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彬
游說
我的老朋友伊愛蓮(Irene Eber,1929-2019)死了,她90歲,去另外一個世界了,去和失散七十多年的家人見面。這兩天我沒辦法吃飯、睡覺,整整兩天,我默默流淚。按照中國的說法,她九十歲,耄耋之年,平平安安、祥和睡去,這是喜喪。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充滿了憂傷,不僅為她的離去,也是發(fā)現(xiàn)我自己老了。
最近一些年來,我的朋友們一個個離開,甚至來不及見面和告別。馬漢茂(Helmut Martin,1940-1999),他也是漢學家,在我的母校波鴻魯爾大學任教,衛(wèi)禮賢翻譯中心就是他創(chuàng)辦的。但當他發(fā)現(xiàn)他在德國也許不是最優(yōu)秀的,進而對下一步的研究方向舉棋不定,他開始憂郁,他努力想成為最好的。他的妻子很擔心他,送他去看醫(yī)生。作為學者,馬漢茂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沒什么病,如果有的話,那也是對自己的要求很高,想努力成為number one。有一個說法,the best or nothing!就比如,你們都知道世界第一高峰是珠穆朗瑪峰,很少有人知道世界第二高峰是哪個。感覺尊嚴受辱的馬漢茂跳樓了,我吃了一驚,可怕死了,我為他的離去感到非常難過。馮鐵(Raoul David Findeisen,1958-2017),我曾經的學生,后來的同行,他很有才華,出版了多本學術著作,但他還不到60歲,因為肺癌去世了。他放縱了自己的生活,抽煙,一支接一支,他完全破壞自己的健康,這不應該。
再說伊愛蓮走了,她走之前的一兩天,我剛到以色列,去參加學術會議。我向知情的學者打聽她的近況,想去看看她。他們告訴我她快不行了,可讓我沒想到的是,這次雖然離她很近很近,可能走一段路,或者坐小車就能過去她家里,可我卻沒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然后,他們帶來了消息,她死了。遺憾的是,我明明就在,卻無法去參加三天后舉行的葬禮。我的機票是提前訂好了的,根本沒有辦法改簽,因為機票太緊張。
我沒能見她最后一面,沒能參加她的葬禮。從今往后,再也沒有人,一遍又一遍地給我講悲慘的故事了,就像魯迅《祝?!分械南榱稚┮粯?。每一次,她的開頭都是這樣的:我是一個背叛者,我早已經死了,早在七十多年前。我背叛了我的家人,我是可恥的、罪惡的……
這真是一個讓人壓抑的故事。時光倒流七十多年,回到1940年代的歐洲。那時她剛14歲,還是一個花季少女。她本應該像如今的小姑娘那樣無憂無慮,穿上漂亮的衣服,去學校上學,和爸爸媽媽、兄弟姐妹住在一起。然而,戰(zhàn)爭的種子早在1919年——也就是她出生之前的巴黎和會上就埋下了。一戰(zhàn)給歐洲帶來了災難,雖然戰(zhàn)爭過去了,但因為種種原因,二戰(zhàn)的陰霾籠罩歐洲。在戰(zhàn)爭的年代,他們一家人很不幸,爸爸媽媽還有兄弟姐妹,都要被送進集中營。他們很害怕,但也無可奈何,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也許是抓住了幸運女神的衣角,她獨自一人,從開往集中營的火車上逃脫了,從此開始了長達七十多年的孤獨精神流浪,直到上周,這個漫長的旅途才終于畫上了句號。
14歲的少女,衣衫襤褸,孤苦伶仃,饑寒交迫,形影相吊,獨自一人逃亡,還要躲避追捕。最艱難的時候,一個修女給她帶來重生之光,把她藏在低矮逼仄的雞窩里,最終躲過一劫。戰(zhàn)火重重,哀鴻遍野,什么希望都沒有。她只是一個少女,沒有犯過罪,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可卻要承擔戰(zhàn)爭的罪惡。這不公平!可當時又哪里有公平可言呢?戰(zhàn)爭結束后,她歷經艱辛,來到以色列,走上了學術道路,成為國際知名的學者,身上有耀眼的光環(huán)。然而,在她內心深處,始終痛恨自己,認為自己是一個可恥的背叛者,背叛了自己的家人,雖生猶死,是一個活死人。
第一次見面,是1980年代,我請她去德國開會。她不說話,一句話都不和我說。又過了好幾年,我們再見面,也許是老了,又無人可以傾訴,她開始打開記憶的閘門,給我講她自己的悲傷故事。時間真是個奇妙的東西!每一個人都有故事。Is there anybody going to listen to my story?我想起了這句有名的英文歌詞。她開始給我講她的故事:我早已經死了……
我不敢說話,我怕,我害怕死了,怕再次傷害她。我只能聆聽,一句話也不說,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對我來說,做好一個聆聽者就夠了,足夠了。從哲學來看,聽也很重要,是一門藝術。所羅門喜歡聽故事,亞歷山大也會在睡前聽好幾個人給他輪流講不同的故事,否則晚上他感到無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千零一夜》據(jù)說也是國王聽聰明睿智的最后一任王后講故事。我靜靜地聽,一言不發(fā),她自言自語似的幽幽地說:我的兩個孩子也死了,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女兒……我更加害怕了,生怕一不小心,一個眼神或者動作,無意中再次傷害她。我也不敢問什么,因為這背后可能又是一個至親陰陽兩隔、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戚故事。每一個故事的背后都還有另外一個故事。
聲音對一個人來說是重要的??伤恼Z言中,聽不出任何情緒,好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每個人的聲音都不同,但又有誰愿意聽到我們的聲音呢?《詩經·小雅·伐木》篇提到了“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聲”,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多次提到了“鳴”,我想也許她把我當成自己人,所以才會一遍又一遍地講述同樣的故事,覺得我會愿意聽,而且能聽懂。
十四歲的時候,我在德國看到過林語堂的德文作品,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一個中國人的聲音,開始知道遙遠的東方古國,雖然書中的內容我并不太理解。1967年,明斯特詩歌節(jié)上,我聽到了英文版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猶如天籟之音飄進耳中,此后的余生,我把自己的生命和中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從那時起,我開始學習古代漢語。1974年到1975年,我有幸來到中國,在北京語言學院(如今的北京語言大學)學習現(xiàn)代漢語。五十多年來,我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傾注在中國文學之中,也見證了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的飛速發(fā)展,以及改革開放以來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我熱愛中國,熱愛中國人民,這種緣分還將延續(xù)——我培養(yǎng)的新一代的德國漢學家已經拿起接力棒,在漢學研究的漫漫長路上不斷求索、前行。我常想,也許上輩子自己就是中國人。關于我和中國,我有自己的故事,也愿意分享給年輕的你們聽。我今年74歲了,明天,誰知道我還在不在呢?
(凡小亞記錄整理)