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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言學家

        2019-06-09 13:29:36程相崧
        福建文學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語言

        程相崧

        我的父親,最終選擇了以沉默應對這個世界。他縱使住在我這里,幫忙照看著我的兒子、他的小孫子時也是如此。他面對孩子奶聲奶氣“爺爺爺爺”的呼喚,常常只是報之以諱莫如深的一笑。實在不行了,才從喉嚨或者鼻腔里發(fā)出兩聲“嗯”“啊”之類含糊不清的聲音。他一天到晚吃飯、喝水、洗菜、掃地、拖地,也都默不作聲。他能順利領(lǐng)會我和妻子的意思,并做好該做的一切,但跟我們,也大多只限于眼神的交流。

        在一年前,他初到我這里來看孩子時,還不是這樣。那時,他剛剛迷戀上語言學。我記得有一天,父親推著我兒子的小推車回來時,自言自語地說:“語言啊,真是妙不可言!”我吃驚地瞥了父親一眼,不知他是不是在故意配合我們。父親做過幾年民辦教師,后來因為學歷低,被清退了。他自從到我這兒來,開始喜歡鉆研點兒什么。我和妻子都在北京的一所三流大學工作,我是副教授,妻子是講師。在父親甚至所有村人眼里,我和妻子都是高級知識分子。

        我們學校名義上是教學區(qū)和生活區(qū)分離,卻并沒完全分開。父親就經(jīng)常推著兒子,去教學區(qū)轉(zhuǎn)悠。在草坪上撒歡,在湖邊撿石頭,在體育場上搗鼓健身器材,也在食堂那塊兒,看那些遲到的同學提著盒飯往階梯教室飛跑。我不知道,父親突然迸發(fā)出來的求知欲,是不是受了那些夾著書本的大學生的影響。

        同事知道這事之后,都說父親迷上語言學,是受了我們兩口子熏陶。這種聯(lián)想看似順理成章,其實讓人啼笑皆非。因為,我們沒有一個人引導他朝著這個方向發(fā)展。不要說引導,老實說,從父親來了之后,我和妻子都很少跟他說話。他頭一次接替母親來北京看孩子,我去高鐵站接,一路上我們兩個都是一言不發(fā)。從上大學算起,我們已經(jīng)十多年不在一起生活了,有什么好聊的呢?聊些童年記憶嗎?我曾經(jīng)幾次想尋找點話題,最終都放棄了。臨下車時,他憋不住說了句,你的車挺快嘛!他在我們這兒住著,不用看孩子時,就躲進他的小屋。吃飯時,好在孩子離不開人,都是錯開時間,讓他先吃了,我們再吃。若不然,幾個人悶著頭坐在一起吃,多尷尬哩。

        我和父親的關(guān)系多年以來就冷冷淡淡,這種緊張,可以追溯到學生時代。大學時跟家里打電話,縱使接電話的是他,我也不會多說一句,而是必定要他去叫母親。也許,這是多數(shù)男孩的共性,要不俄狄浦斯也不會犯下殺父娶母的滔天大罪。妻子從小在北京長大,自然也沒多大興趣去理會這個鄉(xiāng)下來的老頭兒。她做出的跟父親表示親近的唯一行動,是在一天下班后給他買了一雙福聯(lián)升的老北京布鞋。

        在我們看來,父親能盡職盡責地幫我們看好孩子就足夠了,剩余的時間,完全可以像其他老人一樣,去跳跳廣場舞,打打太極拳。他卻悶在家里,研究起了“語言”。那時,我兒子已開始牙牙學語,剛能含混地發(fā)出類似“爸爸媽媽”的簡單音節(jié)。讓父親產(chǎn)生興趣的所謂“語言”,并不是這些,而是我們農(nóng)村老家的方言俚語。有一段時間,孩子在客廳玩耍,父親會像羅丹的《思想者》一樣,坐在沙發(fā)上埋頭沉思。他口中念念有詞,時不時發(fā)出些奇怪的音節(jié),有時還會拿著我女兒的《新華字典》,皺著眉頭“a、o、e……”地念叨著。發(fā)音夸張,樣子滑稽。

        有一天中午,我發(fā)現(xiàn)父親一個人在洗手間洗腳時,喃喃著什么。父親是汗腳,所以除了每天晚上跟全家人一樣洗一次腳,中午還要再洗一次。他出來后,跟我撞個正著?!澳阍诟赣H通電話?”我問。他紅著臉,顯得有些興奮?!拔摇以谧聊ノ覀兝霞业囊恍┱Z言?!彼曛p手,略顯羞澀。我沒理他,把兒子剛替換下來的一身小衣服遞給他說:“你去洗洗,領(lǐng)口和袖口重點搓,記著用嬰幼兒專用洗衣液?!?/p>

        父親接過衣服,按進臉盆,轉(zhuǎn)臉望著我問:“大山,你還記得‘騎尿脖這個詞嗎?”

        我的腦中一下浮現(xiàn)出多年前的一幕幕溫暖情景。那時,父親還年輕,兒時的我經(jīng)常被父親高高舉起,放在他的脖子上。我像騎大馬一樣,驕傲地騎在他的肩頭。他就那樣扛著我,兩手抓著我的雙腿,去小賣鋪買吃的,去地里干農(nóng)活,去他代課的學校打籃球,也去村口的小河里摸泥鰍。

        他等不及我回答,又說:“你如果記得‘騎尿脖這個詞,那么,肯定還記得‘得beng這個詞的意思?!彼贿吶啻曛⒆拥男∫路贿呣D(zhuǎn)過臉來,盯著我的眼睛。我當然記得“得beng”的意思,它指的是一個人坐在一輛行駛中的車子上面的感覺。

        從前,我們家里只有一輛大金鹿牌的自行車。父親每次騎著它去鎮(zhèn)上趕集,或者下田里干活,我都會纏著非要坐在后座上跟著去。那種悠然地坐在車子上像是要飛起來的感覺,就叫“得beng”。

        我有些詫異,站在那里。我心里明白,父親的確老了。他不僅脊背微駝,頭發(fā)花白,而且開始喜歡沉浸在對從前往事的追憶之中。我正考慮著該怎么回答父親,就聽見兒子張大嗓門,在臥室里哭了起來。妻子下午有課,正在臥室換衣服準備出門。兒子的哭喊,是每天雷打不動的分別儀式。我沒有回答父親,轉(zhuǎn)身去臥室。父親便顯得有些失望,說:“這個詞的意思就是小孩坐在車上享受?!彼f完,得意地笑了起來。

        我發(fā)現(xiàn),在那之后,父親開始偷偷地寫寫畫畫。我雖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沒有興趣過問。有時晚上,妻子已經(jīng)摟著孩子睡下了,我看會兒書,寫會兒東西之后,去洗手間洗洗準備睡,父親的門下還透出燈光。有一次,我裝作去他住的房間找東西,看到他正慌慌張張地把一張紙藏在枕下。

        謎底是半個月之后揭開的。那天,吃了中午飯,女兒在書房畫畫,妻子摟著兒子去午休了。父親回他房間,待了一會兒出來,遞給我一張紙。他不好意思地說:“大山,我知道你忙,一直不敢麻煩你。我這些天,對我們老家的方言,做了一些研究。但有些問題,主要是一些詞的寫法,因為水平有限,一時還不敢確定。”

        他語速緩慢,拿捏著詞句。我感覺好笑,打開那張紙,看到了父親在上面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跡。那只是一些凌亂的詞匯、音節(jié)和簡單的句子。寫著:

        (1)pin(咱家的讀音是陰平,下同)種。傻子的意思。(2)shi(陽平)牛。母牛的別稱。(3)ban(上聲)了。東西不要了,把它扔了的意思。(4)sai(上聲)了。東西不要了,把它甩了,丟下的意思。(5)得beng(陰平),小孩坐在車上享受。(6)今men(陰平)。今天的意思。(7)yan(陽平)san(陰平)。昨天的意思。(8)heng(陽平)heng(陽平)。下午的意思。(9)qian(陽平)shan(陰平)。前天的意思。(10)zhua(陽平)去?干啥去的意思。(11)duo(陽平)neng(陽平)。什么時候的意思。

        “這些天,你就搗鼓了點兒這個?”我愣了半晌問。

        “我琢磨得更多,這一些對我來說有困難,我覺得在我們老家的方言里,也有代表性?!备赣H莊重地看著我,臉上是認真而期待的神色,顯然想讓我這個大學副教授多少談點兒什么。

        “我是學文學的,不懂語言!”我笑了笑,跟他說。

        “你怎么會不懂?”父親用懷疑的眼神望著我,“那小梅呢?小梅不是教學生現(xiàn)代漢語嗎?”

        “她就更不懂了!她是北京人,怎么會懂山東方言?”

        我把那張紙還給父親時,他臉上掠過一絲失落的表情。其實,父親提出的問題并不高深,只是反映了語言發(fā)展中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即語言是音意結(jié)合體,有些方言詞匯雖然有音和意思,卻并沒有固定的寫法與之對應。當然,他的研究內(nèi)容,那些方言詞,除了一些使用范圍特別狹窄的,其中大部分,前人都已有了詳細的總結(jié)。只需隨便翻開一本方言教材,甚至翻開一本普通話培訓教材,都能找到相關(guān)的內(nèi)容。

        雖然如此,但我不愿意跟父親多費口舌,因為我不想留給他我愿意跟他討論有關(guān)語言問題這個假象。

        那段日子,妻子其實正在為父親那一口濃厚的魯西南方言憂心不已。妻子常說,我們老家魯西南那片,屬于北方方言原官話中鄭曹片的一種方言,沒有翹舌音。從前,我每次反駁,她總會拿“出租車司機”這幾個字難為我。我一張口,便會讓她大笑不止。新生開學季,她總能憑口音幫我認下無數(shù)小老鄉(xiāng)來。

        妻子經(jīng)常跟我說,大山,怎么辦呢?你沒有翹舌音,上課發(fā)音就經(jīng)常惹學生恥笑,他們課下都議論你是個鄉(xiāng)下來的土包子。如果咱兒子將來再學一口你爹那樣重的口音,怎么給他改?

        父親來北京好幾個月了,竟然還操著一口純正的山東腔。雖然做過幾年民辦教師,但和母親比起來,他顯得有些笨嘴拙舌。其實,困擾父親一輩子的,就是普通話。有一次,上邊來聽課,要求用普通話,可難死了他?,F(xiàn)在看來,也許,他并不是笨,正如妻子所說,他是態(tài)度問題。當年,我的女兒還小時,一直是母親在這里照看。妻子臨產(chǎn)前,母親就來了。母親在產(chǎn)房伺候了幾天月子,就已經(jīng)有了翹舌音。妻子出院坐出租車回家,母親已經(jīng)能夠卷著舌頭跟司機聊天了??墒?,在兒子六個月大時,母親的身體狀況卻已經(jīng)不允許她繼續(xù)留在我這兒幫忙照看孩子。她腰椎出了毛病,宮頸也似乎有些問題。

        當然,小梅并不接受這種說法,她跟我說,母親是在裝病?!搬t(yī)院也去了,各種檢查也做了,連醫(yī)生都說她沒問題?!毙∶菲财沧煺f,“春節(jié)送她坐高鐵回老家時還好好的,提著包過安檢,跑得比賊都快。怎么回來一趟,腿腳就挪不動了呢?”

        按照母親的說法,她身體的每況愈下,完全是我姐姐一手造成的。一年前,姐姐離婚了。在她終于下定決心離婚時,那段婚姻其實早已名存實亡。在她懷孕期間,丈夫就出軌了。為了孩子,她選擇了隱忍。可是,在孩子兩周歲時,姐姐聽說那對狗男女已在外面生下了一對兒女。當時,所有人都把他們的善良和同情慷慨地送給了姐姐。

        那時,我剛剛大學畢業(yè),經(jīng)人介紹認識小梅還不久。我們都勸姐姐快刀斬亂麻,趁著年輕,起訴他們。如果她聽話,不但能夠重新開始一段生活,還能得到數(shù)額可觀的經(jīng)濟補償。我的岳母是老北京,認識的街坊鄰居多。她甚至已經(jīng)開始熱心地為姐姐張羅下家。

        可是,姐姐并不買賬。兒子三歲時,她就離家出走了。她既不離婚,也不再回那個家,一意孤行地選擇了自己的生活。一開始,過年還回來幾天,看看兒子。從她男人有恃無恐地把那個女人和兩個孩子堂而皇之地接到家,她就再也不回來了。這些年,她一直在中國東部的一個海濱城市打工。其間,她男人數(shù)次提出離婚,都被她以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拒絕了。

        這次,姐姐突然提出要離婚時,我的兒子剛剛出生。姐姐給母親打來電話說,她得趕快回老家離婚,此事十萬火急。因為她五一節(jié)就要跟一個叫國的男人去拍婚紗照,國慶節(jié)就準備結(jié)婚。從姐姐的電話里,我們知道,那個將要跟她結(jié)婚的國,年齡小她五歲。用姐姐的話說,國長得像庾澄慶?!敖愕軕伲F(xiàn)在流行這個?!苯憬愕穆曇糇屓烁械剿路鹗侨杠S著說,“當然,就像國說的一樣,離是一定要離,但不能便宜了他!”

        我們這才知道,姐姐已經(jīng)打定主意,回老家起訴丈夫,討要她的精神損失費、青春損失費、孩子撫養(yǎng)費等各種費用。這筆費用,按照她和國的估算,會高達三十余萬元。

        當然,姐姐的這番話,如果是十年前說出來,肯定會得到大家的一致贊同??涩F(xiàn)實是,十年過去了,她的兒子在幾乎被她遺棄的情況下,已經(jīng)長到十四歲,上了初中。從前的許多有利因素,對于她來說,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不利因素。我們對姐姐能得到這三十萬元的賠償,都不抱任何希望。小梅甚至輕蔑地笑笑說:人家不讓她賠償就不錯了。

        幾天后,姐姐又給母親打來電話,說他們辭職了。原來,姐姐在電器廠做零件,國是廠子里的保安?,F(xiàn)在,她要傾盡十多年打工的積蓄,租一個小店,賣衣服。母親愣了愣問:“這是誰的主意?”姐姐含糊其辭,沒有正面回答。她打這個電話的主要目的,是想跟母親借五萬。姐姐說,小店的租金每年二十萬,她的積蓄加起來已經(jīng)有十五萬。再湊夠五萬,就能順利地把小店盤下來了。

        “那個國出幾萬?”母親問。

        “他不出錢,他智力入股,幫我出謀劃策,幫我經(jīng)營!”姐姐說。

        在父親來到北京后,有時小梅和我閑聊,會提起姐姐?!澳阍趺磿心菢右粋€奇葩的姐姐?”小梅說,“真是匪夷所思!”姐姐官司打下來,并沒有得到預想的那三十余萬元賠償。她得到了兒子名義上的撫養(yǎng)權(quán),然后是并不能兌現(xiàn)的、每個月兩千塊錢的撫養(yǎng)費。她離婚了,她的小店卻因為經(jīng)營不善,不得不轉(zhuǎn)讓了出去。幾天后,她在電話上又告訴母親一個驚人的消息:她和國分手了。當時,姐姐已經(jīng)有了五個月的身孕,母親不顧我和小梅在場,朝電話里吼叫著:“你去把他找回來!”姐姐說,分手是她提出來的。母親禁不住喊起來:“那孩子怎么辦?”姐姐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悠悠地說:“你知道嗎?媽媽,這世界上,真是只有你和國真心對我好!國臨走的時候,也說了跟你一樣的話!”

        每一次,母親接完姐姐的電話,都會氣得臉色煞白,在那里坐著,久久站不起來?!膀_子!那個國是個騙子!”母親嘟囔著,“他看從你姐姐這里弄不到錢,就走了!”姐姐肚子里的胎兒已經(jīng)五個月大了,不可能再打掉。母親問姐姐怎么辦,姐姐說她要生下來,自己養(yǎng)著。一個女人在外面打工,養(yǎng)個孩子談何容易?可姐姐說,她早就想養(yǎng)一個自己的孩子了。她說,沒錢去醫(yī)院就在家生。穆桂英還在戰(zhàn)場上生孩子呢。孩子養(yǎng)大了,就上托兒所,全托。

        據(jù)母親說,在老家的父親氣得暴跳如雷,揚言從此不讓姐姐踏進家門。憤怒歸憤怒,姐姐的肚子還是一天天大起來了。她一直到生產(chǎn)的前一天,還在玩具廠給人家打工。正月二十七那天上午,她給母親打來電話,說自己正躺在出租屋里,已經(jīng)肚痛一天,身邊卻沒有一個人。

        “那個國呢?”母親一手抱著我的兒子,一手抓著電話,憤怒地喊叫著,“你去醫(yī)院沒有?不要命了?”

        “我跟國打了電話,他回了老家,還沒有趕來?!苯憬阏f,“我問了房東,說住院生孩子需要五千塊錢。你能不能通知爸爸,讓他給我打些錢來?”

        當然,后來事實證明,國并沒露面;或者,姐姐壓根就沒有給國打電話。當姐姐把孩子生在醫(yī)院,房東也丟下她不知所蹤之后,母親按照姐姐提供的電話號碼撥過去,那邊的一個男人說他根本不認識姐姐。第二次撥過去,關(guān)機。從此,那個號碼,就再也打不通了。

        這件事,給了已經(jīng)是驚弓之鳥的母親致命一擊。在姐姐生產(chǎn)之后,母親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子宮出了問題。淌水,像來月經(jīng)一樣淌水。她在病情已經(jīng)漸漸嚴重之后,有些難以啟齒地跟我說。我領(lǐng)著她到好幾家醫(yī)院檢查過,彩超也做了,照影也做了,都說沒事兒。母親卻總感覺有液體從她的子宮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像要生孩子一樣。

        從我們這兒離開前,母親已經(jīng)需要每天用去三塊衛(wèi)生巾。母親走了,我讓她回山東老家休養(yǎng),讓負責在家種地的父親接替她照看兒子。在母親走后、父親來了的這些日子,我和妻子經(jīng)常會抱怨姐姐。因為如果不是姐姐,母親就不會患病離開。我們也開始懷念母親在這里的日子。因為,父親雖然來北京好幾個月了,但一直還沒有走出那個漫長的磨合期。

        父親第一天進家,換上拖鞋,沒待一會兒,一種難聞的氣體就在屋里彌漫開來。妻子的表情到了憤怒的邊緣,女兒則直接叫嚷起來:“爺爺?shù)哪_好臭!”我趕緊準備了一盆溫水和一雙干凈襪子,端到洗手間,喊父親說:“爸,你去把腳洗洗吧,換雙襪子!”

        “我昨天晚上剛洗干凈了腳來的!”父親執(zhí)拗地說。

        “你剛洗了腳,也再洗洗嘛!”我不由分說,把他推攘進了洗手間。

        一開始,父親有些不適應;可慢慢地,他就養(yǎng)成了每天白天和晚上各洗一次腳的習慣。父親來時穿了一雙膠鞋,第二天妻子就去給他買了一雙福聯(lián)升的寬臉布鞋。在腳臭問題漸漸解決之后,接著又出現(xiàn)了口臭問題。父親不講究個人衛(wèi)生,還直接用嘴含著吸管,去嘗孩子水杯里水的水溫。

        “爸爸,你怎么用嘴嘗孩子的水?”妻子尖叫起來。

        “不用嘴用什么?”父親反問道。

        在妻子教了兩遍之后,父親學會了把水倒一點兒在手腕上,來掌握孩子喝水的溫度。在這些問題之后,父親的方言口音,才漸漸地變成主要問題,浮現(xiàn)到水面上來。父親來北京幾個月了,卻仍然執(zhí)拗地堅持著他的方言發(fā)音。

        “他是成心的,”妻子說,“他要跟我們對著干!”

        從前,在語言的問題上,妻子和我還能幽它一默。例如,我會說,有什么問題呢?孩子學會一種方言,等于多掌握了一門外語。妻子則會笑著說,還是京韻京腔好,長大了可以說相聲,還多了一種就業(yè)渠道呢?,F(xiàn)在,它卻完全變成了一個充滿火藥味的敏感話題。因為,父親在看孩子時,會把睡覺說成費叫,流鼻涕說成流鼻子,鼻屎說成鼻子葛吧,打噴嚏說成打嚏忿。為此,我們已經(jīng)爆發(fā)了好幾場家庭戰(zhàn)爭。

        “你爹不是學不會普通話,他是在敷衍!他從來沒有一天把孩子當自己的孫子看!他竟然給孩子說,擦擦‘知馬糊(眼屎)。你倒是跟我說說,‘知馬糊是什么?”

        “他老了,從前當民辦教師時,校長都拿他沒辦法,隨他去吧?!?/p>

        “他不是改不了,是不愿改!縱使一個保姆,也不會這樣敷衍地對待孩子!”

        小梅的語言如刀子一般鋒利,火勢一樣蔓延,又會引起蝴蝶效應一般的連鎖反應。不管起因是什么,最后總是會扯到孩子、姐姐和母親。妻子壓根不相信母親是真的病了,也不相信父親會不讓姐姐進家。她懷疑母親裝病回去的真正目的,是在姐姐跟前伺候月子。

        “你告訴老太太,不要讓我回去逮個正著。在我這里走路都走不動,不要讓我撞見她正給自己的外孫洗著尿布。你姐姐懷的是國的孩子,為什么不給國打電話,讓國來養(yǎng)著他的孩子?”小梅冷冷地笑著,說,“我算是鬧明白了,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國這個人!誰知道你姐姐是從哪兒弄來一個孩子?誰知道她一個女人這些年都在外面干的啥?無恥!”

        有時,妻子說這樣的話,甚至不避諱父親在場。

        “你姐姐被人騙了!”父親聽到這些話,總會忍不住插嘴,無力地解釋著。

        “人家沒有騙她,是她一直在騙人家!是她先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富婆,搞什么姐弟戀!”

        父親呆立著,啞口無言。

        “她是騙子,你們?nèi)叶际球_子!老太太說她有病,可病在哪里?醫(yī)院檢查的單子你們都看了。我不相信一天天淌水,她能忍著。如果那樣,好人也能淌死!”小梅又指著我的鼻子,陳芝麻爛谷子地說,“結(jié)婚前,你裝作一副鄉(xiāng)下人憨厚的面孔,騙了我們?nèi)?!現(xiàn)在,我才知道,鄉(xiāng)下人最狡猾!當初懷女兒的時候,你說三年內(nèi)就能爭取到出國交流的機會,女兒跟著我們到了國外,輕而易舉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現(xiàn)在怎么樣?喝飛(喝水),喝飛,你女兒現(xiàn)在還跟老頭學著說喝飛!”

        這樣的場景,會讓七歲的女兒嚇得縮在墻角,或者躲到洗手間里哭泣。父親則會推著兒子的小推車出門,帶著兒子到樓下去遛彎兒。這種情況下,有時戰(zhàn)爭還會持續(xù)一會兒,有時,小梅會馬上從憤怒中突然冷靜下來,冷笑著,直截了當?shù)馗艺f:“我不想跟你們爭吵!沒有意義!跟一群騙子說話沒有意義!也許,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應該在一起,門不當戶不對?!?/p>

        有時,我跟小梅吵架,父親會推著孩子,去校園里的湖邊撿石頭。

        那是一條人工小湖,水不深,淺淺的湖灘上滿是從外面拉來的機器打磨的鵝卵石。父親會撿一些小的,拿到石橋那兒,教兒子一塊塊地丟進水里。父親還會挑選一些輕薄的,站在水邊,在鏡子般平靜的水面上,打出一個個好看的水漂。那些小石頭在水面上一跳一跳地,輕輕掠過,最后沉入水底。

        有時,父親也會撿一些小而精美的石頭,帶到家里來。我問為什么,父親說,他聽一個從湖邊經(jīng)過的教授講,把小石頭含在嘴里,可以練習發(fā)音。許多主持人之所以發(fā)音那么好,都是用的這種方法。

        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其實一直在學習普通話。父親在說話上已經(jīng)開始在努力地做出改變。當然,改變是緩慢的。首先,他說話時夾雜進了京腔。這讓他說話如果配上動作,完全像是在唱京戲。他慢慢講起普通話后,我和妻子才發(fā)現(xiàn),他的強行改變,其實還不如不改。因為他所謂的“普通話”,完全是方言的詞和普通話的音的混搭。例如孩子的脖子,他還是會說“格啦甭”,女兒和兒子爭東西時,他還是會說他們在“隔氣”。

        他的話常讓我們兩口子突然笑得噴出飯來,那些奇怪的詞匯,也成為鄰里間經(jīng)常討論的笑料。

        父親的方言研究工作,仍然在東一榔頭西一錘地倔強地進行著。他如此著迷,以至于有一天在湖邊看孩子時,竟然把孩子扔在那里,自己飛跑著回了家。當然,妻子的這話并不確切。說扔在那里,其實父親只是把孩子暫時托付給了同樣在看孫子的樓上周阿姨。父親飛跑回家,是因為他連續(xù)思考了好幾天的一個問題有了突破。他需要趕緊回家,查查《新華字典》,加以驗證,然后找到紙筆,記錄下來。我后來問他為何會如此糊涂,他的解釋是,他老了,他怕晚一點兒,那靈感就會飛走。

        父親原打算辦完事兒就趕回去,沒想到孩子在小車上哇哇大哭的那一幕,恰好被經(jīng)過的妻子撞見。那天上午的第三節(jié)課,妻子沒有去上。她抱著孩子到我的辦公室,揚言如果父親繼續(xù)裝瘋賣傻,她就跟我離婚。

        那天中午,我到父親屋里準備跟他談談時,他正在往一張紙上寫著什么。

        “你怎么還把孩子丟在湖邊了?萬一出了事兒怎么辦?你腦子里在琢磨什么?語言學?”

        “是的,”他說,“我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p>

        我沒有吭聲,盯著他看,像是盯著一個奇怪的動物。他的眼睛放光,全身都沉浸在一種興奮之中。

        “pin種的pin,你知道該怎么寫嗎?”他的臉紅彤彤的。

        “拼命的拼?!蔽译S口說。

        他使勁地擺了一下手,大聲說:“你這種觀點,顯然是受了平??吹降奈恼碌挠绊?。但據(jù)我的研究,不一定是。字典上有一個字,是女字旁的姘。姘頭的姘,你知道嗎?應該是姘頭的姘,音變了。”

        我哭笑不得,心想,這兩個字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本來不想對他的研究內(nèi)容作任何評價,也不想打消他求知的積極性,可是,如果總是縱容他,可能會讓他永遠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我斟酌著字句,說:“怎么說呢?通俗地講,有些字可能只有音和意思,原本就沒有固定的字形。換句話說就是,你的這個研究,其實……毫無意義!”

        如我所料,他聽了我的話,的確愣了片刻,但隨之反駁道:“不對!沒有字形,那還叫什么字?至少得有個常用的字!至于用哪個字,比如,‘sai(上聲)了這個詞,意思是東西不要了,把它甩了,丟下的意思。你說用哪一個字?我研究覺得,得是‘摋字。摋有sa(去聲)、sha(陰平)、shai(上聲)這三個音,但shai(上聲)這個字音,已經(jīng)沒有扔掉這個義項了。這個義項,在發(fā)展中,丟失了?!?/p>

        “你閉嘴!夠了!”我突然忍不住,吼道。

        “你,你……”他尷尬地拾起桌子上的那張紙。

        “爸爸,語言學是一門學問,非常高深的學問。有些專家,像我們系里的張教授,搞了一輩子,也沒搞出什么名堂。我們系里的學生,幾年大學下來,連點兒皮毛都學不了!”

        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讓父親能夠知難而退??墒?,父親卻會錯了意,他覺得我終于跟他討論語言學了。他聽了我的話,臉漲紅著,說:“那你給我推薦一些書看,你們中文系里學生用的。我學習一段時間,就肯定能達到可以跟你和小梅交流的水平?!?/p>

        “你能看什么書?最普通的你能看懂嗎?”

        我終于忍無可忍,搶過他手里的那張紙,看到上面凌亂地寫著:

        ……罵人叫呟(juan)人,干什么去了叫咋起類,做飯叫揍飯,打架叫各氣,你太好了叫你砸贈好安,秸稈叫柴火,提水叫低樓水,水桶叫捎,說話叫拂話,睡覺叫費叫,打噴嚏叫打嚏忿,蟬叫杰寥,鞋內(nèi)腔叫鞋殼嘍兒,不新鮮叫葛焉了,故意的叫嘚意兒的,一起去叫般法兒去,討人厭叫惡嬰人……

        “這些東西,壓根一錢不值!”我輕蔑地說了一句,把那張紙團在手里,撕得粉碎,扔到垃圾簍里,還往里面狠狠地吐了口痰。

        一個星期之后,我到父親屋里去,發(fā)現(xiàn)他桌子上擺著一本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我拿起來隨手翻了一下,看到扉頁上寫著一個學生的名字,書頁上有些水漬,泛黃發(fā)霉了。不知他是從學校垃圾桶里撿的,還是從不愿上學的學生那里買的。也許,他是看書名里有“普通”二字,就把這本書當成了語言學的入門書。

        “這本書,你讀過吧?”父親問我。

        “上大學時讀過?!?/p>

        “這個索緒爾真不簡單,能指和所指,太妙了!他的理論,不知道你能領(lǐng)會多少。”父親看著我,像一個面試考官,神秘地笑了笑,“我考考你,例如桌子,字和音也即你們所說的語言符號是它的能指,那么它的‘所指是什么?”

        我忍不住笑了,因為這只是書上舉過的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作為語言符號的“桌子”這個詞是能指,作為具體事物的桌子是“桌子”這個語言符號的所指,同時也是這個語言符號的意義。

        我沒有說話,指了指面前的桌子。

        “是的,”父親點點頭說,“這都是一些簡單的詞匯?!?/p>

        我站在那里,不知父親為什么說出這番話。索緒爾的理論從誕生那一天起,就備受爭議,甚至拉康直指他的樹形圖式是一張錯誤的圖式,因為它把人們引到了一條錯誤的道路上,即認為能指(語言符號)總是指向?qū)ο?,尤其是圖像式對象。不得不說,我在大學雖然選修了這門課程,但對索緒爾的高深理論,也是一知半解。我不知道父親接下來會發(fā)出什么高論。

        “如果情況復雜些,當我一遍遍地跟你說‘方言真是妙不可言的時候,語言能夠把我心里的想法傳達給你嗎?”父親突然提高聲音問。

        “不能!”我說。

        “如果我說‘你姐姐被人家騙了,這句話或者說這些語言符號還能夠還原事實,把所有應有的信息,連同我說這話時心里的感情,完整無缺地傳達出來嗎?”

        “不能!”我說。

        “那當你母親說,她病了,她病得很重,她很難受,語言能將她的病痛傳達出來,讓聽到這話的人體會到嗎?”

        “不能,語言不能傳達的東西太多了!”我攤了攤手說,“古人就說過,言不盡意?!?/p>

        “言不盡意,好好好!古人說得實在太妙了!”父親笑著問我,“圣人說‘金人三緘其口,也是這個意思嗎?”

        我不知所以,茫然地望著父親。父親沉默了片刻,笑了笑。然后,恍然大悟似的晃著腦袋。

        他忽然問我:“那語言還能干啥?語言真的這么沒用嗎?”

        從那天開始,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了。有一次,我追問父親沉默的理由。他張開嘴巴,指指自己的舌頭,又指指自己的耳朵。我百般勸說,父親還是不愿開口,不肯妥協(xié)。父親選擇了沉默,在我看來,這當然要歸咎于索緒爾的那本《普通語言學教程》。

        那天,父親推著孩子到校園里的小湖邊,打了一陣水漂。最后回來時,從湖邊搬回來一塊渾圓的石頭蛋。那石頭圓圓的,像個卷心包菜;顏色褚紅,又像一塊煮熟的大肉。

        在接下來的將近一年時間里,父親仍舊在這里幫我看著兒子??墒?,因為久不開口,口腔內(nèi)厭氧菌大量繁殖,他連鼻腔里呼出的氣體都有一股腐臭的氣味兒。我跟妻子商量之后,不得不決定請一個保姆,來代替他。我們寧愿每月多花上幾千塊錢,也不愿意承受父親在這里所造成的混亂了。

        我開車送父親去高鐵站,幫他提包時,沉重如鐵。趁父親去廁所時,我把包打開,里面是那塊從小湖邊撿來的紅色的石頭蛋。

        我的父親,死在從我這兒離開后的第二年冬天。在父親的葬禮上,母親說,你爹回村后,就再沒說過一句話。算來,截至死的那一天,他已經(jīng)兩年六個月零三天沒有說過一句話了。

        我和母親走進父親生前的小屋,那塊石頭就在桌上擺著。母親說,他沒事時,就會坐在那里,端詳著那塊石頭。我盯著那塊石頭,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我看不出它像個什么。

        “你看看,這多像你爹那張臉。”母親說。

        責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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