鄭大雄共同的朋友。不過鐘運春并不是風(fēng)流底人，他來風(fēng)流底已經(jīng)十年了，至今還不會說風(fēng)流底話。鐘運春年紀(jì)稍大，是一九八五年出生的。十年前，鐘運春弄了輛中華駿捷來到風(fēng)流底跑黑的，現(xiàn)在還是開著這部舊中華跑黑的。車子太舊，毛病不斷，去修理店的時間長了，一來二往的，鄭大雄和鐘運春就熟了。鄭大雄技術(shù)不怎么樣，脾氣倒是有點大，修了兩年車還是個學(xué)徒，老板一直不給他漲工資，他心里不舒服，只好拿鐘運春出氣。每次給鐘運春修車，鄭大雄就學(xué)他老板的口吻罵一句：“一部‘爛柴（爛車），一條屌樣！”

鐘運春脾氣好，一笑了之。鐘運春好酒，也能喝，每次想喝酒了，就到修理店拉上鄭大雄，到城西一間名叫“蠄蚷王”的大排檔，就著美味的蠄蚷下酒。風(fēng)流底人喜歡吃野味，天上飛的除了飛機，地上四條腿的除了板凳，沒有風(fēng)流底人不敢吃的動物。講白了，蠄蚷就是蛤蟆。

風(fēng)流底人做蛤蟆還是有兩手，既要保持蛤蟆的鮮美，又無毒無害，真的要點本事。眾所周知，蛤蟆是有毒的，所以剝皮之后第二道工序就是除毒，也是最為復(fù)雜最重要的一道工序，一般大廚是不外傳的。至于是燉湯還是蒸炆炒焗，按客人的喜好來定。

鐘運春原來是不敢吃蠄蚷的，架不住鄭大雄多次誘惑，嘗過一次后就好上了這一口。每次和鄭大雄去買醉，蠄蚷是鐘運春必點的一道菜。經(jīng)由鄭大雄介紹，鐘運春和杜康也成了朋友。鐘運春帶鄭大雄去蠄蚷王喝酒，也不忘叫上杜康。

三個人中，經(jīng)濟情況最不穩(wěn)定的其實是鐘運春，他的黑的生意時好時壞，有時被運政部門抓到，光罰款就夠他們一年的喝酒錢了。但每次三人聚會喝酒，鐘運春都搶著埋單。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我還沒有老婆，你們都有老婆，負(fù)擔(dān)比我重。時間一長，杜康和鄭大雄就習(xí)以為常了，喝完酒，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三年來鐘運春毫無怨言，心甘情愿地請他們喝酒，吃風(fēng)流底風(fēng)味最獨特的蠄蚷。私底下，杜康就跟鄭大雄說：“老鐘條友（這人）講義氣，揾日（找個時間）一起結(jié)拜成兄弟，以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吧?！编嵈笮郾旧砭筒皇翘貏e有主見的人，經(jīng)杜康一提議，頓覺結(jié)拜真好，以后喝酒就更名正言順了。他拍了拍杜康的肩頭加了一句：“家下（現(xiàn)在）寡情薄義人多，能和鐘哥結(jié)拜亦系福氣?！?/p>

二

在這個功利的年代，能結(jié)成拜成兄弟，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杜康不由得嘆了口氣，見鄭大雄又鉆到車底下了，拿出煙來遞給禿鷹一支，禿鷹瞇著眼看了看，見是便宜貨，便挾到耳朵上，繼續(xù)啜他的啤酒。杜康正準(zhǔn)備給鐘運春打個電話，突然聽到禿鷹暴喝一聲：“裝反了，一條屌樣！”禿鷹一閃身，便到了汽車升降架前，踢腳喝道：“死出來。”鄭大雄便蟹仔一樣從車底下爬出來，拍拍屁股，一聲不響地退到杜康身旁。

“你老板似只蠄蚷?！倍趴档吐曊f。

“蠄蚷頭沒咁（那么）光亮?！编嵈笮壅f。

“剝了皮的蠄蚷么?！倍趴笛a了一句。

“是清蒸還是燉湯？”杜康說。

“烤，一定要烤來食！”鄭大雄牙咬得吱吱作響。

“一條屌樣?！倍趴祷顚W(xué)活用，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鄭大雄也笑起來。風(fēng)流底人從來就沒試過烤蠄蚷呢。兩人笑了一陣，忽然發(fā)現(xiàn)禿鷹已經(jīng)來到了他們的身邊。禿鷹陰沉著臉跟鄭大雄說：“一條屌樣，食野沒做野，做野打爛野。（光吃東西不做事，一做事就打爛東西）濕柴燒壞灶。你弄壞人家的東西，這零件錢從你工資里扣！”

鄭大雄已經(jīng)習(xí)慣了禿鷹這種作風(fēng)，這個月他已經(jīng)被扣了兩次工資了。他沒辯解，只跟禿鷹提了個要求，他今天要提前下班，理由很簡單，朋友來了，他得請朋友喝酒，來一場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醉才能趕走這些晦氣。禿鷹瞇著眼冷笑兩聲說：“大醉？你那屌樣能吃幾杯酒？”說罷朝他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一樣示意鄭大雄快點滾蛋。就這樣，日頭還沒過午，鄭大雄就坐上杜康的電動車下班了。

杜康載著鄭大雄直接去了蠄蚷王。一落座，鄭大雄就掏出手機給鐘運春打電話。沒想到對方的電話竟沒人接。鄭大雄接著打了幾次，鐘運春仍然沒有接電話。杜康便打開微信留言：鐘哥，速來蠄蚷王喝酒。過了十幾分鐘才收到鐘運春的回復(fù)：哥有點事要處理，晚上哥請你們喝個痛快，不醉不歸。

杜康和鄭大雄吃得沒滋沒味，只喝了兩瓶啤酒，就分手了。

三

杜康騎著電動車往回走，心里老想著鐘運春，總感覺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知不覺間就到家門口了，掏出鑰匙準(zhǔn)備開門時，才想起沒去接老婆下班。叫一聲，于是急忙下樓準(zhǔn)備去水廠接老婆。剛到樓下，杜康就見老婆羅曉曉氣咻咻地回來了。老婆黑著臉擦身而過，哼也不哼一聲，杜康只好默聲不響地跟著她上樓。進門后，羅曉曉伸長了鼻子在杜康胸前獵狗一般嗅了嗅，然后倒了一杯開水來到杜康身邊，暴喝一聲：“企好（站好）！”杜康條件反射般雙腿立刻并攏，腰身挺得筆直，目不斜視，軍人一般。羅曉曉叫了一聲“好”，就把手上的水杯穩(wěn)穩(wěn)地放到杜康的頭頂，然后又找來一根繩子，綁牢了杜康的雙手，才回房午睡去了。

杜康在家里頭頂水杯受罰時，鐘運春也在交警大隊接受處罰。不同的是，鐘運春是非法營運被罰款，不用體罰。他交了一萬塊的罰款領(lǐng)回他的舊中華時，發(fā)現(xiàn)車右邊的后視鏡碎了。他本想找運政的人理論一番，想想還是算了。他出了交警大隊門口，正準(zhǔn)備去找鄭大雄換個后視鏡，不料碰到個熟客，要去羅崗小鎮(zhèn)。這小鎮(zhèn)離城里一百多公里，路不太好走，加上車子右后視鏡又壞了，鐘運春本不想接這單生意，礙于是熟客，只好勉強上路。走到一半時，這熟客又讓他掉頭到風(fēng)流底碼頭去接另一個人。就這么磨磨蹭蹭的，到達(dá)目的地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剛放下客人往回走，鐘運春就接到杜康的電話。杜康說，晚上到他家喝酒，還特別強調(diào)他老婆回娘家了，晚上三個人可以過把酒癮。鐘運春連連叫好。好久沒痛痛快快大醉過了，這日子過得太沒勁了。正想著晚上這場大醉，不料車子右轉(zhuǎn)彎時，突然“嘭”的一聲響，鐘運春緊急剎車，下車一看，一個老漢倒在路邊呻吟。鐘運春往四周看了看，此時天色已晚，遠(yuǎn)近沒人，車子也沒損壞，于是迅速上車，猛踩油門，車子飛一般疾馳而去。

四

沒有人知道杜康是怎么說服老婆讓她回娘家的。在鄭大雄的印象中，杜康是個十足的老婆龜。鄭大雄和杜康坐在飯桌前等他們的鐘哥，擺在飯桌上的菜式不多，一碟蠔汁炆蠄蚷是從蠄蚷王叫的外賣，一碟白斬雞是杜康的拿手好菜，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鹽水青菜。都是家常小菜，也是他們?nèi)ゴ笈艡n常點的菜。三瓶“杜康”白酒成品字形擺在三個座位之間，顯得格外特別。鄭大雄自然明白，今晚每個人都得干掉一瓶。

兩人坐在飯桌前漫無邊際地說著話，鄭大雄幾次想問問杜康是怎么說服他老婆回娘家的。幾次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縮了回來。在禿鷹面前，自己何嘗不是和杜康一個屌樣？鄭大雄不由得嘆了口氣。杜康也跟著嘆了口氣。兩人竟不約而同地說：“鐘哥快到了吧？”

過了一會兒，杜康說：“禿鷹這個月扣了你幾次工資？”鄭大雄回答說：“三次?！倍趴嫡f：“十個光頭九個衰?！编嵈笮鄣暮抟庥謥砹耍骸拔疫t早烤左佢（烤了他）。”

杜康笑了笑，沒說話。鄭大雄急了說：“你不信？”

杜康點點頭說：“信。光頭一定要烤。不過你想過改行沒？”

“改行亦難。”鄭大雄嘆了一口氣。

兩人一起沉默。良久。

“噢，我忘記買香了！”杜康突然站起來，出其不意地嚇了鄭大雄一跳。

“買香？”鄭大雄表示不解。

“結(jié)拜?。磕阃泤耍?？”杜康邊說邊往門邊走。

“對，結(jié)拜一定要有個儀式！就像三國劉關(guān)張?zhí)覉@結(jié)義一樣。”鄭大雄說。

“我比你大三個月，你得叫我哥哦。”杜康說完這句話就出去買香了。

“有哥真好?！编嵈笮圩匝宰哉Z了一會兒，心里便想鐘運春什么時候能到。

杜康在樓下小店里買香時碰到了急匆匆趕來的鐘運春。于是兩人高高興興地上樓來。鄭大雄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終于人齊了。三人坐定，鐘運春見每人面前都擺著一瓶“杜康”白酒。

“今晚喝‘杜康酒，有特別的意思嗎？”鐘運春瞥了杜康一眼，笑了笑問。

“老杜，這酒好像有點貴吧？”鄭大雄問了一句。平時三人聚會，喝的幾乎都是便宜的勁灑。

“我岳父今日六十大壽，這酒本來準(zhǔn)備送給岳父，我老婆說是假酒，沒要。我杜康有假嗎？簡直是開玩笑，沒要我‘杜康，好啊，剛好夠兄弟一人一瓶。來吧，都開了，今晚不醉不歸。”杜康還沒開始喝酒，似乎就有了醉意。

不過讓杜康想不到的是，他買來的“杜康”酒真的是假酒。當(dāng)時他老婆說是假酒，他還不在意，以為是老婆故意找茬兒，不想這番認(rèn)真核實之后，才知道上了當(dāng)。三人面面相覷，場面一時間有些尷尬。

“這酒還喝嗎？”鄭大雄問。

“聽說假酒很容易醉人。”鐘運春說。

“仲使講咯（還用說嗎）？我去換吧？”杜康說。

“我們不就是為了大醉一場嗎？何必在乎真假呢？”鐘運春補了一句。

“管佢（它）真假，照吃不誤?！编嵈笮鄣谝粋€滿了一杯。杜康和鐘運春也滿上。三個人碰碰杯，推杯論盞地喝起酒來。

席間，鄭大雄問鐘運春怎么這么遲才到。鐘運春支吾了半天說：“今天不走運，被運政抓到了，罰了一萬塊才拿回車來。”鄭大雄一聽，立馬破口大罵起來。杜康嘆了口氣說：“趕盡殺絕??！”鐘運春說：“狗日的才不管我們的生死。”

三人邊喝酒邊大罵了一通，均覺英雄氣短。鄭大雄問：“何解今晚月亮咁（那么）圓？”此時，杜康和鐘運春才驚覺月光竟透過陽臺鋪到屋里來了。鐘運春說：“今天是農(nóng)歷十五啊?！?/p>

杜康見酒菜吃得差不多了，紅著一張關(guān)公臉叫了一聲：“真系（是）好日子！”于是不緊不慢地提出結(jié)拜的事。鄭大雄自然是第一個叫好。

“結(jié)拜啊？”鐘運春忽然站了起來。他望了望杜康和鄭大雄，緩步走到陽臺。明月當(dāng)空，天際繁星點點，遠(yuǎn)處是燈火通明的大街，顯示著這凡塵是多么的熱鬧而值得留戀。

到底是秋天了，夜風(fēng)吹到臉上有些許涼意。鐘運春站在陽臺久久凝望。杜康站起來走到陽臺，鄭大雄見狀也跟著走過去。三人站在陽臺上，望著天空上的明月，良久，鐘運春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兩人說：“結(jié)拜好，從今以后，兄弟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三人回到飯桌前，舉起酒杯相碰，不約而同地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既然要結(jié)拜，就得有個儀式。沒有香爐插香，杜康便到廚房弄來一截紅蘿卜權(quán)當(dāng)插香用。沒有關(guān)二哥，他找了張門神像代替。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三個人點燃檀香，正準(zhǔn)備對著門神跪下去時，出了點意外。

五

誰也沒想到，杜康的老婆羅曉曉會突然回來。羅曉曉看到客廳里這陣勢，頓時氣得渾身發(fā)抖。

“居然，居然！”羅曉曉咬牙切齒地說，“狐朋狗友都來了，好啊。”

羅曉曉徑直走到杜康面前，伸手就是兩巴掌。清脆的巴掌聲在沉默的大廳里回蕩。羅曉曉看也不看另外兩人一眼，轉(zhuǎn)身回房去了。這兩巴掌像是給鐘運春和鄭大雄敲了一悶棍，兩人一下子蒙了，相互對看一眼，像兩只蠄蚷一樣慢慢地往門邊退。杜康急了，一手一個把他們拉回到飯桌前。

“兄弟，比（給）我五分鐘，我能搞定佢（她）?！倍趴嫡f話沉著冷靜，似乎一點兒也不生氣。他拍了拍兩人的肩頭，也進房去了。房里傳出一陣亂響。果然不到五分鐘，杜康就出來了。鄭大雄以為杜康臉上又會多幾道巴掌痕，結(jié)果沒有，見他神色自如，看樣子確實是把老婆搞定了。鐘運春沒說什么，默然舉起手里的檀香，結(jié)拜儀式終于開始。

拜了關(guān)二哥，便排輩分，鐘運春年紀(jì)最大，自然是大哥。杜康和鄭大雄雖然同年生，但杜康比鄭大雄大兩個月，自然就是二哥。兩人借著三分酒意，給鐘運春正兒八經(jīng)地下跪叩起頭來。杜康剛叫了一聲“大哥”，眼淚便汩汩直流。他沒有哭出聲，只是邊流淚邊說：“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p>

結(jié)拜儀式后，杜康擦了擦眼淚，又拉著兩人坐到飯桌前喝酒。不過氣氛已沒有先前熱烈。三人默然地喝著悶酒，每喝一口碰一下杯，大廳里不時響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呐霰?。期間，杜康去熱了一次菜，但熱好的菜端上桌來基本上沒人吃。鄭大雄一直擔(dān)心羅曉曉會再次出來給杜康難堪，結(jié)果直到十二點，三人順利地喝光三瓶酒，羅曉曉也沒有出來。更令人不解的是，原以為假酒容易醉人，沒想到干掉了三瓶假酒，三人還有幾分清醒。酒量最大的鐘運春甚至還能開車送鄭大雄回家。

一路上，鐘運春打開車載音樂，已故香港歌星黃家駒嘶啞著嗓門唱《海闊天空》：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啊……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

車窗一直開著，風(fēng)灌進車廂里，刮著兩人木然的臉。兩人都沒說話。鄭大雄坐在副駕座上，臉一直朝著車窗外，到了他家樓下，車子停了下來，鄭大雄還坐在車上不動。鐘運春側(cè)過頭看他。鄭大雄叫了一聲：“鐘大哥。”他的聲音突然啞了，望著鐘運春，哽咽著想說什么，終究沒有說。鐘運春說：“好兄弟，努力工作，別給人家看扁了。再見?！编嵈笮郾阆萝?，但沒有走，他站在門邊，月光拉長了他的身影。他的影子在不停地?fù)]手。鐘運春按了兩聲喇叭做回應(yīng)，便掉頭離去。

六

第二天，鄭大雄上班時，見鐘運春的舊“中華”停在修理店門口，以為鐘運春過來換后視鏡。于是問禿鷹：“我鐘哥呢？”禿鷹說沒見到。又說早上開門就見他的車在這里了，估計是昨天晚上就停好的。鄭大雄二話沒說，就幫鐘運春的車子換了后視鏡。換好后視鏡，鄭大雄就給鐘運春打電話。鐘運春關(guān)機了。鄭大雄也沒在意，只在微信上告訴鐘運春：鐘哥，后視鏡換好了，隨時可來取車。

到了晚上，鄭大雄快下班了，鐘運春還是沒來取車。禿鷹對此頗為不滿，鄭大雄只好幫鐘運春付了修車款。禿鷹還是不滿意，又指揮兩個工仔，把鐘運春的舊“中華”推到路邊才擺休。鄭大雄本想阻止，想想還是放棄了，但心里對禿鷹的恨又加了一重，于是給鐘運春打了幾次電話，還是關(guān)機。鄭大雄心里隱隱覺得不安。

此后一個星期，鄭大雄都沒見到鐘運春來取車，打他電話總是關(guān)機。不只是鐘運春，就連杜康也沒來過修理店。鄭大雄的酒癮又犯了。這晚下班，他打杜康的電話，響了半天居然也沒人接。鄭大雄罵了句：“一條屌樣，呢條友（這家伙），只怕又被老婆罰跪了?！备纱嘀苯由祥T去找杜康。杜康家的門他敲了半天也沒人來給他開門。他跑到樓下朝上望，才發(fā)現(xiàn)杜康家里黑沉沉的。他心里咯噔一下，隱隱感到不妙，本想在微信上問問，打開朋友圈，發(fā)現(xiàn)杜康原來帶他老婆羅曉曉去云南旅游了，還在朋友圈曬了幾張羅曉曉在云南的照片。鄭大雄心里不由得犯嘀咕，這兩口子去年九月就去云南轉(zhuǎn)了一圈，怎么今年又去呢？

七

事實上，杜康確實去了云南，不過他沒有和羅曉曉去，而是只身一人前往。他在大理洱海待了一個星期，住在賓館里足不出戶，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一天三頓酒，每頓不少于一斤，對眼前的美景熟視無睹。在洱海大醉了一個星期后，杜康坐上去往四川的火車。在汶川，他參觀了地震博物館，目睹了慘不忍睹的地震廢墟，其中包括四川人的生活用品、那座永遠(yuǎn)停留在地震發(fā)生時刻的鐘、被滾石砸得癟成一堆廢鐵的運鈔車。當(dāng)然還看到范跑跑的眼鏡，還有那個被稱為“有情有義的男人”吳家芳背亡妻所騎的那輛摩托車。

杜康原本打算再去西藏，看看傳說中的布達(dá)拉宮，看看西藏人朝圣。電視上看到的總覺得不真實。但是在汶川轉(zhuǎn)悠了十天后，他放棄了西藏，急急忙忙地去了綿陽南郊機場，他要坐飛機回風(fēng)流底。在飛機上睡了兩個小時，在風(fēng)流底機場，他猶豫了半天，終于還是沒有回家，臨時買了一張到海南的機票，直飛三亞。

到達(dá)三亞的天涯海角時，他離家已經(jīng)半月有余了。此時已是仲秋時節(jié)，但三亞白天的氣溫比風(fēng)流底還要熱。杜康穿一件短袖，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當(dāng)中，他幾次想打開手機給鐘大哥或者他的三弟鄭大雄發(fā)條短信，但他始終無法鼓起勇氣。

剛剛結(jié)拜完，兩人就突然人間蒸發(fā)一般消失。鐘運春是完全沒有消息，杜康雖說是去了云南，但打電話也是關(guān)機，和失蹤沒有什么區(qū)別。一個月過去了，鄭大雄急得快喉嚨冒煙了。這段時間里，鄭大雄跟禿鷹請了三次假，他去了杜康家三次，每次都無功而返。雖然和鐘運春相識三年有余，但鄭大雄卻不知道他的大哥住在何處。禿鷹對鄭大雄頻頻請假十分不滿，工資扣了又扣早就所剩無幾，這個月發(fā)到鄭大雄手里的只有區(qū)區(qū)幾百塊。鄭大雄一肚子火沒處發(fā)泄，便悄悄備了兩瓶汽油，準(zhǔn)備隨時給修理店來一把火。

八

鄭大雄最后一次去杜康家時，肚子里那把火才徹底熄滅了。這已經(jīng)是他們結(jié)拜后兩個月的事情了。杜康的岳父找到修理店來。這個曾經(jīng)的國企車床工人，十五年前下崗到現(xiàn)在，一直靠著家里兩棟五層樓房的出租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如果不是女兒羅曉曉兩個月沒有消息，他也難得來一次修理店。在聽完鄭大雄的陳述后，老人果斷地從修理店拿上燒焊工具，帶上鄭大雄直奔杜康家。

見到羅曉曉時，鄭大雄還是忍不住吐了一地。羅曉曉的尸體早已高度腐爛，她的雙手和雙腳均被綁在一起，身子躬成煮熟的蠄蚷狀卷曲在床上，嘴里還被塞了一條毛巾?？吹竭@情景，鄭大雄才慢慢回想他們?nèi)私Y(jié)拜的那晚，他還記得杜康說過，給他五分鐘，他能搞定她。當(dāng)時杜康給他的感覺很平靜，沒有一絲憤怒，也沒有一絲怨恨。

此后，鄭大雄被派出所的警察傳訊了兩次，所問的內(nèi)容基本相同。唯一的差異是，第二次傳訊時，警察問了鐘運春的情況。直到現(xiàn)在，鄭大雄才發(fā)現(xiàn)他不但不清楚鐘運春去了哪里，就連他是哪里人也不知道。警察似乎不相信，于是他帶警察去看了鐘運春停在修理店外面馬路邊上的舊“中華”。多日沒洗，車子早已布滿了灰塵。警察想打開車子看看，但沒有鑰匙，只在車子周圍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大概覺得羅曉曉一案與鐘運春關(guān)系不大，就沒有進一步調(diào)查。

九

杜康被押解回風(fēng)流底派出所時，鄭大雄找人疏通關(guān)系去看了一次。隔著留置室的玻璃，杜康顯得越發(fā)地瘦，他一臉嘲笑的表情，甚至還沖著鄭大雄打了個響指。

“玩完咯。”這是杜康留給鄭大雄的最后一句話，語氣出奇的平靜。鄭大雄離開前，強忍住眼淚，叫了一聲：“二哥?！?/p>

從派出所回來，鄭大雄第一件事就是悄悄地將兩瓶汽油給倒掉了。不久，他手機收到一條陌生電話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只有短短幾句：三弟，我有罪，我不配和你們結(jié)拜。真想再和你們?nèi)ハ埻i王吃一次蠄蚷，再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場。問好二弟。保重。

看來鐘運春還不知道杜康的情況。鄭大雄照著電話回?fù)苓^去，關(guān)機。鄭大雄便明白，他的大哥也是回不來了。雖然鐘運春說把那舊“中華”送給鄭大雄，但他沒有碰過它，一直讓它停在路邊日曬雨淋，偶爾在車子周圍轉(zhuǎn)一圈，停在他換上的后視鏡前，用手擦一擦，鏡子仍然能清晰地照出他疲倦的面容來。

秋天過去了，已是初冬時節(jié)，淅淅瀝瀝地下了幾場冬雨。修理店的生意慘淡。禿鷹不知從哪里弄來兩瓶“杜康”酒，又到蠄蚷王叫了幾個外賣，幾個人就在店里準(zhǔn)備大醉一場。鄭大雄一見是“杜康”酒，扭頭就走。他走到那輛舊“中華”前，便聽到身后禿鷹叫他喝酒，鄭大雄頭也沒回，只是擺擺手說：“我戒酒了?！?/p>

那輛舊“中華”停在路邊，一停就是兩年。直到鄭大雄的兒子五歲那年，才被交管部門給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